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我来到横河镇,是为了杨梅。当然,不是为挂在树上可以吃的杨梅果子。我是为了一个叫杨梅的姑娘而去的。
严格来说,杨梅是我家请的一个保姆。春天,突然脑瘫的父亲像一艘搁浅在汪洋大海里的巨轮。我忙于上班,无法照料父亲,母亲也年岁大了,前几年也得过病,干不了重活,更别提照顾人高马大的父亲了。我去了保姆介绍所,要到的第一个人,是四十多岁的安徽阿
姨。阿姨看起来还挺老实,说,老板,你用我一定没问题,我会用心照顾好叔叔阿姨的。我说,那就是你了。阿姨在我家干了一个多月,我猛地发现了许多问题,比如说,家里的电话费很贵,以前一个月四五十块,现在到了三百多块,阿姨解释说,她家里有老人,有小孩,一打电话他们不愿挂,以后我一定注意。这倒是小事。还有家里的锅子,竟然一个月烧坏了两个。阿姨给我解释,是为了照顾叔叔,不小心忘记关掉了灶台上的火,所以被烧坏了。包括父母亲身上的衣物,总有股馊掉的气味。我说,这样的衣物穿在身上,对身体非常不好,家里的洗衣机是有晒干功能的,你是不是没用这个?阿姨有些仓促地解释,先生,你也知道,我照顾完叔叔,有时也要照应下阿姨,还要洗衣服整理房间等等。因为我隔三岔五的都要回去一趟,那里的三房,父母一间,保姆一间,还有一间是留给我的。每次回来,总感觉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被动过。比如说,电视机遥控器,我明明放在橱柜第一个抽屉,却到了第二个抽屉。我问阿姨,阿姨还有些满不在乎,说,哦,老板,大概是我在给你房间收拾时,不小心碰到了吧。
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后,我换掉了那名阿姨。一周后,新的一位阿姨上岗了。
杨梅是我在半年内换的第四位保姆。额头冒着油光的家政老板都给我抱怨,说,老板,给你们家找保姆,这也太难了!我认真地说,老板,保姆就是保证我们家安全有序的服务人员,不然,我又如何放心家里,去安心上班呢!但说归说,保姆连着被我辞掉了三个,家里的老人又在等着照顾,难题又回到了原点。家政老板在看过资料后,说,现在有一个人,可能适合你们家,你要不要试试?我说,什么人?家政老板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做事情蛮勤快的,前一个雇主对她评价特别高,用了她三年,因为雇主家移民,所以才不得不放弃她。
如此,杨梅就到了我面前。
我出了趟差。一周后,打开家门,我几乎是被惊到了。家里的格局,完全换了。一张长沙发,原来是正对平板電视机的位置,被移到了边侧,而正对的位置,被摆上了两张椅子和一个茶几。外侧的阳台上,原来的十几盆花草也不见了,换上的是一张火红鲜艳的地毯,平铺在地上。父亲靠在阴凉角落处,面容平和,母亲和那个年轻姑娘正坐在地毯上,吹着这夏末秋初的徐徐凉风,惬意地说着话,竟没有发觉我的到来。
直到我站在他们面前,杨梅赶紧从地毯上站起,微笑地说,叔,你终于回来了,爷爷奶奶可念叨你几天了。我心里压着火,把她拉进了客厅,低声说她,谁让你这么摆设的,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万一爷爷奶奶他们不习惯不喜欢怎么办?杨梅朝我莞尔一笑,说,叔,放心吧,爷爷奶奶都是同意的,他们不能出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待得时间太久,换个摆设,就有新的感觉了。对了,你等等——杨梅匆匆地往她的房间里去。走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叠纸。就着椅子中间的茶几,杨梅把纸一张张的摊给我看,说,叔,在调整位置之前,我特意画了一些草图,请爷爷奶奶看怎样摆最满意——那一张张草图,不看则已,一看就让我越来越惊异。这小姑娘,竟然还为此画了这么多张图。看这线条,这构图,显然下了一番功夫的。我说,你以前学过画?杨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时候学过,还想做画家,后来发现也就只能想想。又说,喏,这是爷爷奶奶挑中的图。杨梅抽取了一张出来,果然和客厅和阳台上的摆设是一样的,下端,还有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爷爷奶奶满意的摆设。
