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3月29日,俄罗斯和乌克兰谈判代表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开启新一轮谈判。
当地时间4月11日上午10时许,从位于乌克兰东北部的全国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到东南方的港口重镇马里乌波尔,部分战场的大规模炮击和空袭的声音暂时停息。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和爆炸声中,隐藏在城镇废墟中的民众小心翼翼地离开掩体,试图登上撤離的汽车。
根据乌克兰政府数据,在被现场记者形容为“惊慌失措”的场景中, 4月9日当天共有4532人通过这种临时停火的“人道主义走廊”转入乌军控制区。俄军则表示,4月10日有超过1.8万人从交战地区及顿涅茨克、卢甘斯克通过人道走廊转入俄罗斯境内。
虽然互相指责对方仍在临时停火期间攻击平民,但由双方共同维系的人道走廊至今仍在运作,似乎展现出俄乌和平谈判进程在布恰事件后仍存希望。4月2日以来,乌克兰政府指责俄军要对在基辅州北部小镇布恰发生的平民遇害事件负责,莫斯科则称这是基辅当局的信息战,使紧张局势再度升级。欧美借此展开新一轮对俄制裁及对乌军事援助,加剧了国际社会对北约直接介入乌克兰危机的担忧。
“每次谈判有些许进展、有微弱的希望时,障碍立刻就出现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近日感慨。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科尔图诺夫则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即使俄乌及西方世界能走出当前骤然紧张的局势,乌克兰的和平仍面临三大挑战,“每个人都要准备好面对长期、困难的谈判”。好在,亲历过去一个月颇具成效的努力,佩斯科夫和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布恰事件后都表示,和平谈判依然是俄乌双方所追求的目标。
3月21日,乌克兰基辅一处损毁的购物中心。本版uU/J2r7WU+/Wo+TD4CITyLiJbN1+XVh+YcxOYt3UVYI=图/澎湃影像
“激起了和平的希望”。2022年4月到来时,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如此形容俄乌局势的最新进展。而在此前,最初的谈判并不顺利。
2月28日,经过对会晤地点的反复争论,双方代表在白俄罗斯靠近乌克兰边境地区首次接触。会谈持续了五个小时,主要是相互了解立场。紧接着是3月3日的第二轮谈判,俄方代表团团长、俄罗斯总统助理梅津斯基称双方就先行设置人道走廊达成了一致。但从3月4日开始,双方又互相指责对方破坏人道走廊、攻击平民。3月7日的第三轮谈判无果而终,基辅和莫斯科均表示未达预期。
到3月10日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会面时,乌克兰外长库列巴坦言,乌方对谈判的预期已经很低,自己只剩下两个任务:把往返马里乌波尔的人道走廊建成,以及“实现至少 24 小时休战”。一位乌克兰政府前官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基辅的想法是:只要库列巴能实现这两个“小目标”,泽连斯基就有继续和俄方谈判的理由。
然而,当俄乌代表于3月29日在土耳其举行第四次正式会晤时,双方都获得了远超预期的收获。基辅方面看到,俄方主动提出解除对基辅的围城,双方还在基辅、切尔尼戈夫、苏梅、哈尔科夫和马里乌波尔等地同时开放人道走廊,并交换战俘。而俄方代表梅津斯基则收到了乌方关于签署和平协议的具体主张,包括承诺中立、禁止外国驻军等详细内容。
