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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5 08:27[英]乔治·曼恩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画布

[英]乔治·曼恩

英国作家乔治·曼恩(1978— )有多重身份,他是编辑,也是作家。曾写过几集《神秘博士》,还为福尔摩斯系列写过有声书脚本。除此之外,他特别喜欢写侦探小说和另类历史小说。大概是因为多年浸淫英国文学?这篇故事的叙述部分有点萨基和M.R.詹姆斯的影子,场景描写部分又让人想起BBC短剧的运镜方式。这神奇的结合,大概只有英国作家可以做到。

蕾一直相信魔法。

不是舞台上故弄玄虚的魔术,也不是妈妈细声细气哄小孩子时讲的那些夸张的故事,比如能治愈病痛的亲吻啦,喜欢捣乱的小精灵啦,藏在衣柜深处、通向异世界的暗门啦,花园树丛下面的小仙女啦。

不,蕾眼中的魔法没那么花哨。它是铅笔划过纸面、画笔扫过空白画布时实现的魔法,是用靛青、赭黄、深红和金色展现的幻术。

小時候,国家美术馆墙上的人物从画框里面注视着外面的她。他们的面孔让她着迷。那一张张脸庞就像一扇扇窗户,能从中窥见别样的人生;又像一张张精美的照片,让已被遗忘许久的一个个世界得以留存。她最多不过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保安发现她凑到一幅描绘冬景的画作近处,鼻尖几乎触到了画布上硬化成一块块的颜料。他没有责骂她,反而不顾膝盖吱嘎作响,矮身蹲在她身旁,悄声提醒她当心点,免得脚下一绊,跌进画里。

她望着他,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她想象自己一个跟斗摔进眼前那一片皑皑白雪,打着滚儿,把画面上那些鲜艳的颜色泼溅得到处都是,一路滚到这片冰天雪地的中央。正在打雪仗的那群男孩中,有个男生会停下游戏扶她起来。他俩会冒着大雪,蹒跚着爬上山坡,来到那座暖和、安全的石头老屋。窗口那位满面笑容的女人会欢迎她进屋,盛热汤给她喝,再送她上路,回到真实的世界。

那个保安轻轻敲了敲鼻梁一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说:“这还用说,当然是真的,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但你不能泄露这个秘密,永远不能告诉别人。”

直到今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她走过一摞摞发霉的画布、虫蛀的画框,仍旧忍不住想象自己身处画中:在这些画里,她该是哪个人物?女佣、农夫的妻子、受人尊敬的农民、身上沾满鲜血的女杀人犯?蕾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幅接一幅画作,她在其中生活、体味。每一幅画都是一个章节,组成一部她从未打开的人生之书。

老宅子的画廊让她觉得冷,她抱紧双臂,把开襟毛衣裹紧了些。她来到这里,是希望能发现埋没的珍宝。那些佳作被弃置已久,亟须她的抚慰。这是她的专长,也是她的人生目的——让已死之物重获新生。作为一名古画修复者,她唤醒这些古董里的生机,修复剥落的梦境,发掘埋藏在一层又一层颜料下面的宝藏。一句话,她在被人忘却的事物中寻找美。

她目前参加的是一个修复项目,地点是南道恩斯的一幢破败的老宅。寒风中的詹姆斯一世大宅显得阴森荒凉,似乎一大半已被埋葬在累积的岁月之下。她的工作是筛选宅子里所有残破的画像,寻找还能够保留下来的作品。

不用说,这里没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拍卖商和房产商已经挑选过了,将这里的资产清理一空,运走发卖。宅子现在落到了一家信托基金手里,蕾的任务就是尽量发掘残存物品,帮助打扮这个地方,以后才能吸引游客付费参观。她想,这里肯定会开一家纪念品商店,还有一家卖奶茶和精美点心的饮品店。蕾觉得,游客总以为这样的老宅子准会有这些东西。此外非有不可的就是仆佣。从前当然满屋子都是,但现在充当仆人的都是女店员和志愿者。这些人只要别让游客走丢,把蛋糕平平安安交到人群手里,就算他们的工作做得不错。

