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游客从四面八方走来,驻足抬头仰望铜塔,眼里透出蓝,那是湖水在天空上的倒影染成的。他们不用问路,笃定地绕着塔转起圈来,或者向塔上攀去,仿佛铜塔是插在岛上的吸铁石。这座岛叫北斗岛,是青铜文化旅游区,岛上很多东西是金黄色的铜浇铸的,比如青铜博物馆里的鼎钟、大街小巷的雕塑、铜街上兜售的工艺品,如果有人在岛上遇到一只鸡、一头羊、一匹马,那肯定也是铜质的。岛上游客不多不少,他们踩得岛微微发颤,却没向湖里沉去。
我是岛上的保安,自打这座岛从芦苇疯长的荒岛变身为铜雕林立的景区后,就一直守在铜塔下的铜神广场上。与我一起站岗放哨的是两个披着甲胄的青铜武士,都是铜铸的,持着戈矛。游客会跟他们举止亲密地合影,却忽略了我的存在,似乎我才是铜像。我只有不时地活动着四肢,向风中摇摆的树学习。我会毫无表情地捕捉一张张游客的脸,或盯着对面的铜塔出神,看塔顶飘过一朵又一朵云。那铜塔高九层,有人说它是镇岛之宝,若没有它岛会沉入湖里的;有人说它是观光塔,是让游客登高眺远的——我真不知该听谁的。游客永远是陌生的,他们南腔北调,各有各的故事,可在我眼里并不新鲜。我见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满脸忿然地说:“骗子!全都是骗子!那青铜博物馆里的青铜器不是文物,都是膺品!你们以为把铜器镀上铜锈绿就能弄假成真了吗?”——看上去像是神经病。我见过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踌躇满志地说:“这座岛是好地儿,我要把这片沙滩租下来,办个湖边浴场!你们想想看,一个女人赤条条地在湖里洗澡,像不像鱼?”——听上去像是养鱼大户。我还总看见一个穿着黄马甲的男孩,骑着电单车穿来穿去,也许是往返电影院之间送胶片的人。我不晓得那些游客为什么来岛上游玩,难道岛上有什么秘密的风景?我对游客熟视无睹,就像是患了职业厌倦症。作为保安,这么多年我只抓过正在行窃的小偷一位,帮女游客找过宠物犬一只,送老年痴呆的游客回酒店三次。
当然,北斗岛上偶尔也会有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某个黄昏,一辆红色消防车闪着红灯呼啸而来,数个消防队员跳下车,有条不紊地在塔下垫起一层又一层气垫。听说有个家伙要从塔顶跳下来,气垫就是为他做自由落体运动准备的。塔下很快聚集起一堆人,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跳塔人自杀的原因,是失恋、破产还是抑郁症,说得都很有道理。他们等了许久,没有如愿以偿地见到人影从塔上飘下来,直到消防队员用担架把一位清洁工塞进车里驶远才失望地散去。那个清扫广场的老头儿一直在警报声中捂着心脏,皱着脸望着塔顶,终于昏厥了。可传说中的跳塔人始终没有露面,也许那家伙跳到天空里了吧。
无风时,铜塔上的云会一动不动,像是凝在塔顶上,可总会有风的。这天早晨,湿湿的雾气慢慢退回湖里,风就来了。我刚上班,看见一个胖墩墩的妇人推着婴儿车而来。她不知怎么一失手,婴儿车便自己蹦蹦跳跳地向湖边冲去。妇人一边一步三跳地追着车,一边惊叫,就像是肥硕的白天鹅。我吓得脸发白,赶忙追上去抓向婴儿车。万幸,我抓住了,可车里一只只西瓜蹦了出来,落进了湖里。
没看见婴儿,我生气了,转身瞪着气喘而来的胖妇人吼:你他妈的玩什么啊!
胖妇人不看我,对着湖水喊:我的西瓜,我的西瓜啊!
我气汹汹的:你怎么用婴儿车装西瓜!
胖妇人转过脸:怎么啦?谁规定婴儿车不能装西瓜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胖妇人喊了声我的小名,弯起眉毛笑了:是你啊!你果然在岛上做保安啊!
我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认出她是曾经的发小,脸上的肌肉便松动了:元芳,你……来岛上做什么?
胖妇人低下声:有人说在这座塔上看见我哥的人影了,我来找他的。
我讶然:你哥?他……回来了?
