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馨予
山西原平市崞阳镇崇实中学于2013年8月29日被吊销办学许可证,学校已空置近9年。图/受访者提供
位于山西忻州原平市崞阳镇的崇实中学已经关停近9年,教学楼空置着,宿舍楼前长满了杂草。
2012年,这所拥有3500余名师生的民办学校曾发生一起校园肺结核疫情,截至2012年底,累计发现198例疑似肺结核病患者,确诊104人。
崇实中学的肺结核疫情逐渐平息后,2013年8月29日,该校办学许可证被吊销,校长杜润栓及其家人被刑拘,后杜润栓以犯“教育设施重大安全事故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
自2014年一审判决以来,杜润栓三次提起上诉,案件经三级法院六次审理。2019年10月10日,忻州市中级法院以“原裁判认定事实不清”,发回原平市法院重审。
2020年12月21日,原平市法院开庭审理。2021年1月15日,原平市法院以“有关法律适用问题需向上级法院请示,加之受当前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客观上无法继续审理”为由,中止审理。
结核病是由致病性结核分支杆菌引起的传染病,可经呼吸道、破损的黏膜组织甚至消化道进入机体,导致各器官感染,其中发病率最高的为肺结核。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普陀医院呼吸科副主任医师史兆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肺部结核的主要传染源是带菌的气道分泌物,“简单来说痰里带菌”,肺结核患者通过咳嗽、吐痰、喷嚏、大笑、大聲谈话等方式,把含有结核分枝杆菌排出而导致肺结核传播,这也是为什么肺结核容易在人员密集场所暴发,“而在学校,大多数学生长时间待在密闭的环境,肺结核这种呼吸道传染性疾病就有可能‘一锅端’学生。”
肺结核的隐匿性也让其在学校发生时难以追查。史兆雯表示,当肺结核病例在学校被发现时,可能已经在校园传播一段时间了,“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一定有咳嗽、咳痰甚至咯血等表现,肺结核早期或轻度肺结核可无任何症状,或症状轻微,而被忽视。”
在崇实中学,首批肺结核病例出现后,新的确诊病例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据原平市疾控中心于2012年11月完成的崇实中学结核病疫情流行病学调查报告,2012年5月14日,崇实中学发现疑似结核病疫情,当日累计报告5例结核病患者。2012年7月19日,累计确诊23例,2012年8月24日累计报告34例。到了2012年10月31日,13所陆续开学的初高中学校新生入学体检与崇实中学在校师生体检后,又发现38例,累计报告72例。
在杜润栓看来,这场确诊人数众多的校园肺结核疫情是否被定性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他被追究“教育设施重大安全事故罪”是否缺乏依据的关键。
杜润栓代理律师张晋宏在2020年12月案件重审开庭的辩护词中说:“公共卫生事件不是责任事故,学校以及杜润栓本人及家庭不是直接责任主体。2012年同一时期安徽、湖北、辽宁还有三校暴发了不同程度的结核病疫情,均按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处理,未追究刑事责任。”
忻州市卫生局并不认为崇实中学的肺结核疫情构成“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国新闻周刊》获取的一份文件显示,2012年5月18日,忻州市卫生局接到原平市关于崇实中学肺结核疫情的报告后召开会议,会议决定,不按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上报。
原平市教育局时任督学陈栓堂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崇实中学疫情暴发后,在一次有原平市教育局局长、原平市卫生局局长、原平市疾控中心主任等相关人员共同参与的会议上,他提出要确定这次疫情是什么性质,是学校安全事故还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我提出应该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当时卫生局局长马上和我翻脸了,问我是‘到底替谁说话’。”
2012年9月,山西省卫生厅、山西省教育厅印发的关于崇实中学聚集性结核病疫情防控工作的报告表示:“依据《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相关信息报告管理工作规范(试行)的通知》与《学校结核病防控工作规范(试行)》,鉴于肺结核属慢性传染病,不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病种报告范围内,病例又是在3~9月陆续发病,大多肺结核症不明显,经组织专家论证,并咨询卫生部应急办,未确定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根据一审判决书,原平市检察院提交了一系列证据,以证明疫情发生与崇实中学教育设施不达标有直接因果关系。