转变是如何发生的?渥太华大学政治学教授、乌克兰裔学者伊万·卡查诺夫斯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人道走廊、撤军等临时性“休战”措施,和长期性的和平协议,是互为表里的一组问题。早在第二轮谈判时,俄乌双方已经就中立与非军事化、去纳粹化、克里米亚主权问题等三个俄方提出的“实现和平的基本条件”达成基本理解。之后出现的短暂僵局,是因为“就乌克兰国内程序而言,议会无法通过这些条件;就国际而言,基辅尚未得到华盛顿等西方伙伴的认可”。而最近一个月双方一系列动向,都致力于解决这两个问题。
3月7日,普京的发言人佩斯科夫表示,俄罗斯也可以“随时停止军事行动”,前提是基辅当局满足俄方提出的三项基本条件。但有乌克兰执政党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时他们将俄军对基辅的围城视为“最大施压”战略,“任何谈判无法在这种条件下达成”。两天后,泽连斯基坦言,他本人已经为结束战争做好妥协的准备,但一些事项不在自己“能承诺的范围内”。
到第四轮正式会谈之际,俄罗斯国防部宣布决定主动减少在基辅方向的军事活动,以“为进一步会谈创造条件”。3月30日至4月1日,俄军陆续撤出基辅州和苏梅州北部市镇。基辅当局及欧美政府部分人士将俄军的撤退视为围攻基辅失败而被迫改变战略。美国智库战争研究所分析称,俄军正在转向乌克兰东线战场集结兵力,准备在更具优势的乌东顿巴斯战场击败乌军。
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则在俄军宣布撤出北线的当天表示,“特别军事行动”第一阶段的主要目标“削弱乌军战斗力”已经完成,所以俄军在下一阶段将集中主要力量实现主要目标:“解放顿巴斯”。这也是2月24日行动开始时,顿巴斯地区宣布独立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这两个“共和国”对莫斯科提出的诉求。
不过,佩斯科夫强调,俄军主动撤军并不意味着停火,而是考虑到基辅“依然是乌克兰的决策中心”。基辅之围解除为泽连斯基政府继续与俄方对话“创造了正常开展工作的条件”。就在北线俄军撤离的当天,泽连斯基发表讲话指出,当前乌克兰在谈判中追求的首要目标是“尽快实现和平、恢复正常生活”。
当俄乌谈判陷入僵局后,积极参与斡旋的国家显著增多。截至4月初,除中国、白俄罗斯、德国、法国等国领导人及外长一直积极参与斡旋外,土耳其、意大利等国领导人均表示愿意成为乌克兰的“安全保障国”。其中,土耳其发挥的“调解人”作用得到普京和泽连斯基的高度评价。在3月24日的北约峰会上,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披露,先是泽连斯基“希望土耳其扮演调解人的角色”,此后“普京也持积极态度”。
科尔图诺夫指出,当前的俄乌和谈背后,仍需要俄罗斯和西方达成共识,但由于互信缺失,俄罗斯和欧美直接对话的条件并不具备,需要第三国扮演这样的角色。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埃尔多安身边最重要的高级顾问兼发言人,易布拉欣·卡林是当前乌克兰危机各方斡旋中的关键人物。而自2022年1月以来,他和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会面、通话达三次,成为沙利文今年以来交谈次数最多的外国高级官员。另一方面,土耳其在北约峰会期间呼吁“采取现实行动”“支持俄乌谈判”“采取谨慎乐观态度”的立场,也得到莫斯科的认可。
和谈获得更多国际支持,也和泽连斯基政府的态度转变有关。与谈判之初“寸土不让”不同,乌克兰政府在俄乌第四轮正式会晤前敲定的针对和平协议的新立场,明确提出涉及顿巴斯的问题不属于乌克兰中立的“安全保障”的范围,这直接避免了西方国家可能因给予乌克兰“安全保障”而和部署在顿巴斯地区的俄军爆发冲突。
科尔图诺夫认为,3月以来的一系列积极变化,展现出俄乌双方都具备了更强的灵活性。他说,一个重要原因是,随着军事行动进行的时间越来越长,双方的损失越来越大,谈判的姿态也就越来越灵活。最显著的变化,是在3月10日俄乌外长会晤前,泽连斯基提出乌克兰可以放弃加入北约以寻求中立,而俄方亦不再将去纳粹化条件和基辅政权更迭相捆绑。
