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1·
娄功定生下来不久,便得了一场大病,脑壳烫得像火炉。娘看情形觉得没救了,便让爹在院里拼了几块木板——乡间短命伢没棺材板睡,只能拼几块板子,有人称这是“火板子”。
但娄功定没睡成火板子,用爹的话说:“这伢在鬼门关走了一回,阎王爷不收他。”
等娄功定会走了,爹娘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走路有点跛。爹抓过伢的两条腿一看,一条长,一条略短。
“哎呀!这伢是个拐子!”爹惊讶地喊道。
“唉……”娘叹了口气,心里不好受。但一想娄功定生大病都能痊愈,也是福大命大,跛就跛点吧,认了!
就这样,娄功定一天天长大,虽然腿脚不利索,但耳聪目明,尤其是那脑壳,比同龄的伢转得都快。和小伙伴一起玩,遇到什么事,别人跑,娄功定不跑,他转脑壳想主意,最后总能完美应对。
村里人说:“啧啧!这小小伢,脑壳里不知道装着些什么!”
娄功定听了仰脸对人一直笑。
村里人又说:“这伢不得了,以后是做大事的人!”
这话没人信,连娄功定的爹娘都不信。
娄功定十二三岁的时候,爹娘开始操心他的前途。没念过书,怎么也得有点赚钱养活自己的本事啊。
思虑再三,爹决定把娄功定送去街南的裁缝铺。
到裁缝铺里做学徒,是跛脚伢最好的出路。学习其他的手艺大多要腿脚好,但裁缝不必,只要坐得住,有一双灵巧的手就成。
娄功定倒也真坐得住,而且喜欢裁缝的活。一条尺、一把剪刀、一根针、几团线就可以施展功夫,他觉得很有趣,愿意跟着师傅学。娄功定脑壳转得快,学东西也快,不久便玩转了指间的布帛,一寸一厘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乡亲们来取他做的新衣,只要上身试穿,都特别合适。
师徒俩手艺好,名声在外,生意自然就好。掙了足够多的钱后,师傅带着娄功定,把铺子开到了县城里。
·2·
县城的名字叫修水,这年秋收季节,城里来了一队兵。
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到处难得安宁,何况修水在江西西北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地方,属于“三不管”地界,自来匪祸不绝。就算管,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派兵“清剿”。有时候三个省都派兵来“清剿”,城内便四处“过兵”。兵祸如水祸,他们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就这样,过兵成了常事,大家见了兵就关门闭户。生意做不做的不要紧,保命要紧。
这次来了兵,娄功定和师傅照旧关了大门躲在铺子里,听着门外的嘈杂声和一直不断的狗叫声。
第二天一大早,突然有人敲门。师傅从门缝里往外看,是个穿军服的男人。
那男人边敲门边问:“有人吗?”
师傅很害怕,不敢开门更不敢回应。
娄功定知道不开门他们就会砸门,也紧张起来。他贴着窗,听着外边的动静。
“有人吗?”门外的敲门声没停。
娄功定的身子有些发抖,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
师傅说:“你出去看看!”
娄功定有些害怕,兵荒马乱的,他怕出门有意外。但师傅的话得听,没办法拒绝。娄功定壮了壮胆子,把门打开了。
“哎呀!小师傅!”坐在铺子门边石墩上的男人见门开了,激动地喊了起来,把本来就害怕的娄功定吓了一大跳。
“长官……您有事吗?”娄功定看了看对方,只见那男人穿着整齐的军装,腰间束了根宽皮带,挎着把匣子枪,看上去像个长官。
“我敲门你们不开,以为你们还睡着哩。”
“噢噢,是在睡,昨天熬夜赶工了。”
那男人点了点头:“附近乡亲们说你们家是这县城里最好的裁缝铺。”
“长官,都那么说哩。”娄功定说。
“他们说铺子里师傅、徒弟的手艺都好。”
“是……”听到夸奖,娄功定有些害羞,“怎么,您要做衣服吗?”