不过,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以下简称中国疾控中心)在对崇实中学肺结核疫情进行调查后,给出了相反的结果。根据《中国新闻周刊》获取的一份中国疾控中心文件,2012年11月4日至6日,中国疾控中心组织专家组到崇实中学做了现场调查,并于11月27日向卫生部疾控局上报现场调查报告,报告将崇实中学肺结核疫情认定为“结核病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至于崇实中学是否报告了发生在学校的肺结核病例,各方有不同的说法。
2022年4月7日,杜润栓回忆,他在2012年5月14日得知学校发现疑似肺结核病例,当天自己汇报给了原平市卫生局,第二天原平市卫生局与疾控中心的人就到学校开始了排查工作。
杜润栓在2013年7月10日对原平市公安局的供述中则表示,2012年5月13日,老师杨伟领了一个学生家长到办公室,反映自己的儿子在太原住院了,可能是得了肺结核,2012年5月14日,杜润栓在与杨伟、校医宋建青商量后,向崞阳镇中心卫生院负责防疫工作的赵官林作了汇报。
魏玲珑是第一个向杜润栓反映孩子得了肺结核的学生家长,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2年5月14日,她和另一位学生家长到原平市教育局询问是否有人报告崇实中学的肺结核病例,“教育局说‘没有’,我就说‘那我来报告’。” 之后她也向原平市卫生局报告了病例。
根据原平市教育局于2013年出示的证明,教育局于2012年5月14日接到崇实中学两位学生家长的报告,得知崇实中学有学生感染肺结核,在此之前未得到来自学校的任何报告。原平市教育局提到的“两位学生家长”中,其中一位正是魏玲珑。原平市卫生局也在2013年出示的证明中表示,没有接到崇实中学关于学生肺结核发病的任何报告。
杜润栓。图/受访者提供
不过,杜润栓坚称自己作了汇报。宋建青和赵官林写了亲笔证明,证实他们于2012年5月14日下午6时发出和接到了汇报。魏玲珑说,后来她知道杜润栓向崞阳镇方面报告了病例,“我就不清楚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报给市教育局的。”
杜润栓认为,自己汇报病例以后,接下来的疫情防治工作就交给卫生局与疾控中心了,“他们说怎么排查就怎么排查,学校就是配合他们。”
据中国疾控中心的调查报告,2012年5月14日至7月19日,原平市疾控中心对5例首发患者所在的补习班32班同楼层教室,和相关19个宿舍的师生及食堂职工共492人做了PPD(结核菌素试验),于7月20日至8月24日对84名PPD检查强阳性者进行了胸片、痰涂片和CT检查,于8月16日至10月31日对崇实中学所有师生进行PPD检查和胸片检查,并扩展至原平市其他13所初高中。
原平市乡镇卫生监督站时任站长马晋平回忆,2012年5月18日,原平市卫生局、教育局和他所在的乡镇卫生监督站一起在崇实中学召开大会,决定从当天开始学校停课,放假三天,这三天对学校进行通风、消毒。
在中国疾控中心的报告中,专家组在崇实中学调查后,发现的问题包括“学校每班学生人数多、住宿条件差、居住拥挤,通风状况较差”。
一审判决中,原平市法院认为,杜润栓负有对崇实中学全面管理之责,但其疏于管理,导致该校校舍、食堂及其他教育教学设施长期存在安全隐患问题,班容量超标,教室、宿舍拥挤,环境卫生与通风较差,以致在2012年5月该校陆续发生肺结核疫情。
上述问题正是原平市法院判杜润栓犯教育设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重要证据。一审判决中,原平市法院认为,杜润栓负有对崇实中学全面管理之责,但其疏于管理,导致该校校舍、食堂及其他教育教学设施长期存在安全隐患问题,班容量超标,教室、宿舍拥挤,环境卫生与通风较差,以致在2012年5月该校陆续发生肺结核疫情。
马晋平所在的原平市乡镇卫生监督站在2012年5月18日至20日对崇实中学进行例行监督检查发现,“旧食堂与西北角厕所的距离为18米,自供水井与西南角厕所的距离为23米,无纱门、纱窗,室内垃圾清扫不彻底”。多位崇实中学感染肺结核学生家长表示,當时崇实中学教室很拥挤,尤其是补习班,人数可以达到80余人。
史兆雯认为,如果通风条件差,不光是肺结核,任何呼吸道传染疾病都更容易扩散。一位从事结核病诊疗工作超过三十年的临床医师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人员密集是发生结核病疫情的一个条件,但不一定是根源。
中国法学会刑法学研究会理事、北京市刑法学研究会副会长张泗汉在2018年针对该案的一次论证会上表示,判决书中讲了一个理由,即校舍太拥挤,“得了结核病,校舍拥挤,扩散快,这是存在的,这没问题。问题是结核病是怎么得的?不是因为校舍不安全因素造成的,这个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原平市法院判杜润栓犯教育设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另一重要依据,是忻州市公安局鉴定中心对结核病患者做的鉴定报告,此次肺结核疫情造成了重伤6人、轻伤7人的严重后果。
杜润栓于2013年7月被刑拘,一起被刑拘的还有他的大儿子李勇、女儿杜咏梅和二儿媳赵东霞。
2013年8月底,教育局通知崇实中学要交启动资金进行整改,然后再办学。李勇称自己借钱交了310万元,但等来了学校办学许可证被吊销的消息。
原平市教育局的行政处罚决定书于2013年8月29日下发。根据该决定书,原平市教育局吊销崇实中学办学许可证的依据,包括严重超规制超班容量办学;校舍存在D级危房;消防设施不齐全;连续六年年检存在问题但不进行彻底整改,直到2011年年检为不合格,整改不达标;2012年不执行教育局禁止招生的决定。