她沿着画廊踱步,目光扫过破旧的画框和年深日久的镶板,扫过那些缺了一半的面孔,模糊不清的形象。画布上厚厚的清漆早已变成一片昏暗,彻底遮蔽了画中人物的光彩。她听到一点动静,可能是信托基金的人跟着她进了画廊。但回头一看,身后并没有人。她耸耸肩,继续漫步,知道刚才的声音不过是岁月的回声。房屋也和人一样,岁数大了,也会浑身疼痛,吱嘎作响。

一幅大胡子男人的肖像画吸引了她的目光。画像倚在壁脚板上,和一堆受潮浸坏的画像放在一起。她穿过房间走向它,跪了下来。这里收工以后,她终归会弄得从头脏到脚,膝盖现在沾点灰尘不算什么。

她小心地从画像堆里拾起这一幅。画已经褪色,画面绽开裂纹,画中人的肤色变成了深黄色的调子。他站着,一只手撑着后腰,身穿甲胄。画还没损坏的时候,那身铠甲肯定擦得闪闪发亮,虽经战斗,仍旧整洁如新,没有丝毫损坏。人物的神态带着点挑逗性,眼睛里带着笑意,仿佛彼此会意,心照不宣。她仔细察看,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既不知道画家是谁,也不知道画中人是谁。但画像的风格明显属于十七世纪。

蕾觉得自己总算在这座老宅子里第一次发现了什么。画家的技艺不够精巧,但人物的表情还算有点魅力。另外,它的清洗也不会太复杂,很容易就能复现一层层颜料,将埋藏在下面的画家真意重新呈现出来。

她站起身,把画倚墙放好,竖起毛衣衣领。一扇老迈的窗子准是弯曲变形,不能好好闭合,透进来的风吹着她的后颈,凉飕飕的。

她弯下腰去,想重新拿起那幅画,不料鞋跟在不平整的地板上绊了一下。她伸手扶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却将三幅破破烂烂的画拨到了地下。她赶紧捡起来。一幅是风景,画的是这幢宅子后面的花园。画面浓淡不均,绘画者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另一幅画的是那个时代管理严格的育儿室,小孩子的脸绷得紧紧的,一点也不快乐。还有一幅是一个女人的肖像。从丰满的嘴唇和下巴的曲线看,应该是个漂亮女人,只是现在画面污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最后这幅肖像画里有某种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直起身,把画搬到窗前。下午的阳光斜射而下,透进昏暗的窗格。她轻轻吹了吹画布,吹起一股氧化变绿的灰尘。画保存得很不好,变脆了不说,女人面庞周围有些地方已经彻底剥落了,留下的部分呈断断续续的锯齿状,刺穿了数百年的岁月。她知道应该把它放回去,让垃圾堆成为它的宿命。毕竟,它损坏得太厉害了。想想看,修复这么一件东西需要的工作量……

但是,画布上残存的笔触激发了蕾的兴趣。它们出自一位技艺高超的、真正的画家之手:调皮的笑容,画中人身后天鹅绒织物的褶皱,女人双手手指交叉置于膝头的姿态……这样的作品值得深入调查。

她回头瞥了一眼那位扬扬得意的铠甲武士,然后作出了选择。她要把这幅女人肖像带回她的工作室,在那里做一番仔细考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只有这么做才对劲。

在她眼里,他的画室总是暗沉沉的。烛光闪烁不定,温暖的火光在室内投下跳动的黑影。

她向来只在夜晚过来见他。他习惯晚起,下午的时间用于款待他那些富有的资助者。这份工作他要一直做到天光逝去,一遍遍精心雕琢他们的肖像,直到这些面容在画布上闪耀着从不见于世间、超凡脱俗的神采。