和谈的模式也变得更加灵活。3月12日,普京在和法国总统马克龙、德国总理朔尔茨通话时透露,俄乌双方代表进行了多次线上视频会晤。这些会晤并未事先公开,更没有大张旗鼓地争论会晤地点。之后,塔斯社在一篇报道中进一步披露,俄乌代表间的视频会晤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4月以来,不断升级的局势似乎颠覆了人们的乐观情绪。3月底时,泽连斯基一度认为双方代表在下一轮正式会晤中就可以就领导人见面事宜达成一致,他的顾问波多利亚克预期谈判最快在“数周”就能得到初步结果。但科尔图诺夫和卡查诺夫斯基都强调:当前的谈判仅仅触及“停火”层面,任何“微小的火花”都可能让此前的和平努力付之东流。
一名武装人员向摄像机闪烁强光,另一人则用类似弹弓的武器发射钢珠。4月11日,白俄罗斯边境执法机构公布的一小段录像,暴力程度似乎和2月24日以来的武装冲突相距甚远,却引发欧洲和国际社会对乌克兰局势的新一轮担忧:白俄罗斯指责波兰边防部队在4月10日夜“攻击了白俄罗斯的边境检查站”。
虽然双方在年初发生过边境纠纷,但自2月24日乌克兰局势升级以来,身为北约成员国的波兰与被西方视为“俄罗斯盟友”的白俄罗斯之间,还从未发生过“武装冲突”。而就在稍早前的4月1日,莫斯科宣布将增强针对北约军队的防御力量。佩斯科夫当天对媒体透露,普京已经要求绍伊古制订一项新的军事计划,以“加强我们在西部边境的军事潜力”。
早在4月1日,深度参与和谈的卡林早就发出警告:由于局势不断变化,现阶段还无法谈论俄乌领导人会面的可能时间。“现在谈论任何日期都为时过早。”卡林4月1日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比如说,俄罗斯的一个油库今天早上就遭到了攻击。”他指的是俄罗斯别尔哥罗德地区的工业园区,乌克兰空军当天上午对该地区的燃料设施发动空袭。乌军对俄罗斯本土进行针对性、成规模的空袭行动,2月24日以来还是第一次。当被问及该事件是否将导致冲突重新升级时,佩斯科夫表示:“显然,这种事不能为进一步谈判创造条件。”
第二天,更严峻的危机发生:跟随乌克兰军队进入基辅州小镇布恰的欧美媒体称,当地发生了严重的平民遇难事件。乌克兰政府随即指责俄军在撤离布恰前“屠杀”了超过400名当地平民。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则指称,从3月31日俄军撤离到4月3日“最早的指控出现在西方媒体上”,“似乎不太可能没人注意到尸体在街上躺了四天”。但他的说法显然未能阻止欧美国家将事件定性为“战争罪”,纷纷升级制裁措施,并驱逐俄罗斯外交官以示“抗议”。
专家指出,这些事件“溢出”的风险主要在于北约是否会因进一步向乌克兰升级军事援助,及是否会通过吸纳芬兰加入进一步向俄罗斯边境扩张。4月2日以来,美、德等国政府已经授权总价值超过3亿美元的新增军事援助,但除涉及S-300防空导弹系统外,主要为肩扛反坦克导弹等轻型装备,及可用于装甲车辆的辅助设备。俄罗斯国防部近日指出,新缴获的乌克兰装甲车辆就配备了“北约标准的观测、通信及导航设备”。
虽然北约对乌克兰的援助早已超出了“防御性武器”的范畴,但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伊斯托明指出,真正可能导致俄罗斯和北约发生直接冲突的,是欧美对乌克兰空军及防空力量的援助。他指出,欧美向乌克兰援助的S-300防空导弹系统“只有在为己方空军争夺制空权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而乌克兰空军主力已在“特别军事行动”初期遭受毁灭性打击,机场网络也被俄军摧毁殆尽。“这意味着非常特殊的选择,即乌克兰飞行员将在获得新的米格29战斗机援助后,从波兰机场起飞参与战斗。”伊斯托明推测。他说,这将迫使俄罗斯空军考虑攻击“北约成员国的机场”。
不过,俄罗斯和北约领导层均表示无意将冲突扩大到乌克兰之外的地区。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4月7日表示,乌克兰的冲突局势可能持续数月乃至数年,而北约的“关键任务”就是阻止事态升级,特别是“防止冲突蔓延到该国以外”。他再次强调,北约无意向乌克兰直接派遣军事力量。
与此同时,人们真正担忧的是,经过布恰事件,俄乌双方可能在下一轮接触中各自提出新的“人道主义”条件。据塔斯社消息,俄罗斯调查委员会已就乌克兰自 2014 年以来的事态发展开立了近 600 起刑事案件,超过4万人被确认为受害者。乌军及右翼民兵武装被指控的罪名涉及使用生物武器、各类战争罪行、虐待、雇佣军、绑架、非法监禁、种族灭绝、极端主义等等。