胖妇人的眼睛亮了亮:也许吧。
我抬头看向身边的铜塔,目光越飘越远。这真是个意外,我忽然有些想念那个叫元宝的家伙了。
隔着湖水,仿佛隔着时光。北斗岛的湖对岸有一座国营铜矿,那儿曾聚集着以开采铜矿为业的人,他们头戴矿灯帽,身穿帆布工装,坐罐车钻入大地的深处采矿不休,终于把地下的铜矿石采空了。矿山因资源枯竭关闭后,工人们纷纷外出讨生活,红砖家属楼攀上了野藤蔓,沿街的机关大楼、小学校、卫生所、邮电所次第关上锈铁门,矿工俱乐部、灯光篮球场成了向老人贩卖保健品的场地。矿山衰落了,可湖中的荒岛却兴了起来,那座由岭上的井架、地下的井巷和地面上的街道组成的矿山,似乎就是北斗岛的倒影。
我和元宝就是在那座矿山长大的,我在他家进出频繁,就跟自己家里一样。那时的矿里人家大同小异,统一分配的房子格局一模一样,客厅里大多摆放着木头的桌子、沙发和高低柜,柜上摆着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矿上电视插转塔会在播报矿山新闻后,连续播放香港武打片,《霍元甲》《再向佛山行》《上海滩》什么的。我和元宝兄妹就坐在小马扎上看电视,嘴里不时兴奋地发出嚯嚯声。如果非要说他家和我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家没有出现过被称作爸爸的人——他父亲死于一场井下塌方事故。没有父亲的元宝照样活着,只是比我们乖多了。
从小学到初中,矿山子弟学校老师总爱让我们写《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元宝一直顽固地坚持着“做钻探工”的理想。那时,矿山的后山上住过地质队员,他们在岭上搭起绿色尖顶帐篷,竖起高高的钻机,整天轰隆隆地挖着地下的什么。元宝想干的就是那种活儿,他想探出地下的秘密。他常去绿色帐篷里玩,直到地质队员像采蜂人一样消失。他的作文总写不好,那讓他的理想显得干巴巴的。我觉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他迷糊、贪睡、爱做梦,做起梦来连绵不断,就跟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连续剧似的——这样的人在矿山只适合做炸药库保管员。
元宝还有个毛病,就是路痴。在矿山没人会迷路的,那儿有高高在上的井架、弯曲前行的柏油路,连蚂蚁都能找到家。元宝也不会迷路,可他一走出矿山那个毛病就暴露出来了。那年夏天,我们小学毕业,就像关在笼子里过久的小老鼠陷入逃亡的狂欢中,很想去矿山外的世界看看。矿山离小城只有五公里,我们曾坐5路公交车往返过。
那天夜晚,我们在理想当公交驾驶员的伙伴带领下,沿着夜色中发亮的柏油路向小城走去。那条路在月光下盘来绕去,等我们抵达小城时已是深夜,街上没有白昼的熙攘,灯火、车辆、行人少得让我们失望。其实小城并不大,只是比矿山多了些冶炼厂、运机厂、纺织厂而已。我们走向小城唯一的公园,那里有个动物园是矿上没有的。公园的铁栅栏早已关上,我们钻进去,走过假山和九曲桥,被水泥围墙挡住了。那围墙太高了,我们攀爬不上去,只好坐在门前台阶上想象着一墙之隔的孔雀、老虎、猴子、大象睡觉的样儿。月亮往上升了一寸后,我们往回走,没走多远就听见元芳尖着嗓子的喊声:“不好啦!我哥丢了!”我们慌忙转身去找元宝,悄悄搜寻,不敢呼喊他的名字,担心唤醒那些动物们。终于,我们在假山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那儿无声地流泪,似乎是被无声的夜气吓住了。我们低声叱骂他嘲笑他,他却抹去眼泪羞怯地说,他是在跟我们捉迷藏。我们深知事故在所难免,就连矿上运输队的老司机都会跑错路的,也就原谅了他。
