她带我进了吧台的一扇门。
门里一片白茫茫的光,看不到光源在哪里,也看不清边界在哪里,除了正中央的两张椅子外空无一物。她款款走在我前面,背影像动态雕塑般优雅,让我很难想象,她在这场虚拟旅行中,将是我的敌人。
椅子上面各有一个玻璃质地的头盔。她拿起其中一只递给我,说道:“这是思维阅读头盔,有两个功能,一是读取大脑意识,同时反馈给大脑外界感知,二是让大脑神经处于高强运动状态。再说一次,好让你放心,它读取与反馈,决不入侵,我们的脑力对抗的战场是电脑主机,对你的大脑是相对安全的。”
我接过头盔。这头盔玻璃外壳大部分呈半透明磨沙质地,只有眼前的部分为全透明,玻璃内部似有细密的金属细线,内壁有不少小疙瘩状突起,比我想象中的卷发器要简洁多了。我按压那些小疙瘩,小疙瘩软软的,按着手感很不错。我把手伸进头盔,它很轻,我可以把它顶在食指尖转圈。
“找一个你最熟悉的时代,或最想去的时代,相当于一次虚拟时光旅行。哪个年代?”她问道。
“当然是你说的2030年代。”
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我戴上头盔,头盔上的小疙瘩压上头皮,两边的两个小疙瘩伸入耳朵。透明的头盔前沿在前方的一片白色中拉出一条细横线。这条线缓慢下降,直至在最下方消失,头盔把我的头部包裹起来。此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很快就消失了,而眼前的白色似有了些变化,什么变化呢?我盯了一会,发现这白色有了无限的纵深。在有纵深的白底上,出现了水,然后,水迅速连成片,延伸到无限的远处。我的面前,出现一片无垠的大海。
一句话出现在大海上空:“享受人工智能精神产品服务,体验巅峰人生!”
“你看到的,是你的记忆之海,你的资源池,你需要用它来发电。你的记忆有时会像鱼一样随机跳出来。开启你的虚拟时光旅行吧。为了让你尽快明白规则,在前几分钟,我会用话外音引导你。”她说道,“你来开场。”
她意思是开场场景由我的思维展现。我仔细搜罗着那个时代的知识,却只有些片段。此时,从记忆海里,扔出来一张那个时代的纸币。这张纸币飘到我眼前,我清晰地看到纸币上的一辆老式汽车。纸币是种不值钱的古董,现在早就不用了,谁家抽屉里都能翻出几张。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姥姥把她小时候还在通行的一沓崭新的各个面值的纸币送给我,其中一元的钞票上精细地描绘着那个时代的汽车。老式汽车,是我对2030年代的印象。
此时,记忆之海消失了。一个白色的点,在我们脚下的地面上出现,白色的点两边延伸变成一条宽十多公分的白线,白线周围出现的沥青路面——一条灰色的布满粗糙颗粒的公路出现了。而我们时代的公路是五颜六色的,白色、红色或蓝色,依在公路上悬浮行驶的无人车固定时速的不同而改变颜色。在以我们为圆心的地面上,公路、绿野迅速出现向外扩展,与此同时,一辆汽车从下向上生成,瞬间包裹住我,我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里,方向盘就在我面前,我自然把住它。这车外观正是那钞票中的样子,大鼻子车头,两只瞪得圆滚滚的大车灯,车内的物件上好多的按钮,让人手忙脚乱。但让我真实地体会到“现实”感的,是将头发吹起的“车窗外”的风,我把手伸出窗外,是真正在风,和着秋日干燥的感觉。车辆的震动、发动机的噪音和收音机的声音同时出现,在我的周围建立起了完全的“现实”!我低头看到,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已换上一身白T恤和牛仔裤。而她,从我的旁边消失了。
“这是2032年11月,秋季,下午一时。你离开自己生长的小城市,开着车在广袤田野的公路上。你已开了好长时间,所以你有些困倦。秋天的四野茫茫无人,一切都有枯褐色。你会抽一支烟,并期待景物有所变化,所以,当前方有些村舍时,你会觉得安心些。”她的声音呈现为清晰的话外音,可见我完全没有进入沉浸态。
“为什么要抽烟?这东西好像不太好。”我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方向盘,同时手里真的出现一根烟。
“不好吗?”