他总说他是个骗子,工作目的不是追求真实,而是编造假象,换取金钱。一天晚上,他抚摸着她如牛奶般白皙的大腿,沉沉醉意坠着他的眼皮,这时他告诉她,如果要画出他那些主顾的真实形象,画出他眼中的他们,他就该把他们画成一具具腐尸,因为他们灵魂已经烂透,烂得四分五裂了。

她笑话他这些傻话,又用她知道的唯一方式抚慰他。但这些话只是个开头,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情绪低落和苦闷。那之后一连好几个星期,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对他的工作全无兴趣。他很害怕,唯恐他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从此再无热情面对他的艺术。在每一个人身上,他看到的唯有沉闷与灰暗。生活已无色彩,他声称,没有人想看描绘这种生活的画作。

他唯一的慰藉是与她相伴。于他而言,她是这个遍布活尸的世间仅存的活人,唯有她能将他从昏沉中唤醒。于是,她大笑着抛开睡袍,在月光下为他摆好姿势。她说,敢不敢来画她?而不是他那些活死人主顾——趁着他的激情还没有完全退潮,最后挥洒一番。

激将法生效了。那一晚,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炭笔素描,直画到蜡烛燃成残桩。没过多久,他谢绝了其他所有顾客,包括那些最为尊贵的贵人,将全副精力用于他所声称的平生杰作:她,阿里亚德妮的画像。这幅画像会将她灵魂的全部美好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他们共享的时光变成了画家和模特的共事。她很害怕,觉得不经意间,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放置在底座上;而他则开始崇拜她的身体形象,将她视为某种别的东西,而不是她自己。她告诉自己,画作完成以后,他这种狂热自然会随之消失,而在这期间,他能重新焕发热情,这是件大好事。这之后,他或许还能提起兴趣,回头应付其他主顾。说不定他最后还会让她当他的新娘,成就一桩用炭笔和油彩打造的婚姻。

至于现在,只有画画。别的一切都进不了他的眼睛。

蕾坐在她画室的桌边,躬身曲背,弯曲得像一根勾起来的手指。她沉浸在一个显微镜下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由一根根静脉和动脉组成,那是那幅画像表面随机分布的裂纹,宛如一幅胡乱涂抹的神经系统分布图。

那幅画她已经钻研了整整三天,随时在手边的本子上记下潦草的笔记,不放过画面的任何侧面,将它的每一英寸铭记于心。她感到自己終于建立起了对这幅肖像的认知,初步体会到了画家的初衷。她还会在它上面花费许多个小时,做更多的工作,进一步调查。这还没有把今后的复原工作计算在内。但她现在已经对它有所了解了,那种切身的、深入的感知。一件作品以其特有的方式对她倾诉,将她吸引过去——这种情形是很常见的。但这一次不止如此。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总想凝视画中女人的眼睛,想帮助她从重重叠叠将她掩埋的时间中脱身而出,重现于人间。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发掘出那一抹隐秘笑意之下的真相。

“你的扫描做好了。”

说话的是玛戈特,是她做古画修复的同事,和她共用一间画室。蕾时常觉得,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来说,玛戈特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尤其是这个人还如此时尚,仿佛天生就是那么新潮、高雅。可这个名字总让蕾联想起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形象:一位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坐在福来德百货1喝茶、吃点心。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错:七十年代情景喜剧看得太多,形成了既定观念。这都要怪她的男朋友。

“谢谢,玛戈特。喝茶吗?”

“唉,喝就喝吧。”听她的回答,好像蕾用什么非法的东西诱惑她似的。她匆匆走向她自己在角落里的桌子,她在那儿调制颜料,做她那份修复活儿。

蕾从椅子里起身,让疲乏的四肢舒展舒展。她走到房间对面的小厨房,开始往茶壶里倒水。

那幅画上没有署名,她仍在努力确认画家的身份。她迄今为止的研究表明,那幅画的风格和创作时间与威廉·福克斯利相吻合。这是一位少有人知的肖像画家,出没于查尔斯一世国王的宫廷。他的作品只有很少几幅留存至今,全部是廷臣、商人和神职人员的画像。但这幅画中的女人,至少在蕾看来,似乎并不具备福克斯利人物的尊贵地位或者财富。