半个月后,我们又结伴去矿山附近湖中的荒岛探险,那儿长着芦苇,栖着胖胖的野水鸭,还有传说中的美人鱼。我们把兜里的零花钱全掏了出来,雇了个渔民用小木船接送我们来往岛上。那个渔民爱说话,身上有着鱼腥味。我们在明媚的阳光里上岛后,在芦苇丛里、沙滩上疯跑起来,追起野水鸭,却没有见到美人鱼。到日光凋落的黄昏时,我们累乏了,躺在沙滩上盼着小木船的到来。不知等了多久,元芳忽地尖着嗓门叫起来:“不好了!我哥丢了!”我们只好去寻元宝,一边高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捡起石头砸向湖面。岛上的风很大,吹得芦苇起起伏伏,把我们的喊声吹远了。终于,我们找到了元宝,他蹲在一方水宕前无声地哭着,看到我们噌地站了起来,未等我们说话,就抹去泪水说他在跟我们捉迷藏。我们不相信他是个捉迷藏爱好者,这才认定他是个易迷路的人。回到矿山后,我悄悄对他说:“元宝,如果你以后再迷路了就吹口哨,我听到声儿会找到你的。”他羞涩地点点头,说他不会吹。我便教他吹哨,他认真地学着,憋得脸都红了,终于把口哨吹响了。后来的日子,我没听到过元宝的口哨声,我想:他只要不离开矿山,就不会迷路的。他会像我们的父辈一样,一直在矿山上班下班,娶妻生子,直至终老的。可没想到等我们从技校毕业后,矿山就因无矿可采关闭了,我们没有上岗就下岗了。我们像失去巢穴的蜂鸟四处飞散,纷纷外出打工了。元宝去了南方,他在外漂荡做过好多工种,可我觉得他是电工专业学历,无论去哪儿都不会成为地质钻探队员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偶尔会在梦中听见他急急的口哨声,却找不到他身在何处。
湖水在绕着岛流,我的目光被铜塔黏住了,耳边恍惚传来一阵阵口哨声。我知道这座有塔的岛就是当年的湖中荒岛,那铜塔比矿山的井架还高。
我喃喃:那个……元宝,他难道在塔上跟我们捉迷藏?
已经胖得面目全非的元芳声音仍然很尖:啥?捉迷藏?这一大把年纪了,谁还玩小孩子的把戏?
我垂下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在塔上找找你哥,是吧?
她攥紧婴儿车,认真地点点头。
我跟元芳很久没有见面了,只听说她离开矿山后一直在跟玻璃打交道,从切割窗户玻璃做到安装玻璃房子,过得挺欢实。她原本是个瘦弱的女子,也许对刺耳的噪音充耳不闻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能让人长胖的吧?她有丈夫却没养育孩子,为什么会推着一婴儿车的西瓜来岛上找人呢?
我和元芳站在岗哨前说话时,身边的青铜武士并不插嘴,仍摆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姿势。不时有游客在小旗帜的引导下成群结队走过,就像飞过叽叽喳喳的麻雀。他们在岛上参观青铜博物馆,游览铜雕园,在铜街购买老铜匠打制的铜鹰、铜剑、铜香炉,背着照相机、望远镜从塔里涌进涌出,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到了梦幻的青铜国度,相信青铜会铸出不朽之物?我不知道那些游客的过往,也许他们中有厌恶领带的工人、刻板教条的老师、爱出风头的官员、张牙舞爪的商人、自作多情的作家,也许他们平日多疑多虑、麻木冷漠、矫情做作,却都兴致勃勃地摆出到此一游状。可我知道这座岛的前世今生,其实它只是一座经过乔装打扮的荒岛而已。
我把目光从游客的身上收回来:元芳啊,真的有人在塔上见过你哥?
元芳舔舔嘴唇:是啊是啊!我不明白,我哥既然回来了,为啥不找我,也不找你?
我支支吾吾: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你哥呢?就在塔上蹲守他吗?
元芳皱起眉:那样会不會吓着我哥?他要是吓得从塔上跳下去,那怎么办?
我想元宝是不会跳塔的,如若真能找到他,他可能会躲在角落,抹去眼泪,对我们羞涩一笑。可如果不守株待兔,又听不到他的口哨,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我垂下目光,元芳把鼻子皱成蜗牛,我俩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而,一个老头儿不知从哪儿钻出,背着手凑了过来:你俩要找人?
元芳尖着嗓子:是啊是啊。
我瞥了瞥老头儿,认出了他。我刚上岛做保安时,就遇见过他,虽然他的头发全白了,可我仍看出他疑似当年接送我们上下岛的渔民。此时,环岛的湖面已经禁渔了,那老头儿整日无所事事,跟着铜街上的铜匠学做铜器。他学会使用电焊和砂轮做起铜罗盘,那铜罗盘里摆动的磁针就是一尾鱼的形状。他曾抬头看着铜塔说:“人啊,总会带着一块石头,要么用石头砌墙,要么用石头建塔……”我一直觉得那老头儿有可能老年痴呆了。
我瞪了老头儿一眼:老人家,找人你有办法吗?