陈栓堂当时在原平市教育局分管民办学校的工作,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2011年以前,自己给崇实中学发过多次整改文书,要求限期整改,“一般我发了以后,他们都会整改的,否则有惩罚。”肺结核疫情发生后,陈栓堂要求崇实中学停止招生,“教育局下了红头文件,但事实上是又招了一年。我当时强烈要求教育局不要给崇实中学招的新生备学籍,但不知道怎么又给备案了。”2012年年检时,陈栓堂给崇实中学的评估是“不合格”。
不过,陈栓堂也对崇实中学被吊销办学许可证感到意外,“教育局轻易不会吊销学校的办学许可证,停止办学是最严重的,这个牵扯到千家万户。崇实中学有了肺结核疫情,但平心而论学校办得相当不错,升学率在原平市一直是全市前四。”
原平市教育局时任纪检组长李万军在2019年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曾说,崇实中学在疫情暴发的第二年突然关闭,与时任忻州市委书记董洪运接待一批反映问题的家长有很大关系 。
多位崇实中学感染肺结核学生家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他们对肺结核疫情的处理和赔偿感到不满,所以一层层去反映问题,从太原再到北京,回来之后,给孩子治病的费用都报销了,也得到了合理的赔偿。
《忻州日报》在2013年7月3日刊登了一篇文章,文中写道“董洪运在接待学生家长代表时,表示市委高度重视这一公共卫生事件,一定会给学生、家长和全社会一个满意交待”,董洪运还提出要“立即启动调查问责机制”。
李万军说,董洪运当时做出了5条口头命令,其中有一条是“吊销办学许可证”,是由市委通知教育局的。
据《中国新闻周刊》获取的一份会议纪要,2019年12月20日,原平市教育局曾在一次会议中认定当时要求崇实中学提供500万元保证金,用于整改崇实、二中、南坡学校,以便继续办学,崇实中学交了310万启动资金,“后因时任市委书记接待五位家长代表时定了停办学校,不让办学了。”
2014年12月,董洪运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落马。
2020年7月1日,在杜润栓代理律师张晋宏向原平市政府递交律师函以后,教科局(原教育局改名为教科局)的几位代表以及崇实中学一方的代表参与了一次会议。
杜润栓表示,陈栓堂等三人曾于2012年9月到学校要求杜润栓补签往年整改通知,涉嫌造假,并提供了学校的监控录像。这些整改通知后来成为教育局吊销崇实中学办学许可证的依据,以及原平市检察院追究杜润栓刑事责任的证据。根据会议纪要,教科局的代表在会议中承认教育部门出具的年检评估整改意见等文件,存在日期倒签和签名代签等问题。
教科局的代表还对教育等部门向崇实中学收取的费用做了对账核实,称部分费用会退还给杜润栓,还有部分费用“看是否恢复办学,决定是否退、何时退给杜润栓”。
对于杜润栓关心的“恢复办学”事宜,教科局的代表表示,吊销崇实中学办学许可证的行政处罚行为和关停学校成立清算组的行为,是在特殊时期、特殊背景下的行政行为,事实、证据、适用法律和处罚程序是否存在问题,需要进一步论证。“鉴于原办学方主要诉求是想恢复办学,不是追究有关人员责任的基本愿望,双方拟商讨出撤销原行政处罚决定和恢复办学许可证的纠正意见和恢复办学的方案后,待市政府研究后书面回应。”
杜润栓说,2020年8月31日,原平市政府還召开了市长专题会议,“会议开了一两个小时,我把我的情况作了详细的介绍。”会后,原平市政府成立了崇实中学遗留问题处置工作组。
但此后,一年多以来,关于崇实中学是否恢复办学、费用是否退换等问题不再有新的处理进展。
原平市教科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教科局现在很少有人了解这件事。
山西惠胜昌律师事务所是原平市政府的法律顾问单位,曾按照时任原平市委书记李贵增的指示,指派律师武建国在2020年10月27日完成杜润栓案法律意见书,供政府研究、讨论和决策参考。武建国认为,杜润栓不构成教育设施重大安全事故罪。
在法律意见书中,武建国提出五项法律建议,第一项是建议原平市检察院不起诉结案,不建议通过法院审理宣判无罪,“虽然二者法律效果一样,但是不起诉是不公开的,能将本案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不过,原平市法院至今未对该案作出判决。
受到崇实中学肺结核疫情影响的远不止杜润栓。崇实中学关停后,23名教育局、卫生局、疾控中心相关负责人陆续受到处分或被撤职,陈栓堂就被降级撤职、留党察看。
原平市卫生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事情过去了十年,政府已经解决了这个事情,时任卫生局长已经被撤职,很多人因此受累。“杜润栓当时处理得不好,上访事件闹得沸沸扬扬,非常难处理。”
进入崇实中学前,魏玲珑的儿子曾在原平市多所学校上过学,但都无法适应,最后才辗转进入当地口碑不错的崇实中学。患上肺结核后,魏玲珑的儿子休学一年,高中期间痊愈,但是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在医院查不出原因。儿子刚患病的那一两年,魏玲珑和其他患病学生家长密切联系着,彼此交流孩子的健康状况。这几年基本不再联系,“孩子们都好了,过去伤心的事情,不想再说了。”
(文中魏玲珑为化名,实习生张文妮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