茶壶开了,她沏好了茶。她在玛戈特桌上放下一大杯,自己端着另一杯走到电脑旁边。她敲了几下键盘,调出那幅画的X光扫描片,显示在屏幕上。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刻:掀开面纱,暴露真相。她凑近了些,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盯着片子。这就像直视灵魂,透过画家的种种幌子,看到隐藏在下面的一切。

她没有失望。

一层层干裂剥落的颜料下面,是一幅线描图画,精美得让她站起身来,走到房间对面。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她松开手,手指在小厨房台面上连连敲击。之后,她转身回到电脑旁,坐下,将椅子朝屏幕拉近了些。

这幅线描真是太了不起了。用笔迅速,信心十足,勾勒出那个女人的身体。从画中向外注视着她的那张脸真美啊:清秀,高高的颧骨,曲线柔和的下巴。那女人简直就像直视着她,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从严重损毁的色彩后面盯着她的眼睛。蕾倾身向前,离屏幕更近一点。有那么一瞬间,屏幕映出她的脸,面庞和五官与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重合在一起,眼睛与眼睛相遇,嘴唇与嘴唇相接。她感到自己与这位孤独的幸存者紧紧相连,她们俩仿佛飘浮起来,穿过画面,绕着对方飞行。这幅画就像一根绳子、一只锚,将她们俩结合在一起。

“……这么多年了。”

这个声音将雷从白日梦中拉回现实。她向后一仰,离电脑屏幕远些,觉得有点头晕目眩。“抱歉,玛戈特,我没听清。”

“没听清什么?”

蕾在椅子里转过身,望着她的朋友。“没听清你说的。我刚才一心全扑在我的画上了,对不起。”

玛戈特笑道:“你准是幻听了。我一个字都没说。”

蕾皱起眉头,接着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吧。”她啜了口茶,一时间心里竟有些七上八下。

管他的。现在她有了线描图,按图索骥,之后该怎么做就清楚了。首先是完成清理,去除最后的清漆和污垢。接下来,慢慢地,仔细地,她要开始唤醒埋藏在下面的那个女人。

日子从一天天变成一周周,又变成一个月接一个月。

她每晚都去他的房子,他同样每晚做好准备,等待着她的到来:窗边摆好了那张破凳子,那是给她坐的;画布打开,绷上画架;还有那件猩红色的睡袍,搭在床上。

她越来越恨那件睡袍。现在他只允许她穿这个,也只想看这个。只有进入那件睡袍之后,她才存在。

好几个星期了,他几乎没碰过她。她努力挑逗过他,可他不感兴趣。最后两个人都很失望。他失望是因为被她从画布前拉开,浪费了时间;而她是因为两人之间不复存在的亲密关系。

威廉开发出了另一种亲密关系。他用他的画笔来膜拜她:挑逗她的每一条曲线,勾勒她乳房的形状、她柔软双唇的弧度。他不再需要别的。他有了他的缪斯,从此所思所想全系于她。这位女神占据了他清醒时刻的每一个念头。她知道,她永远也达不到他在她的形象中追求的那种完美。对阿里亚德妮来说,这幅画成了她的监狱。为了解救威廉,她让她自己陷入了监禁。

但是……她仍旧爱他。所以,她坐在烛光下,看着他工作,心里渴望着白天的到来。到那时,她或许能够重获自由。

“至少让我看看吧。”她恳求道。那天深夜,已过三更,他终于停笔,开始清洗画笔,脸上是沉静、深思的神情。

“还没画好。”他漫不经心回答道,“这时候看会招来坏运气,把什么都毁了。”

这话让她爆发了。她撕开那件睡袍,愤怒地冲出屋子,在身后重重地摔上房门,引起隔壁邻居家里的一阵大骂。

她认真想过下一晚回不回去。她终究还是回去了。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希望她的大发雷霆会刺激他做出某种回应。