老头儿很严肃:找人,你们得用铜罗盘啊!
如若不知老头儿的身份,我真怀疑他是一有机会就推销铜工艺品的小贩。不是我多疑,在这座岛上,好多人都在用各种打动人心的幌子贩卖东西,有人以梦想人居的名义推销楼盘,有人以健康长寿的名义销售保健品,有人以前程似锦的名义推广知识,就连铜街的老铜匠都以吉祥祝福的名头兜售工艺品。可那老头儿不是专业铜匠,他要做什么呢?
元芳将信将疑地看着老头儿:铜罗盘是什么东西?
我插话:就跟指南针一样。
元芳哦了声:有了那东西就能找到我哥?
老头儿歪头四望,声音低下来,显得神神叨叨:你们不懂了吧?铜是能留住人的魂儿的,所以古时候的人用铜铸鼎祭祀祖先,那是拜祭先人的魂儿;用铜做镜子揽镜自照,那是在找自己的魂儿……
元芳不屑地笑起来:用铜做镜子,哪有用玻璃镜照得清爽啊。
老头儿不高兴了:你这丫头嘴贱!玻璃镜能照见人的样儿,可留不住人的魂儿啊!找人就是要找到人的魂儿!
我嘻笑:老人家,你是个本分的渔民,怎么變成青铜专家了?
岛上常有青铜专家来,他们高谈阔论,说青铜时代青铜器物,说铜工艺块铸法失蜡法,可岛上人盛传他们不是失业的盗墓人就是拙劣的铁匠,因而青铜专家在岛上是不名誉的称谓。
老头儿果然被激怒了:我怎么会是青铜专家?我在湖上打渔那会儿,就晓得湖面是一个大铜罗盘,那上面游着鱼的魂儿,会告诉我要去捕鱼的地儿。
老头儿的话也许是对的,至少比青铜专家可信。我知道湖对岸的铜矿早就将采矿洗矿的废水排进这片湖里了,湖水染上铜绿色,被老头儿疑为铜罗盘也情有可原——可那湖里有没有矿工的魂儿呢?当年湖边的渔民们就吵吵嚷嚷过,说矿山污染了他们的湖,可那时谁会想到湖里会长出青铜的岛来呢?
元芳盯着老头儿:老人家,那怎样用铜罗盘找人啊?
老头儿眯起眼:铜罗盘其实就是一面铜镜子,上面游着一条鱼……只要你对着铜罗盘想着你要找的人,就能把那人的魂儿唤出来,那条鱼就会被那魂儿牵着转动方向,你顺着鱼头方向找,就能找到人了。
元芳看看我,又看向老头儿:那个……那哪儿能买到铜罗盘啊?
老头儿变戏法似的从胸前掏出铜罗盘,递向元芳:喏,给你。
元芳迟疑地接过铜罗盘:这个,多少钱?
老头儿笑着背手踱去:不用给钱,送你了!
元芳愣愣地看着老头儿的背影,像是遇见了神仙。
我咳嗽数声:那我们就按老头儿的说法找找看吧。
元芳连连点头:对对!试试看哦,我们最好能在我哥没上塔之前找到他……高空作业毕竟是危险的。
我知道她并不恐高,要不她怎能在高层楼房上安装玻璃房子呢?
元芳喃喃自语:这样行吗?这是不是有些迷信?
我没再说话,我知道每个地方都有稀奇的人古怪的事,如果我告诉岛上的游客,说有个矿工子弟在外漂泊多年,回到出生地后不见亲朋好友,却在一座塔上悄悄出没,游客会信吗?
其实,元宝不算是怪人,与他相比,奇怪的或许是我——我竟然从私营矿山炸药库保管员、小城电视台门卫、北斗岛保安一路做下来,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与我一起长大的伙伴,有人从做假酒到楼盘开发商,成为商界大鳄了;有人外出打工,从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工人成长为外资公司高管了;有人在跑出租、开歌厅、玩股票……他们都在岛外尽力地翻起浪花,而我却守着一池死水。我醉酒后偶尔会想象:对岸的矿山没有关闭,我们以采掘工、机修工、安全员等身份聚居在一起的样儿。我们衣食无忧,喝酒,看电视,打骂孩子,其乐融融。也许我会跟元芳结婚,在红砖家属楼里养一个会用绿漆刷新锈迹斑斑井架扶梯的儿子——那样的矿山会不会也是一座岛?
