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米
观众在故宫文华殿参观“何以中国”展
“中国”二字从哪里来?中国又是如何在漫长岁月里,逐渐成为一个纵贯数千年历史、横跨数千里山河的宏伟国度,并最终形成气势磅礴、包罗万有、张弛有度、生机勃勃的中华文明?
这段辉煌中不乏艰辛的历程,被生动细致地展现在故宫博物院的开年大展“何以中国”中。该展由故宫博物院、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举办,从三星堆的青铜太阳轮,到铭文中刻有“中国”字样的西周何尊;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汉代织锦护臂,到典雅庄重的长信宫灯,来自全国各地近30家博物馆的看家宝物,共同演绎了一曲磅礴的史诗。
中华民族何以伟大,中华文明何以不朽?130多件重量级文物概括而鲜明地向我们揭示了答案。
位于“何以中国”展厅C位的,是来自宝鸡博物院的西周青铜器何尊。“中国”二字,最早便是出现在何尊的铭文里,铭文记述周成王营建洛邑、举行祭祀活动,又引用周武王在嵩山祭祀时的祝祷辞“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用以训诰那些住在中国地区的诸侯们自行治理此地的民众。
随着历史不断推移,“中国”二字的地理范围和文化内涵早已远远超出了何尊中的定义,它不断拓展着空间,又不断汇集着文化。
透过这一件件文物,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上那些智慧的头脑、开放的胸怀、敏锐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坚忍的品格、精湛的技艺、有趣的灵魂,他们恰与我们血脉相连, 心意相通,精神共鸣共振。
“何以中国”展览分为“源”“流”“汇”三个别具特色的篇章,展现中华文明多元一体、连绵不绝、兼容并蓄的文化特质。源,自然是指中华文明的渊源,它璀璨如漫天繁星,在文明的夜空竞相闪耀。
我们最先看到的便是来自不同地域、呈现不同形态的史前玉器和彩陶。
红山文化中的C形玉龙是最早的中国龙形象之一,中华文明的精气神饱含在它蓄势待发的身体里,仿佛随时会随着它腾空而起直达云霄。来自良渚文化的玉琮显得沉厚庄重,它的造型透露出古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中间贯通的圆孔被认为正是天地沟通的通道,良渚玉琮上常见一个人骑兽的组合图案,它被解释为部落巫师正在祭祀天地的仪式上和“助手”一起行使着他至高无上的神圣权力。
还有来自凌家滩的玉龟、刻有八角星纹的玉板,它们也是史前先民们礼敬天地的礼器,人们普遍相信只有把自己的敬意无碍地传达给苍天与大地,才能获得安宁顺遂的生活。仔细想来,不同地区的原始先民相隔如此遥远、相互之间或许从来没有沟通过消息,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玉,并且产生了极为类似的天人观念,这种观念又在此后数千年里深切影响着中华文化,这或许恰好展现了中华文明从源头上就具有汇集万方、调和众生的特性。
何尊铭文拓片
展覽中,我们更为熟悉的是史前陶器——几乎在所有史前遗址中,形态各异、装饰繁富的陶器都是大宗。其中,仰韶文化的彩陶算得上陶器装饰的最高水平,彩陶上的图案常见人面、鱼、蛙、鹿、鸟,也有变形的花瓣、树叶、新月以及别具趣味的几何纹饰,它们让史前世界变得活泼有趣。
除了缤纷的图案,仰韶彩陶同样不乏奇妙的造型,展览中只挑选了一件仰韶彩陶作为史前陶器的代表——一只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它集雕塑与彩绘于一体,瓶口被塑成了一个人头,五官分明,头发一绺一绺垂下来,看上去颇有几分萌态。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嘴巴轻轻张开,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对眼前世界充满好奇和欣喜。
如果说这几个小小片段展现了中华文明初始之时的丰富和有趣,三星堆的青铜神鸟、太阳形器等,则仿佛神秘的“天外来客”,向我们展现出一段文明的另类密码。
在文明的源头上,还有一件很容易被观众忽略的小东西。展览上有一件来自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的骨耜,它是河姆渡人从事水稻种植的主要生产工具,用鹿、水牛的肩胛骨加工制成。大概因为先民们使用频繁,这只骨耜已经被磨得极其光滑,带着厚厚的岁月包浆。