是的,他正等着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双手在背后握得紧紧的。窗下是那张凳子。那件睡袍已经补好了,在床上等着她。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转身就走,逃得远远的。她一言不发,默默走进房间,在身后关上房门。他的目光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里是掩不住的如释重负。接着,她穿上睡袍,在那张凳子上坐好,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成了这样:白天属于她自己,她在河边长距离漫步,做家务,聊天,就这样打发时光。但夜晚属于他。夏日漸变为秋天,然后是冬季。但他的工作仍旧持续不休。

变化还是有的。现在的威廉有时会提到,他的画作已经进展到了倒数第二个阶段。他为此兴奋极了,从他的行为举止就能看出来。他用一批更小、笔触更细的画笔换下了之前的画刷。他不再刮胡子,不再梳洗,长出了一部钢丝般粗硬的红色大胡子,从头到脚一身邋遢相。每晚她到来时,他已经沉浸在他的工作里了。她在床边脱衣服,他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眼。从前,他的目光充满渴望,在她身上流连不去,而现在,那双眼睛极少离开画布。他渴慕的女人只存在于那幅画中,那个新的、另一个版本的阿里亚德妮,那个她到现在还没见过的女人,那个闯进他们俩之间、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和威廉的脾气同时改变的还有阿里亚德妮的健康状况。她说不清到底是季节变化引起的症状,还是更吓人的疾病,只是觉得精力一天不如一天。疲惫仿佛钻进了她的骨子里,让她无法摆脱。她越来越苍白,眼睛下面出现了黑色的眼袋。威廉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似的,仿佛他眼中的她的形象从不改变。他想的是画出真正的她,笔下的阿里亚德妮却越来越远离真实,趋于幻象。

但她仍旧坚持着。他已经如此接近完工,他们俩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等到这一切告终,会有时间休息的。

工作进展得不错。这天是周五晚上,已经很晚了。蕾本来约好了和朋友出去,但她找了个借口,继续留在工作室,俯身在那幅画上,不愿打断手头正在进行的复杂工作。从玛戈特下班过周末以后,这几个小时里,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沏壶茶喝。她能听到工作室下面街上传来的声音:四处逛荡的醉鬼的笑声、附近俱乐部传出有节奏的重低音。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这无关紧要,她已经决定要干个通宵。

她是如此投身于工作,让她的男朋友很担心——她回家时总是精疲力竭,常常不吃饭,和他说话很少多于两个字。她知道他担心得有理,但这项工作对她实在太重要了。再说,工作结束时,男朋友总归还在。只要再过几天,她就大功告成了。

她从未像这次一样,觉得自己从事的工作性命攸关。那个女人正渐渐从画面中显现出来,画笔的每一次轻涂,都让她离重现生机更近一步。她认识到,她现在做的,与其说是修复,不如说是重建。她几乎能感觉到创作这幅画的画家引导着她的手,以确保每一笔都正好落在该落的地方。她想,哪怕她真的停工,她的手大概仍会继续工作。因为它有它自己的意志,还有和过去的那种幽灵般的联系。后者同样会催促它接着画下去。

她似乎能感受到画中那个女人的焦灼,急于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那位模特仿佛就在这间工作室里,在蕾的肩后注视着她的工作,不断催促,恨不得立即完工才好。

但蕾从来不相信这类灵异故事。她知道这一切都出自她的想象。但她感到这种想法对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抚慰作用。自从在那幢老宅尘封的画廊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她就觉得和这个被人忘却的女人之间有某种联系。把她从一层层破破烂烂的颜料中解救出来,让蕾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掘出某个隐秘的事实,将它暴露在世人眼前。