这天下午,我和别人的妻子元芳,在青铜时代大酒店的咖啡厅里面对面坐着,等着天黑下来。元芳用纸巾一遍遍地擦拭着铜罗盘,我眺着窗外插在云朵里的铜塔,就像一对各怀心思的同谋。我和元芳两小无猜,曾一起用捡来的玻璃镜烧灼过蚂蚁,曾在琼瑶阿姨的小说鼓动下相约,绕着岭上的电视插转塔转过一圈又一圈,转得月亮升起来。可时光过得真快,我俩就像浮出水面的石头,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了。我俩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元宝,仿佛他是我俩之间的黏合剂。
在我的印象中,元宝去南方后一直居无定所,一会儿深圳一会儿珠海,一会儿湛江一会儿海口,就跟在水里泅渡着。他很少跟我联系,有那么几次,他打电话给我,不说他停脚地儿咸湿的海风、月光下的椰树,只是唠唠叨叨地说因为没有暂住证,被送去樟木头劳动了;说他被传销团伙关起来,幸好有警察相救才得以逃脱了;说他跟湘妹子好上,可没想到那妹子已有丈夫,他被另外一个男人追得到处躲藏——他的口音变了,我哼哈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异乡人说故事。渐渐,他就没了消息,我并不在意,以为他总会在某个夜晚给我打电话的。等北斗岛开发成旅游区后,我想邀他回来跟我一起做保安,却发现他早就杳无音讯了。我问遍从小玩大的伙伴,他们都说跟元宝断了联系,久无南方的消息了。他们说元宝可能在南方变疯了,被人谋害了,因犯事被公安机关抓进去了。他们一致认为:依照法律规定的年限,可以宣布元宝失踪甚至死亡了,可我想他一定是迷路了。这不,元芳来岛上找人了,看来元宝应该还活着。
在阳光充沛的咖啡厅里,元芳脸上没有一片阴影。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也许是不适应这种场合,也许是在惦记着楼下的婴儿车,也许是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发愁。她说元宝最近给她寄来一封信,信里说起数日前他被人绑架的事儿。他在信上说,他被人蒙着眼睛塞住嘴,用一辆黑车送进大山里。他被山路颠簸得很害怕,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往地下坠去,不畅的呼吸让他眩晕。等摘去眼罩后,他发现身边都是山岭,就像被一群疯跑的大象围住了。没想到那深山老林里竟然有个未完工的度假山庄,那就是他的栖身处。那山庄围墙高立,已搭起三屋楼的毛坯,建起亭台假山,仿佛是一个半途而废的梦想残骸。他在信中特别提到山庄后有一座六角古塔,看上去像是古寺庙留下来的遗迹。他在那儿住了半个多月,被两个山民看守着,偶尔有个光头男人来逼他与家里人联系打钱还债。他根本不认识光头,也不记得自己欠了谁的债,一次次申辩说他们抓错人了。他很感谢那两个沉默的山民,他知道即使没人看守,自己也逃不出深山的,而有人相陪自己至少不会绝望。他的头发、胡子越来越长,跟山上的茅草似的。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山外的世界了,可没想到一个穿皮夹克戴墨镜的青年,用摩托把他带出深山送到小镇上,没留一句话就走了。他不知自己是被光头释放的,还是被皮夹克救出的。他辗转回到南方城市后,恍若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却真切地记得深山古塔的木椽上长着云朵般的蘑菇——我想看看那封信,可元芳说她没把信带来。
元芳说着那封信时,声音难得的温软下来。她说那深山的古塔,或许就是他哥来岛上铜塔的原因。可我觉得这个借口很牵强,甚至怀疑那信上所说只是编撰的故事。
黄昏已至,我和元芳走出咖啡厅,准备去街上吃牛肉面。元芳收好铜罗盘,跟我走进电梯时忽然说:在那铜塔上,能看见矿山的井架吗?