“嗯,有事想麻烦你们跟我跑一趟。”
娄功定知道师傅见多了匪兵,不想跟当兵的打交道,便说:“我师傅病了,出不得门。”
“那我们请你去吧,你又没生病。不是说你和师傅手艺一样好吗?”
“哪里哪里!师傅还是师傅。您稍等一下,这事我得去跟师傅商量。”
转身进门后,娄功定把事情跟师傅说了一遍。
师傅说:“那没办法了,你去吧!”
娄功定想:是啊,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跟您去。”娄功定出门跟那个男人说。
·3·
街上的人家和铺子都大门紧闭,路边和戏台上躺了很多兵。
娄功定走在那男人旁边,时不时瞟他两眼。
“你怎么老看我?”男人笑着问。
“长官,您是兵吗?”
“不是兵是什么?”
“先前过兵不是这样的,总是……”
“总是什么?”
“按我师傅说的就是:鸡犬不宁,六畜不安……”
男人听完笑了。
“您看,您还老笑。”娄功定说。
“我们跟那些兵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啊,都是穿着军装,带着枪……”
男人还是笑。
“不是吗?”娄功定真的不理解他为什么老是笑,“不过,您这笑倒是跟以前的兵不一样。那些兵都绷着脸,凶得很。”
“我们跟那些兵还有很多不一样呢。”
“是吗?”
“以后你就晓得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娄功定顺嘴说了一句,但刚说完便觉得有些后怕。
“眼见为实。”男人听了并没生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
娄功定在心里提醒自己:“管住你的嘴!”
娄功定一边走一边四下观瞧,心想:这次确实有些不一样!敲门不开,但他没撞门;镇子上的秩序也很好,这些兵都安分地待着,没像师傅说的那样——过兵就是过劫。
“他们为什么在路边睡觉?”娄功定问。
“大家在休整呢。”
“什么叫休整?”
“就是休息。”
“你们才交过火?”
“你知道交火?不过我们没交火,只是走了远路,走累了就得歇歇。”
“哦哦。”娄功定点着头,“是要给他们做衣服吗?”
男人没回答,又笑了一下。
“您看您,您怎么老笑?”
“别问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出了老远。小城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便穿了大半个城,来到了城中。
正值九月,秋老虎发着余威,天气热得不行。娄功定跟着男人一直走,起先没觉得,等男人说“到了”,娄功定才发现自己走出来一身汗。
他们到的地方是城中的一幢大房子,上次娄功定跟师傅来这里,是给几个城里的体面人量体裁衣。听他们说,这里是商会,进进出出的都是本城的乡坤和有钱的掌柜。现在,那些体面的有钱人不见了,几个穿军装的人坐在屋里。看见娄功定和那个男人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长工,你怎么找了个伢来?”
娄功定只知道在富人家做工的人叫“长工”,没想到还有人起名叫“长工”。他心想:叫什么不好?叫长工!
叫长工的男人说:“他师傅病了,这孩子手艺也不错。”
娄功定心有不服地说:“别的不好说,论裁剪缝纫手艺,我可没得挑!”
那几个人听完都笑了,把娄功定引到八仙桌前。
来到桌前,娄功定立刻被平铺在桌上的一面旗帜吸引了。
·4·
只见桌上的大红布中央放着剪好的斧头、镰刀和五角星的图案,红布左侧粘了一条和红布一样长的白布,白布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十几个字。
这时,长官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娄功定这才知道,那个叫长工的男人是队伍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是个读书人,还留过洋喝过洋墨水呢!
“小师傅,这是我们队伍要打出的第一面旗帜!”那个叫长工的男人说。
娄功定很诧异,他没想到长官们心急火燎地喊个裁缝来,是因为一面旗。
“对,我们是红色的革命,所以旗子必须是红色的!”一个人接话说。
长工接着说:“小师傅你看,这五角星是中国共产党的标志,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所以要把五角星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斧头和镰刀是工农的标志,把它们放在五角星内,代表我们是在党领导下的工农武装。”
娄功定听得似懂非懂,张口问道:“您叫我来不是做衣服吗?”
长工说:“小师傅,你能照着我们的旗子和图案裁出样儿来吗?”