蕾已经认定,画中的这个女人不是典型的福克斯利的主顾。通过网络,她研究了他所有已知画作的照片。虽然目前还找不到出处,无法证明她的理论,她仍旧坚信这是他的作品。但这幅画感觉比其他作品更贴近他,更私人化。因为福克斯利没有将画中人打扮成他其他作品里的样子:戏剧化的夸张姿态、精美的衣饰、反复修饰的光彩。很明显,别的肖像是为了奉承,而这一幅却更真实,更有生气。它已经不仅仅是一幅肖像——它是剖析,又是窗户,让人得以窥见一个女人的灵魂。蕾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它既让人觉得危险,又让人觉得兴奋。

她加快了进度。她的心灵已经能够看见修复完成之后的作品,它是那么灿烂,美丽。她能感知画中女人的微笑,还有修复完成之后赋予她的宁静。仿佛蕾让她重新获得了自由。

蕾转着头,舒展脖颈的肌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太累了,同时觉得冷极了。但她不能停止工作。完成之前不能停止。那以后,她就能休息了。

寒意渗进她的骨子里,盘桓不去。无论盖上多少毯子,往火炉里添多少木柴,都无法驱除这股寒意。她明白,这不是什么小病小灾,休息一阵子,或者喝点草药,看个大夫就能好起来。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恶疾,是灵魂的病痛,永远无法治愈。

她卧床不起,虚弱到无法离开威廉的住所。这几间屋子仿佛成了她的监狱。她渴望着看到灰白色的天空,感受微风的亲吻,嗅到河流散发的水腥味。

威廉陪伴着她,日夜不离。但他的关心像例行公事,十分敷衍,只是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他给她带来汤汤水水,扶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她吃东西的时候,他有时也会陪着坐一会,却什么话都不说,一心想着那幅画。她看得出来,因为他的眼睛止不住地瞥着他的画架,两只手神经质地抽搐着。只要和那幅画分开的时间稍久,他就会坐立不安,盼不到听她说吃完了,然后飞也似收走她的碗。

最近几天,他看上去几乎气忿忿的,将稀薄无味的燕麦粥舀进木碗的动作急促烦躁,把粥溅得到处都是。他通宵达旦画个不停,急匆匆睡个一两小时,然后又回到画布前。屋子里臭气熏天。她知道,那种酸涩的臭味是她自身散发的死亡的气息,它正一天天朝她逼近过来。但她仍勉力支撑着,紧紧抓住残留的一线生机——等待那幅画的完成。

它已经成为他们两人存在的核心。他们的世界收缩到了只有这几个微不足道的房间,以及他们彼此。而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那项工作。她盼望着抛开它的那一刻。

伴随着早春清晨鸟儿的啁啾,那一刻到了。威廉扔下画笔,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差点惊醒附近的所有邻居。

阿里亚德妮已经虚弱不堪,几乎无法动弹。她吃惊地睁开眼睛,用一只手肘勉强撑起身子。“画完了。”她说。她的声音微弱又干涩,像风吹糠壳的沙啦声。

“画完了。”他走到窗边,又走到门口,然后重又折回画架,好像突然间觉得失落,又或许是兴奋,或者不敢确定。“它正是我想要的作品,是我心目中的那幅画。一幅能够跨越时间的肖像。你会永存于这幅画中,代表着美丽和奇迹。”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慢慢吐出,让她的神经镇定下来。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未看见过这幅作品,连瞥一眼都没有。她几乎不愿看它,因为她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对他们俩意味着什么。但她必须看,确认它值得还是不值。她必须知道。“给我看。”

他点点头,手伸向画架。那双手停在画框上,就好像即使到了现在,他仍旧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同她分享。但接着,他抬起画架,转动着,让它面对着她。于是,第一次,她看见了。他成功了,完全实现了他的创作意图。他画出了真实。

画中的女人是她。但不是仅仅画出了她的样子,用油彩制作一个她的摹本。迎着她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画中女人比她本人更加真实。他抓住了她的本质,画出了她的灵魂。他捕获了全部的她,方方面面,将它们置于画布之上。现在,她,她本人,成了一具空洞的空壳,没有任何内容的空壳。他给她的是她从未想要的永恒与不朽,一座用颜料铸就的监狱。