我唔了声,守塔多年,没有这个发现。
月光下的铜罗盘果然闪出镜面般的光泽来,看来渔民老头儿未必是个骗子。
天黑下来后,我已经在心里为元宝夜登铜塔找到了理由:他可能在深山被囚后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才逃回小城的。他回来后发现矿山已经凋蔽,才登上北斗岛的。他在岛上想起深山古塔,才登上铜塔的。他不想见亲人朋友,不是无脸见江东父老,而是他从小就习惯做梦,没弄明白矿山生活和南方生活哪个是梦境。当然,他也可能是迷路的毛病一直没好。我想出这些理由,只是想证明他的确回来了,不愿让我和元芳的夜半寻人计划落空。
夜晚的北斗岛出乎我的意料,像是从太阳滑进月亮里。我在岛上做保安这么多年,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没有半夜在岛上行走过。此时,淡淡的月光从天上洒下来,湿湿的水汽从湖面升上来,把灯火染得模糊了。元芳捧着铜罗盘,盯着盘上摆动的铜鱼。我跟在她身后,小心地走着。街上,偶尔有一对男女从舞厅钻出,勾肩搭背相亲相爱着;不时有酒鬼从酒吧钻出,沿着斑马线醉态可掬地练习走路——他们白天是游客,是商人,是雕塑艺术家,在夜气里蜕去壳儿,就像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狐狸。铜塔处没有登高望远的观光客,没有疑似轻生的跳塔人,已安静下来,在夜色里挂着灯珠显得更高了。
我跟着元芳向铜塔走去,听见她不时地嘀咕:“噫?真是奇怪,为啥那鱼头总对着塔呢?看来我哥真的在塔上哦。”
我漫不经心应着,努力地想象着元宝在塔上的样儿,忽然发现他的脸在我印象中模糊不清了。我忍不住问元芳:你晓不晓得……你哥方向感差,易迷路?
元芳把目光从铜罗盘上拔出来:不!我哥不是路痴,他就是爱把自己藏起来。
我有些意外:是吗?他怎么会那样?
元芳的声音被水汽、月光泡软了:你晓得我爸是井下塌方埋在井下的……那个事故发生后,我哥就喜欢东藏西藏了,他藏在家里的大衣柜里,藏在矿山的大仓库里……我只好一回回地把他找出来……我妈哭着劝他別藏了,他却说我爸藏起来了,为什么我妈不去找我爸,却要他别藏……我无所谓,反正我哥藏的地儿,我都能找到。
我哦了声:那是矿山太小,他藏到南方去了,你找得到他吗?
元芳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片刻又兴奋起来:这次他回来了,我一定能找到他!
我四顾夜街:这座岛不比矿山,虽然在湖中,却是个藏人的好地儿哦。
元芳皱起眉头,生气了:可岛上只有一座塔!
一个奇怪的念头闪了出来,我笑:你哥不会变成街头的雕塑吧?
元芳噘起嘴:去你的!
我小时候喜欢跟她斗嘴,看她气得用手卡住细腰张嘴尖叫。我很想继续说下去,让她重现昔日风采,可铜塔已经竖在我们面前了,只好随着元芳钻进塔里。
深夜的塔里很空,我和元芳沿着螺旋般的步道向上攀去,脚步声空洞地回响起来,惊得夜气游荡开来,仿佛长着翅膀的精灵。塔高九层,就像海螺越旋越紧。登上塔顶时,豁然开朗,仿佛从隧道里钻也出来。我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心却嘭嘭地乱跳着。塔上空无一人,月光从四壁的玻璃照进来,穹顶上星光似乎触手可及。元芳没有失望,抱着铜罗盘靠在玻璃壁上眯起眼耐心地等候着,看来她早就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我也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头顶的夜空,耳朵捕捉着即将出现的脚步声。我俩就那么坐着等着,谁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铜塔在风中摇晃起来。我惊呼一声醒来,发现元芳也睡着了。
我的惊呼声把她惊醒了,她睁开眼迷迷怔怔地看着我:哦,我哥来了?
我用手捶捶麻木的腿,支吾:嗯。
啊,在哪儿?
他……又走了。
元芳笑了:你是说我哥来过了?我就晓得在塔上会找到他的!
我没说话。
元芳四处张望,收住笑幽幽叹了口气:我哥来过了,就好。
我拿不准她是真信了我的随口一说,还是明知我在说谎而不愿拆穿我。也许根本没人告诉她元宝在夜晚的塔上出现过,而是她给自己找了个寻人的借口吧。我们活着总是要相信点什么。可我没法欺骗自己,我没看见有人上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个叫元宝的伙伴。
我对元芳笑:你看这塔顶……像不像你做的那种玻璃房?
她摇摇头:不,我可做不了这样的玻璃顶。
我还想说什么。风从四面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嘴,一时风满塔了。
(朱斌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于《钟山》《青年文学》《西湖》《雨花》《天涯》《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并入选《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选刊。作品获多个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