阳台上的光照得很耀眼,吹吹这自然风,让父亲母亲躺在这软软的地毯上休息,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父亲微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母亲朝我点点头,说,儿子,这新来的保姆小姑娘挺不错的。我微微一笑,母亲很少夸人,这才一周时间,就认可了这个年轻姑娘。不过,在我看到父母亲鬓发间越来越多的白发,和他们的脸庞,臂膀上,日渐松弛的皮肤,甚至还有些小红点,都是衰老的表现。这让我的心头一沉。
母亲又说,这小姑娘,可比前几个好多了,陪我们说话,还给我们讲故事,讲他们镇上的故事,他们那个镇叫什么横河镇,对,对,讲得可好了。她给我们做好吃的,问我们喜欢吃什么口味,咸的还是淡的,熟一点还是生一点的,热一点的还是凉一点的。对了,她还说咱们家的那些摆设,要经常换位置才有新鲜感,画了许多图给我们选,我和你爸对其中一张挺满意的,这姑娘就按着图上的方位来摆,那沙发搬起来可是很沉,我说要给她帮忙,她拦住我,说奶奶你千万不能动,万一扭伤了腰叔叔一定非扒了她的皮不可,说得我和你爸都笑了……
杨梅准备做午饭,走过来问我,叔,你午饭吃吗?我多煮点饭。我说,不用不用,我马上要去趟公司。杨梅有些失望,说,叔,你难得回来不多陪陪爷爷奶奶呀,他们可是整天都念叨你呢。我鼻子酸酸的,说,不了,你多帮我照顾好他们吧。又想到了什么,说,对了,那阳台上的地毯、靠垫,都是你买的吗?杨梅的声音陡地升了上来,说,对对,叔,你还得给我报销呢!我说,我又没让你买……叔,你可不带这样的呀!杨梅也是玩笑的口吻。一片和谐轻松的气氛下我换好了鞋,和母亲挥挥手,电梯里,给杨梅发了个500块钱的微信红包。
再听到杨梅的声音,是她打来的一通电话里。
我刚好在开会,公司的销售出了问题,几个固定大客户突然取消了和我们的合作,这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了公司下一步的工作方向。会议室里,我的一个合作人,销售总负责人、副总赵启说,那几个客户,我都亲自上门走访过,对方态度很坚决,说暂时不考虑,又说我们的价格太高,当然,也没有把话说死,说将来有机会,还是可以合作的……
这不都是搪塞话吗?眼前都不合作了,将来还怎么可能再合作呢?破镜重圆吗?打着哈哈,有几分怒气说话的,是我的另一个合伙人,负责项目前期的副总李林,李林是出了名的直来直去的暴脾气。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两个人讲完了,我的眼神到了温婉身上,我的第三位合伙人,负责办公室、财务等方面的副总,一位年轻美丽的女人,说起我和她的关系,还真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都单身。我喜欢温婉,温婉也喜欢我。但我们俩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是未来,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因为温婉和我说过,她是不婚主义者。
这个公司,是我们四个大学同窗,十年前联手开办的。一晃,也成为拥有了上百名员工,形成一定规模的公司了。但在公司的每个发展阶段,又都或多或少的会有磕磕碰碰的事情发生。
我说,温总,你讲几句?
温婉点点头,她白嫩细长的美丽脖颈,哪怕我看了十年,依然百看不厌。温婉如往常样,指缝间夹着一支笔,她讲话的时候,笔端也像乐队的指挥棒一样,轻轻地摇动着。
虽然对方明确了拒绝的想法,但买卖不成仁义在吧,毕竟大家也合作这么多年,也不是说散就散那么容易吧?还是要了解清楚什么原因,造成了合作的终止,我们也可以顺便找寻到自身的问题。
我的手机,就是在这一刻震动了,“嘟嘟嘟”的震动音使整张会议桌都有一定的小小震颤。
显示是杨梅打来的,我赶紧摁掉了。没几秒,震动声又呼啸而至。我又给摁掉了。可杨梅像跟我杠上了,我摁掉,她再打。反复几次,我只好把手机关了。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情况呀,不会是爸妈出什么事了吧?