“还好,只是不希望你来让我抽。”
“你在细节想象上失败了,这烟是我想的,但我没法强迫你抽。”
但我把烟歪架在嘴唇上,吸了一口,干嘛不体验一下呢。烟味是什么感觉呢,告诉你吧,就是呛,没别的。
“树为什么是枯褐色?我喜欢绿色。”
“我想象这里主要的树木是桦树,在这个季节里,是枯褐色。你光想象绿色是不够的,除非你比我更快想象出了松树。”
我其实连绿色都没有想,更别说树的品种了,我根本顾不了这么多。脑瓜得运转得多快才能想起这么多的细节呀,好在这些细节都不重要。
青黛色的远山生长起来,山脚下生出枯褐色的树木,一直从外向场景中心蔓延过来,直到公路边缘,与褐地的土地向外的扩散形成交叉。地形就这样形成了。
“在结束之前,我不会再提示了,一切靠你自己,祝你好运。”
太好了。我终于不用听她唠叨了。
这时,在路的尽头,有个人站在路边。随着卡车的开动,这人从前方的一个小点,变成桔红色的大点,从感觉我就知道,是位女子。
这不是我的脑力产物,因为我并不想这时候出现什么女子,至少不想这么快出现。但我无法抗拒谁的出现是不是?我不能想像出一块天外陨石砸死她,我可不想我的旅行一开始就充满血腥,我不是来经历恐怖片的,再说那样也违反规则了。既然有个人出现了,我就尽量让这位女士的外形适合我的审美好了,所以,我得赶紧在头脑中集中精力迅速建立这个人的外形,总比波浪把一位丑八怪塞给我要强。
我故意把车开慢些,好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去想。几分钟后,我来到她面前。
当我们想象到某人或物时,我们觉得很真实,细节却难以描述,因为我们其实并不能面对面观看脑中想象的产物。而她的出现,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想象。这个她,和机器她、侍者她,有一样的脸庞。她们几乎完全代入了我的想象,唯一的不同,是她脸上的雀斑。这位雀斑女孩,身穿桔色花夹叶子的小碎花裙,腰间系着同样布料做的裙带,裙带前端套的小木珠子把被风吹得鼓鼓的裙摆压下去那么一点。她一手拎着棕色带黄铜搭扣的旧麂皮包,一手按着系着黄色缎带的草帽,防止原野上的风把它吹走,帽子下的脸庞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无辜表情,仿佛她刚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
桔色花夹叶子,这花纹我记得的,我母亲小时候有一次拉着我的手出去,这花裙当时扑在我的脸上。但我得说我不喜欢雀斑,只有雀斑不喜欢。
我摇下车窗,把烟弹扔了出去,这个姿势很酷,所以烟的使命完成了。我把胳膊架在窗户上,这个形象看起来应该有点玩世不恭,而我一直认为玩世不恭是有些小魅力的。
“嗨!进城?”我的声音和午后的阳光一样明亮得过了分。
“是。你是城里人吗?”女孩声音和她们的声音不一样,并不圆润,而是生涩得很,别管是谁的脑力结果,我得说我喜欢这声音。
“不是,不过我也去邯城。上车吧。”
这女孩慌乱地说谢谢。我看着她从车头前跑过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跳上车,包又掉地上了,她跳下去捡,抱着包又跳上来,车门关上发出嘭的声音。这个样子看着很好笑。
波浪怎么想出这么笨一个人来。我心里讥笑她,人工智能也许没有像传说中那么聪明到可怕。
我把车开起来,那时候开车还需要有踩油门等一系列动作,总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这一系统动作做得连贯无比。
我刚才喝了酒,由于我完全没有沉浸进来,我闻到自己喝的酒味。现实的酒香在虚拟世界中的我的唇齿间回绕,而我在这里却没有喝酒,所以不算酒驾,虚拟和现实交叉的感觉很有意思。我喝的是粮食酒,田野里长出的粮食。我想起印象中的田野,小时候常去过的,堆满白云的湛蓝天空下金色的田野,金色的道路,路旁白桦树上闪动的金色树叶,这些被遗落在记忆深处的童年碎片,在头盔的激发下,像尘埃被振荡出来,不对,应该是鱼群从记忆之海跃出水面。而我们周围的景色,枯树、衰草,也开始焕发出了金色,蓝天中,白云堆砌起来,远处传来鸟鸣。
哈哈,这感觉太新奇了!