“没问题!”到裁缝铺三年多,娄功定剪裁过无数衣裤袄褂,这些样儿算是简单的,“不过,要知道做这个,我就把纸带来了。”
长工听后去了厢房,回来时拿了几张旧报纸,问道:“这纸可以不?”
“可以,是纸就行!”娄功定说着,拿起了剪刀。
论起在纸上剪图样,娄功定最拿手。在铺子里闲来无事时,他还用纸剪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呢!可现在剪这几样时,他突然有些紧张。他的紧张,来自屋里的人——他们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弄得他不自在起来。
“嚓嚓嚓嚓……”娄功定很快就剪出了五角星、斧头和镰刀的图样。
“怎么样?”娄功定问。
“很好很好!”长工和旁边的人说着,把纸样放在旗子上比了比。
娄功定探头看了看,忙说:“不好不好!剪得有点大了,还得小点才行。”
屋里的人看了看,也都点了点头。
于是,娄功定又拿起剪刀,一连剪了大大小小很多张纸样,一个个比对,最后终于找出了大小合适的样子。
·5·
街两边的人家和店铺依旧门窗紧闭。娄功定一路往裁缝铺走时,感觉有很多双眼睛正从门缝、窗缝里朝外面张望。
师傅从门缝里看见了娄功定,赶紧打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看您说的!”
“他們没把你怎么样?”
“能把我怎么样?”
“没打你?没骂你?”
“没打没骂。”
师傅上上下下打量了娄功定一番,看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忽然,他发现娄功定手里拎了一个提箩,还有一只小罐。
“你还拎了东西回来?”
“嗯,他们听说您生病了,还要帮忙请郎中呢。我赶紧说郎中昨天已经看过了,药也抓了,所以他们就给了我一罐蜂蜜,说病人喝这个好,让我带给您。”
“噢噢!”师傅非常惊讶。
“他们还给了我十个铜板哩,说是工钱。”娄功定从兜里掏出十个铜板递给师傅。
“哦哦,你帮他们做了什么?给你这么多工钱。”师傅摩挲着铜板问道。
“我给他们剪了纸样,缝了一面旗。”娄功定说着,从提箩里拿出一面红旗。
“你怎么还把人家的旗给带回来了?”师傅说。
娄功定说:“这是样旗,他们说要做一百面这样的旗。”
“一百面?”
“嗯,一百面,他们着急要。所以想请我们和城里的裁缝都辛苦一下,帮忙做红旗。”
师傅揭开蜂蜜罐的盖子,伸出食指探进去。拿出来时,指尖上沾满了蜜。
“还真是蜜!”师傅把指头塞进嘴里,一边尝一边说。
“当然是蜜,还能是别的?”
“那……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开窗开门呀!”师傅大声喊道。
娄功定明白了,赶快打开了门窗。师傅走出去,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用力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师徒二人就召集了县城里的所有裁缝,还有针线活好的妇女,在一家祠堂里集合了。大家拿起剪刀、针线,照着样旗忙碌起来。那天夜里,祠堂里的灯光一直没有熄灭,直到天亮。
大家齐心协力,日夜奋战,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一百面红旗全部裁剪、缝制好了。凡是参加了这项工作的人,都得到了一笔工钱。
后 记
不久后的一天,娄功定和师傅,还有修水县城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号角声。
响亮的号角声在湘赣数地同时响起。那一百面红旗迎风招展,带领和鼓舞着起义军往长沙的方向进发。后来,人们称这次战斗为“秋收起义”。
号角声响起时,娄功定也随着人流向前跑了一阵,但因为腿脚不利索,跑不了远路,最终被落下了。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一脸遗憾和沮丧。
娄功定非常怀念和长官们在一起的经历,他觉得那些长官不一般,是好人,他们带领的队伍也是一支非同一般的好队伍。
那把剪过红旗的剪刀,娄功定一直好好地珍藏着。后来只要有人找他询问这件事,他就拿出剪刀跟人家说:“红旗就是用这把剪刀裁出来的。”
娄功定还说:“可惜我腿脚不方便,要不然,我也跟着红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