虽然我关掉了手机,心神还是不安,以至到我讲话时,只是简单说了几句,我同意温总的意见,这几个客户我们再分别拜访,找出一些改变他们和我们终止合作的端倪来,另外,也请李总和赵总对各自的团队做些自查,看是不是我们这边有什么问题。今天,就到这里吧。
回到办公室,我给杨梅拨了过去,电话秒速被接起。杨梅的声音连珠似地响起,叔,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这又都四五天了,你也不回来一趟。或者你不回来起码打个电话呀……被杨梅的一番抢白说得我有点没方向。很快,我突出了这个重围,说,我刚好开一个重要的会,家里都还好吧?重要?你的会议重要,那爷爷奶奶就不重要了吗?他们又念叨你了,你有时间多回来多打电话吧。我……在我有几分怒意地想要斥责她时,杨梅已经把电话挂了,耳边是“嗡嗡嗡”地声音。
我不由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用手轻轻拢了拢鼻梁之间,也借以舒缓下紧张的心情。
第二天,我回了趟家。刚进屋,杨梅就欢欢喜喜地叫爷爷奶奶,叔叔来了……开心的像个小孩子。让我要责怪她的言語,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事情的调查走访还是卓有成效的,就像当你一条路走不通,尝试用第二、第三条路去走,兴许还真走到了呢!温婉亲自上了门,去到其中一家企业,老板姓周。周老板起先很排斥温婉的上门,说,都不合作了,该说的我也都说过了,你走吧。温婉没有气馁。晚上等在周老板家的门口,温婉说,我没别的要求,我只想知道,是谁透露了我们的底价。周老板哈哈一笑,说,没这回事,温总您想多了。温婉说,大家都是做企业做生意的,周老板您也一定不希望将来有一天被人出卖吧?周老板的脸瞬时凝重,最后轻轻地吐露了一个名字。
办公室里,坐在我对面沙发椅上的三个人,正是温婉、赵启、李林。
刚刚是温婉对于她接触周老板的一段简单表述,她并没有直接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于此,温婉停顿了下来,从她摆在桌上的文件袋里,掏出了一沓照片,照片的清晰度还是挺高的。大部分是赵启和一个年轻姑娘在路边,或拥抱,或接吻,各种的亲密动作,还有几张,是赵启搂着这个姑娘走进一家酒店,又走出那家酒店的照片,前一张是晚上11点35分,后一张是第二天早上8点22分。
赵启已经起身,从惊诧,再到震惊和愤怒,怒视温婉,说,温婉,我和那个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温婉轻蔑地一笑,说,赵总说的没错,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又说,大家是不是更好奇,这个姑娘是谁呢?又是谁把公司的底价透露给了我们的对手单位,以让对方拿下了本该和我们合作的公司呢?
赵启脸涨到通红,拳头也攥紧了,说,温婉,你……
我好久没看到赵启这样的表情了。同样的表情,应还是在我们读大学时,同楼的同学手机丢了,赖到了赵启,说他曾经走过,应该就是他拿的!
顿了顿,我说,温总,这间屋子里就我们四个人,我们好好说,好不好?
温婉点点头,说,那我就照实说,这个姑娘叫宋雪梅,是咱们赵总相处了大半年,据说不久后结婚的新娘子,就连办仪式的地方都订好了,离我们公司不远的开元大酒店。这是好事情,我们赵总单身了这么多年,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成个家,我们是应该祝福他的。但这姑娘的另一个身份,是对手单位董事长肖天阳的亲戚……
这,这怎么可能!赵启几乎是叫出声,同时,是他脸上更甚刚才的惊诧。
赵总,我专门请人调查过,我当然也不希望这个事情是真的。但就像那几家和我们长期合作的单位,突然间不和我们合作了,这是不是也是事实呢?而且,你即将要结婚的新娘,这么巧和我们对手单位有这样的关系,而最了解这几家公司,并且主要和他们业务往来的正是赵总您本人,在这件事情上,赵总您觉得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吗?