车开起来,我看到一颗“music”的按钮,便按了下去。这是老世界,到处都有按钮,还得自己按,不过也很好玩。一首欢乐的Rap风的曲子在金色的田野上空响起。女声这样唱道:
记错了日期的我才会和你不期而遇
错过了火箭的我才将就着去坐飞机
我本想蒙头大睡旁边的你却在玩使者游戏
我讨厌这款游戏你却向我发出对战邀请
我得说你的搭讪实在是拙劣无比
搞错了装备的你才会输得一败涂地
偷换了时光的我才赢得满心欢喜
你本想乘机要我电话我却说Im taken
你被小打击聪明的我尽收眼底
我得说我喜欢看着局促的你愣在那里
牵着你的手我们奔下飞机
你简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热情
我驾着太空快船带着你去宇宙乐园旅行
在天鹅座棉花糖般的星尘
CEDA星棒棒糖般的彩喷泉和
海王星晶莹的钻石雨中穿行
爱情面前我们早已身不由己
这是一首当下——当然是指我所在的2070年代的流行RAP,前段时间它成为我手机中的循环播放曲目,我在跑步检码加热方便菜的时候总是哼这首曲子,这曲子现在又跑进虚拟世界中。这种明显的时空错误导致了秋日的晴空下起了微晶雪,这种极细的小雪末在晴空下折射成很多圆圈形的彩虹。汽车在飘着彩虹泡泡的不平坦道路上蹦跳,这气氛实在是另人沉醉。
我提醒自己,这些美好气氛可能都是她制造的,是用来干扰我、从而让我忘掉目标,但我不会上当,我已形成了不在任何女人身上驻足的习惯,这习惯在现实中我早就养成了,根本就不难。
她惊讶地看着汽车前方的成片小彩虹圈,一边问我:“什么是使者游戏?”
使者游戏是一款2070年代的一款流行游戏,这个我当然没法告诉她。
“呃……”
“很好听。”不等我回答,她就轻声说,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膝上,突然被解放的头发胡了她一脸,她好不容易拢好了头发,自然又恬淡的面容露了出来。
我侧头瞥见的那一刻,觉得碰上她,搭她上车,并不是什么意外,本应如此。
天黑了下来,星空像抬升的舞台幕布一样出现了。我觉得我就是进入沉浸态了也难以相信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什么时候能开到城里呢?”她问。
“哦,得明天早上了。要不你躺下休息吧。”
她很听话,把椅子向后倒下。在我偶尔把目光从前方移开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好奇看着我的侧脸,看到我转过来,她低下眼睑笑了笑,把头侧向另一边。
孤零零的两道扫向前方的车灯光在星空下前行。不管是什么时代,不管你跳到时间的任何地方去,只要你在这颗星球上,肯定有被深夜的天空陶醉过的时候。可能因为这是虚拟世界,星星像被谁特意擦过了一样闪亮,一切都被加工过,一切又都那么美。我看到整个巨大的星空都在后退,好像有人为了配合我们而拉扯着一块幕布。我知道这是记忆制造的错觉,我小时候坚信我一跑起来,星空就会往后退,但我还是在这奇怪的美景下倾倒。
她在身边酣睡,无人破坏这行驶的寂静。
我不知道那个时代邯城的样子,但如果你猛然提起,我的脑中会出现一座有城墙的城池,这个形象来自于我小时候看过的古书,2032年对我来说就是古代,所以自然想到了城墙。有些事情的形象永远被一第一印象所限定,再也出不了记忆的框,就像我母亲说父亲在她心里永远是年轻的样子,邯城在我的印象里永远就成了个有城墙的古老样子。而此时,当汽车逐渐接近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的越来越清晰的城市轮廓时,这轮廓的确是巍峨的城墙。这城墙孤孤单单地向上高着,向两边延伸着,都伸到远方的雾里了。城墙和路交汇处,是一座城门。所谓城门,却没有门,好似城门在这里被截去了一段,这样的门很不好看。看样子电脑和波浪都接受了我的谬误。