“现在,我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他说。他走到床边,在她身旁坐下。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感觉十分温暖。他的眼中没有悲伤。“终于完成了。你可以休息了。我们都可以休息了。”

阿里亚德妮想朝他痛骂,想用拳头猛击他的胸膛,想逼着他毁掉那东西。但黑暗正降临在她眼中,她再也没有力量了。她的心飘飘荡荡,回到那么多个月之前,那一刻,她第一次在月光下为他摆好姿势,而他飞快地勾勒着她的身体。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她闭上眼睛,静悄悄逝去。

就快完成了。

一个又一个小时变成了一天接着一天。时间飞逝,快得如一片幻影掠过。要是停下来想想这个,她会觉得天旋地转,就像小时候坐在爸爸的车后座上,看着世界从车窗外掠过,晕车想吐一样。她不能想别的,只能全身心专注于那幅画。

她好几天没睡觉,有时候会眼前一黑,头向前一栽,再也支撑不住。但她很快就会苏醒,发现自己仍坐在画架前面,手发疯般在画布上来回比画着,手指还牢牢攥着画笔。

在她面前,那个女人从画面深处向外望着,脸上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蕾头一次发现,画中女人的弧形双唇上有一种若隐若现的邪恶,好像她知道什么隐秘,正期待着什么。之前,蕾看到的是沉静、愉悦和温暖,而现在,她读出了欲望。仿佛随着她的工作,那女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她越是接近完工,女人的表情就越发显得决绝。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停下来。她工作得太努力、太久。这幅画仿佛攫住了她,越来越紧地将她攥在掌心。她应该远离,打破它的魔咒。

她知道,这些只是工作得太累的缘故,让她的头脑开始幻想出不存在的事物,在本无意图之物上读出潜藏的意图。尽管如此,只要想离开,她便会感觉后背有一股轻柔的压力,鼓励她留下来,不要走。

她有些不安,想放下画笔,但她的手却不理会她的命令,继续着它在画布上轻快的舞蹈。她皱起眉头,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后背的压力更为坚定,更为固执,仿佛有谁倚在她的肩头,将她压在凳子上,逼着她的手继续工作。一股冰冷的呼吸吹拂着她的后颈,让她的肌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惊慌失措。

“玛戈特?玛戈特!”

但玛戈特不在。今天是周末。这栋楼里没有别人。

蕾尖叫起来,拼命挣扎,想让自己脱离画架。但她觉得无比虚弱,精疲力竭,而且冷。而那另一个存在——那另一个人——却如此坚决,如此强壮。她没有抵抗的力量。

她瞪着自己握着画笔的手。画笔正在肖像的眼睛周围飞快地移动着,操纵它的是另一个存在的意志。她发现现在用于画面的甚至不再是油彩,调色板里的颜料几小时前就用光了,但尽管如此,色彩仍旧从笔端流出,就在她眼前,不断向画像注入新的活力。到底是什么?她涂抹在画布上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画中那个女人——她是蕾。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是她昏沉失常时。人像改变的那一刻,她错过了。从那一刻开始,她一直在将她自己绘入肖像。

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这么多年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她懂了,这个声音属于画中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如此渴望获得自由,被人记起……于是,她压迫着蕾,让蕾取代了她。

眼前变暗了。蕾感到自己的手从画架上垂落下来。她向前倒去,突然间挣脱了控制。

只不过,这并不是挣脱。

那个女人直直地望着她,双唇弯曲成弧,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如此熟悉的笑容。

蕾直直地回望过去,无法移开视线。这是一间工作室,她正坐在一张凳子上。屋里很黑,银色的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斜映入。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睡袍,双手交叠,端庄地放在膝头。

那个女人俯下身子,凑近了些。“谢谢你。”她说。

蕾想说话,想恳求这女人帮助她,不要就这样扔下她。但她发不出声音。她能做的只有看着。

女人转过身,走了。蕾凝视着她离去,静止不动的唇间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叫。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英国老牌百货公司,现已倒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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