因而,当前俄乌和谈的关键是需要新的突破口。一些人將目光转向核安全问题。此前的军事行动中,俄军一度控制乌克兰的扎波罗热核电站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法国总统马克龙等领导人一直呼吁俄乌双方就此和国际原子能机构开展合作。3月6日,普京表示可以在线上或第三国召开俄罗斯-乌克兰-国际原子能机构三边会晤。此后,拉夫罗夫和库列巴都会见了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格罗西。
如今,虽然俄军已撤离前述核电站区域,但对相关设施的战争损害评估尚未开始,俄乌也可以在三边会谈中对后续冲突中保护核设施设置“护栏”。“更重要的是,它将使俄乌代表在别尔哥罗德、布恰之后再次坐下来,谈论一些他们能够达成共识的东西。”前述官员指出。
科尔图诺夫则认为,即使跨越4月1日以来的一系列悲剧性插曲,最终回到谈判桌上,俄乌和谈也还要经历漫长的阶段,并面临至少三个关键难题:
首先,即使初步解决乌克兰中立、非军事化的“安全保障国”问题,乌克兰将具体选择何种“中立”模式,需要各方协商一致。“据我所知,目前谈判中考虑的选项包括奥地利模式、瑞典模式、芬兰模式、爱尔兰模式等。”科尔图诺夫说,“而且,基辅需要的是条约法律性质的安全保障,而不是1994年《布达佩斯议定书》那样(缺乏约束力的文件)。”这意味着俄乌双方及基辅要求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德国、以色列、意大利、加拿大、波兰和土耳其”可能都需要在一份正式的多邊条约上签字。
对条约的具体内容,乌克兰政府也已提出要求。乌方代表亚历山大·查利表示,安全保障条款在内容和形式上“应类似于北约第5条”,即任何对乌克兰的攻击,都会被视为对所有“保障国”的攻击。为进一步落实这一“共同防御原则”,乌方要求规定各“保障国”对攻击的具体反应包括军事援助及设置禁飞区。在当前的冲突中,因为设置禁飞区意味着威胁攻击所有进入乌克兰领空的俄军飞机,美国政府及北约始终拒绝迈出这一步。
第二个关键难题是“去纳粹化”。卡查诺夫斯基认为去极端化对泽连斯基本人而言“不成问题”,因为他本身并非极端主义者。但科尔图诺夫指出,俄方想要的不是“推翻政权”,而是在乌克兰立法禁止极右翼团体和政治运动,并保护俄罗斯裔等少数群体的利益。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叶尔霍夫则指出,保护对象要包括“俄罗斯的语言、文化和东正教”。考虑到右翼政党存在于乌克兰议会和现实政治生活中,且在欧洲议会及欧洲各国议会中也存在有力的支持者,该项要求最终能否通过乌克兰国内立法的方式确定,令人担忧。
最后,科尔图诺夫指出,2月24日的特别军事行动已经打破了旧有的界定乌克兰政府与东部顿巴斯分离势力关系的《明斯克协议》。即使俄乌双方可以暂时搁置对克里米亚地位的讨论,如何确定顿巴斯地区的地位仍是不可回避的问题。
乌克兰执政党“人民公仆”领袖、和谈乌方代表戴维·阿拉卡米亚已经表示,前述“安全保障”谈判将不会涉及克里米亚和顿巴斯。但俄方代表梅津斯基透露,乌方在协议草案中提出的“顿巴斯地区”反映了“乌方对边界的看法”。最近一个多月,宣布独立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共和国”从乌克兰军队手中“收复”大量市镇。俄方已多次表示,将尊重这两个“共和国”的领土诉求。科尔图诺夫指出,这涉及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的合法性问题,俄方不会退让。
一个月前,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在俄乌外长历史性的会晤之后强调,俄乌双方“继续接触,同时采取各种措施增加互信”、最终“将对话转移到领导人层面”,是和平的唯一通路。专家们都认为,恰武什奥卢的话仍未过时。布恰事件发生后接受乌克兰媒体采访时,泽连斯基也再次表达了继续对话的决心。“宣称‘我不再和你对话了’是容易的。”他说,“坚持对话才是困难的。但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