我……赵启想要发作,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还打开了外放,是一个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打微信语音,嘟嘟嘟地响个不停,始终没有人接。
所有屋内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赵启的脸上。
有一会的沉寂,赵启惨然一笑,说,那几家企业的报价,不是我透露的,你们信吗?
没有人应声。
赵启还说,我自问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公司,有损于公司利益的事情,你们信吗?
赵启又说,现在我联系不上宋雪梅,但我确实不知道,宋雪梅是对手单位董事长的亲戚,我知道的宋雪梅,是一家外贸公司的普通员工,你们信吗?
还是没有人应声,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话。
对于赵启引咎离开公司的事,在我心里徘徊了很长一段日子。按理说,公司是赵启和我们一手创办的,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我和赵启大学睡一个寝室,毕业后一起创业,他的脾气秉性,我多少还是了解的。而且,按赵启的说法,这个事情暴露后,他的新娘宋雪梅,整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这也太蹊跷了吧?或者说,赵启是被人算计了?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回到父母亲那里,因为心里想着事,我的脸还阴沉着,茫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苍白的白墙发呆了好久,以至杨梅走到跟前,我都没有发现。
叔叔。杨梅叫了聲。
哦。我习惯性地回了句。
叔叔,你不陪爷爷奶奶说说话吗?杨梅问我。等一会吧,我说。我是怕我的不好情绪影响了父母亲的心情。杨梅在打扫房间,轻轻弯下腰,手上的拖把很妥帖地在地板上擦过,手再一送,又擦了一遍。这样的简单操作,于我而言,似乎也是一种比较幸福和满足的体验了。
我说,杨梅,你有烦恼吗?杨梅转身,说,叔叔,谁没有烦恼呀!我说,你觉得在上海怎么样?杨梅说,说不上怎么样。又说,叔叔,要不,把你的烦心事给我说说?我给你参谋参谋?你?我不由笑了,说,你一个小姑娘,你能参谋什么呀?哼,叔叔,你不要小瞧人,咱俩也差不了几岁。杨梅嘟囔着嘴,有点不服气。
手机在这一刻响起。看到号码,我又触电似地被惊了一下。
是温婉!
关上房门。我说,喂。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老地方?温婉说。
好啊。
温婉说的老地方,之一是我们经常去吃的羊肉火锅店,这是我们从大学起,就一直去的地方。这一晃十几年,火锅店还在,我们也老了。之二是火锅店旁的那家快捷酒店,那时我们这样的穷学生,也只能去这个地方。现在,我们还是去这个地方,温婉说,只有去这个地方,她才能找到那种感觉。
晚上,我和温婉吃完晚饭,去了那家快捷酒店。刚关上房间门,温婉美丽的嘴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受她影响,我急吼吼地去脱温婉的外套,温婉美丽挺拔的胸就像群山峻岭般地矗立在我面前,我又快速地脱去她的毛衣,温婉的鼻息已经变得粗重,她似乎憋了太久……
这家快捷酒店劣质的床上,吱嘎吱嘎的声音慢慢停顿下来,云消雨歇,我也大喘了一口气,拉过早已踢到脚后的枕头,点了支香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一圈大大的烟雾。香汗淋淋的温婉早已从被褥里钻了出来,她裸露在外的秀美的锁骨,让我无比喜欢,甚至超过她全裸的身体。我不止一次地说,我喜欢你的锁骨。温婉说,难道你不喜欢我的身体吗?我说,我都喜欢。
温婉靠在我怀里,贴在一起的感觉让人沉醉和欲罢不能,她滑腻的手指轻轻地在我裸露的胸毛上划了个圈,说,你是不是想说,我对赵启狠了点?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讲工作多少让人扫兴。当然,温婉这次的举措确实也让我没看懂,毕竟这么多年的老同学,合伙人。温婉又说,我也知道你和赵启的关系好,但我们还是要以公司利益为重,如果赵启没问题,那又为什么这么巧,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呢?