在玉器、彩陶在史前文明璀璨生辉的时候,它显得十分沉默,但或许它更能展现中华民族的特性——早在7000年前,我们便开始了农耕,从此我们的命运便和脚下这片沃土紧紧相连。或许再没有哪个民族比我们更热爱土地、眷恋土地,土地赋予了我们质朴、深沉、厚重、安详、善良的品质。
跟随展览线索行进,有一个感受越来越强烈:中国文物是艺术与技术的精妙结合。较有代表性的是龙山文化黑陶杯,它对原料和工艺的要求都极为严苛,它的创烧算得上是一场史前科技的重大创新。
龙山文化黑陶杯又被称为蛋壳陶,其厚度一般不超过1毫米,最薄的地方甚至只有0.2毫米。既要足够“轻薄”,又要保证坚固,就需要严选材料。人们需要对黏土进行多次淘洗、筛选、捣炼、沉淀,让它尽可能纯净细腻,才能保证如此薄的器壁能经受住高温、不至于开裂。
它通体漆黑的色泽则需要特殊的渗碳工艺。窑工先让这些陶杯的泥坯入窑烧制一定的时间,然后在窑内加一点水,再封闭窑口使之完全隔绝空气。此时,窑内产生的大量黑烟便钻进陶坯里。大约经历10个小时的熏烧,它们才能黑亮如漆。
现在已经无法考证当年人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研发”出了这种工艺,很可能只是源于一场偶然的失误,但人们却抓住了这一抹灵光,经过了无数次努力尝试,才掌握了稳定技术,制作出精美成品。当这些高足杯在窑火中华丽蜕变时,技术也就此实现了坚实的跃进。
出土于甘肃省秦安县大地湾新石器时代文物人头形器口彩陶瓶
商代刻辞龟甲(金良快 /摄)
金狩猎人物纹六曲花口杯(唐代)”
此次展出的一件清代的铜镀金嵌珐琅日晷,可谓艺术与技术的又一次完美牵手。从外观看,它是一件材质华贵、做工精良的工艺品,但实际上它是有关天文、地理等诸多现代科学的精密仪器。艺术有了技术的支撑便更务实,技术融入了艺术便更浪漫,我国古人早已深谙这个道理,所以那些令人惊艳的作品总显得像是信手拈来。
说到技艺之精妙,瓷器肯定不能绕过。展览上瓷器并不多,策展人并没有搬出瓷器史上那些重磅级“宝物”,而是挑选了一件元代的龙泉青瓷,不得不说这个选择太富有深意。
龙泉窑是中国烧制年代最长、窑址分布最广、生产规模和外销范围最大的青瓷窑口。它创烧于三国西晋,北宋开始走向鼎盛,成为南方青瓷的代表。到了元代,龙泉窑的发展更上一层楼,烧造的器型也更加丰富,直到明代中期以后青花瓷开始独占鳌头,龙泉青瓷才慢慢式微,直到清代方才停烧。
龙泉窑几乎成为中国瓷器的代表,正是它们将中国瓷器的传说传遍天下,并且至今仍闪现在各国的史籍里。
当然,我们文明的源头里还有一个分量最重的内容——文字,正是这些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让我们的文明历经数千年始终未曾断绝。我们解读着时光深处的符号,还原祖先的生活,感受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同时也获取他们的力量。
观众在故宫文华殿“何以中国”展上参观“玉龙(新石器时代红山文化)”
文明的大河有了如此璀璨的源头,它所冲出的每一道河流也必定会闪闪发光。
“流”和“汇”两个篇章让我们看到了中华文明如何向外铺陈,又如何向内聚拢、海纳百川、泽被天下,它一路流淌,卷积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文明成就,于是越来越宽广,越来越丰饶。
在这两个篇章里,格外值得一提的是几件特别的小物品,它们来自一些早已消失的民族和文化,但一旦被唤醒,那些久已尘封的历史名词便瞬间充满了生机,变得具体鲜活、温柔可亲。
我们对鲜卑族大约已经十分陌生,但看到那个花枝摇曳的步摇冠,会立马想到,原来为无数女子平添过风华的金步摇出自鲜卑人。
契丹族同样成为了历史名词,但它留下的一只小巧的三彩陶卧猫,却让这个民族一下子变得亲切。在辽代的中原地带,三彩早已不再流行,远在北方的契丹人却传承了唐代洛阳地区的三彩工艺,让它们在广袤的北方绽放出绚烂奔放的色彩,从而与南方大宋素雅简淡的审美品位相映成趣。
西南的大理国也崇尚佛教,崇圣寺三塔主塔塔顶出土过许多佛教文物。此次展出的银鎏金镶珠金翅鸟,张开双翅几欲腾空,头顶上的华冠和火焰般的尾羽让它光彩熠熠。
無论是少数民族风情,还是来自异域的文化,都在中华文明这条大河里汇聚、交融、迸发新生。
透过这一件件文物,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上那些智慧的头脑、开放的胸怀、敏锐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坚忍的品格、精湛的技艺、有趣的灵魂,他们恰与我们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精神共鸣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