早晨的时候,我们到了城里。我把汽车停在一个街角。此时正是清晨,一辆洒水车经过,我们急忙跳上人行道,躲闪铲起尘土的水柱,我确信小时候经常跳逃过洒水车的水柱,这事儿印象深刻,在虚拟旅行中得到了重现,我们两个也重新体验了一把童真的蹦跳过程。潮湿的路面在晨光下蒸腾起来,散发出新鲜的柏油味。街道两边都是在建的高层建筑,它们刚刚破土而出,混身覆盖着钢筋的盔甲,而且都戴着一顶滑稽的圆帽子。那时的摩天大楼的建设据说运用了一种神奇的‘戴帽子盖法,这顶‘帽子是套在建筑外围的可升降机械,作用是可以从下自上把材料和人工从外围运到顶部,等它们竣工就可以摘掉了。这肯定是来源于电脑或是她的推测,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和雀斑把脖子仰到仰不动了,才看到耀目的白云团在大楼的圆盘顶间缓缓翻滚。
“这里像个巨型童话城市。”雀斑看着我说。
“嗯,像玻璃和金属的巨型玩具蘑菇丛林。”我转动着脑袋看周围。
一排鸟儿从白云下飞过,如过天街的一队小孩。
“谢谢你的顺风车。”
“你要去哪里?”
“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我们可以一起找。”我牢记速度优先的原则,抢在她前面说话。
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我这时既希望她跟着我走,又不希望她跟着我走。跟着我走说明她是个随便的人,但不跟着我走,我又舍不得。再说,真要是跟上了,那种束缚感又来了,我跟读者您说过的,我最怕女人那个束缚劲儿了。再说,万一我养不起她呢,万一她养得起自己但又不是我养的呢……都不好,都不好。所以,我认为,当时在她走和留的问题上,我不应该去耗费脑力,以波浪和我的对抗设定,我预测,她不会跟我走。
“不了,有老乡在等我。”看吧,她果然这么说。
留她吗?雀斑不是我的产物,就算她有一个我喜欢的外壳。她可以是个角色,一个小角色,但她需要给其他即将登场的人让出空间,对不对?所以,我没有说挽留的话。
这时,她在包里掏半天,掏出一支笔和小便签字,写下一个地址递给了我。我接过字条,心里默念N遍,渔市街52号三楼302......。
她戴上了帽子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猜她会不会回头,电影里一般都会的,但这不是电影,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头。
她走了十来米,立住,回过头远远地问:“你会在城里留下来吗?”
“谁知道,我这人没常性,先新鲜一阵子吧。”我把手插在裤兜,让自己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我需要习惯性制造一些假象,不让波浪轻易揣测到我的想法,从而在思维上找到对抗点。不过,我以“没常性”来描述自己,倒是很贴切的。她走远,身影越来越小,在街角消失前,她的帽子被街角的旋风吹走了。我突然很想问她叫什么。
她消失了,没有像我防备的那样,被波浪操控来干扰我。她是雀斑——而已,可以消失了,即使可以在以后出现,现在也最好消失,因为我要及时忘掉无意义的人,才可伸出胳膊去拥抱这个世界。
在这里,这个奇怪的虚拟世界,应当充满了我的时代没有的因素,比如无序、意外、交错,什么样的修饰词才应该符合这里呢?跌宕起伏、绚丽多彩、波澜壮阔……很多是不是?我需提前有个打算,才可迎来一场梦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