是温婉说服了我,还是因为刚才的一场激烈动作,这么些年来,和温婉在一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不自觉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天,从开始,到离开,我终于没有再问那几个字。
哪怕是我问了,明知道她还是那段托词,对吧?我在心底里,不停地告诉自己。
父亲的病情加重,让我猝不及防。我始终觉得,父亲肯定会好起来的。甚至,我的脑海里还停留在孩提时的一幕,在我们农村家门口的小河里,父亲一个猛子钻进河里,瞬时就不见了,急得我又慌张又跺脚,哭喊着,爸爸,你在哪里呀?在我的哭喊声中,父亲又像变戏法似地从河里钻了出来,朝我微笑着。父亲说,到我肩膀上来,我带你游。我退后一步,说,我不敢。那时,小小的我都还没下过河。父亲说,不怕不怕,凡事有我,你别怕。然后我试探着,往父亲山一样坚实的肩膀上而去……
我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里,恍惚着,茫然着,直到杨梅推了推我,我才像醒过来一样。杨梅说,我刚把奶奶送回去,爷爷他一定会没事的……杨梅的眼圈红红地,这个小姑娘别看才来一年多,俨然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我也知道杨梅说的是好意,可父亲加重的病情就摆在那里。我身为他唯一的儿子,为此,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星期,温婉来过医院一次。
温婉见过我父亲好多次了。最早是父亲来大学看我,撞见了我和温婉在一起。那时的温婉,青涩、害羞,我们也就是刚刚开始,温婉看到了父亲,来不及打招呼,逃也似地就跑了。
出现在医院走廊的温婉,一身的职业装,踢踢踏踏地清脆脚步声,倒像是赶赴一个重要的商业谈判。温婉站在我的身旁,我们俩隔着透明玻璃,安静地看着里面几乎一动不动熟睡的父亲。好一会,温婉说,叔叔的事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吉人自有天相。我说,温婉,公司这段时间靠你和李林了。想起了什么,我又说,你知道我爸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我爸曾经问过我,你单身那么多年怎么不找一个呢?我看着你大学时在一起的姑娘挺不错的……
围绕着医院和家,父亲和母亲之间,这让我也有时间停下来观察杨梅。杨梅烧的是宁波菜,以前,我还担心她烧的菜不合爸妈的胃口。倒是杨梅胸有成竹地说,叔,你放心吧,我烧的菜爷爷奶奶一定满意。对这个夸口,我保持着怀疑。谁知道,母亲给我的反馈,说这姑娘烧的菜可以的,比我们上海菜还好吃,你尝尝?我吃过后,不由朝杨梅跷起了大拇指。
现在,我眼前的几样菜,也都是杨梅亲手烹饪的,腐皮包黄鱼,雪菜炒冬笋,荷叶粉蒸肉几个菜,一看色泽就很诱人。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我伸出筷子搛了几筷往嘴巴离塞,这味道果然不一样,我有日子没吃到这么地道美味的菜了。
我说,姑娘,烧得好。母亲几乎没怎么下筷子,只是捂着碗里的饭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因为我告诉母亲,你只有自己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照顾里面的父亲。走廊上人来人往,刚刚还有一个40多岁的女人哭哭啼啼,抹着眼泪走过去。这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我们的心情。我的本意,也是想让气氛可以活跃一些。可母亲那张几欲崩溃的脸,又让我心情沉重起来。母亲说,我去看看你爸。母亲所说的看,就是站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透过那块长长的透明玻璃,看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说,我陪你去。我朝杨梅看了一眼,在我们放下碗筷后,她一定是轻轻地收拢,放入了从家里带来的网格袋里。这个网格袋,最早还是爸妈去一家商场带回来的,我还说他们,要那么多的袋子堆家里干什么?母亲说,你不懂,放着的东西,有一天总归会有用的。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
这一天天医院煎熬的日子里,父亲终究是没能撑过去。从我接到杨梅带着哭泣的电话,不顾一切地往医院赶去。虽说这样的结果,对父亲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对我来说却是崩溃性地难以接受。去医院的路上,我接了一个又一个杨梅打来的电话,杨梅已经急疯了,反复问我,叔叔,你在哪里,你快点来呀……我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我马上到了,帮我照顾好奶奶,看住奶奶,一切有我……在得到杨梅的答复后,我赶紧又催司机,开快一点,再快一点!
父亲离去的前一夜下了整晚的雨,雨声把我从梦中吵醒。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兆,这个预兆让我惊悸,也让我害怕。已经有多少年,我没有这样子怕过了。
办理父亲丧事的过程中,母亲出乎意料的镇定,这让我担心。母亲站在屋子里,淡定地指挥着,这个可以拿走,这个不要拿走,对,这个也不要了,一起带走吧。连来帮忙的舅舅都说,你要多看着你妈呀,我看着心里头不落忍!舅舅从乡下来,很快要回去的。我说,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其实,早前杨梅就和我说过,叔叔,我这几天会看住奶奶的,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心细的好姑娘。能把这么好的姑娘请到家里来做保姆,也是我们家的福分了。
如果说父亲是一座山,那母亲就是隐在父亲这座高山后面的一个小山坡。家里,母亲的话一直不多,唯父亲的意图为准。也因为此,我常常会忽略母亲的意见。可眼前的母亲所表露出的,俨然就是另一座高山。面对父亲的突然离开,往日鎮定的我手足无措找不到方向时,母亲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那几天,就像是做梦一样地浑浑噩噩。
那几天,又像是度过了几年那样的漫长。
我还没缓过劲儿的时候,温婉、李林辞职了,带走了公司大部分的骨干,和他们的业务和资源。财务小徐还跟我说,公司账面上的钱,这段时间分批被转走,留下的钱还不到十万块了。接到那个电话,我的脑子迅速地“嗡”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阴谋”两字。这段时间公司的决策权都交给了温婉,赵启的离开,和其他那些一连贯的事情。如果赵启还在公司,温婉绝对没那么容易把人和钱不露声色合理地带走的。而李林,一直以温婉的指令而言听计从。当初,李林加入进来,我也是尊重温婉的意思。现在,温婉带着李林一起离开,这个事情太正常了。
我给温婉打了好几个电话,没有接。我也给温婉的微信留了言。我说,温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不行吗?一直没有回复。我的心情从惊讶,到愤怒,再到平静。我看着格子间稀稀拉拉坐着的几个员工。心,突然也像是没有方向的漂流。
小徐是三年前我招进公司的,小伙子很有想法,这次无疑也是被温婉“防备”的一个人,不然他早就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小徐走进办公室,问我,老板,要不要报警?
我凝神看了小徐一眼,脑子里迅速地跳动了好几个的念头,很快,这些念头像泡沫似地破碎了。
我说,算了吧。
我突然有点心灰意冷,父亲离开了,赵启逼走了,温婉李林辞职了,母亲还剩一个人了……我的生活在短短一年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甚至,我的公司也面临着瞬间倒闭的险境。或者说,公司还开着,接下来,我又该怎么把公司带下去呢!
我说,你出去吧。
小徐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我给杨梅打了个电话,杨梅已经不叫我叔,而是叫我哥了。好像父亲的这次离开,杨梅又补充进了我家。这不知道算不算是意外的收获。杨梅说,哥,有什么事吗?我说,我妈还好吗?又说,我累了……杨梅说,哥,你累了就出去走走吧。我说,我可以吗?我像是问杨梅,也像是在问自己,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走过去的人,开过去的车,他们也都可以让自己放松下来吗?
一周后,我把公司解散了,把账上的钱,把自己的钱拿出一部分,分给留在公司的员工。是温婉和对方公司董事长即将结婚的消息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始终没有得到温婉的回应。然后,温婉又结婚了。
我站在紧闭的办公室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我对温婉不好吗?温婉不是说她是不婚主义者吗?那为什么她又突然选择结婚了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启的电话从广东打过来,离开上海后,赵启去了广东。
赵启说,温婉结婚了。
我说,是。
赵启说,新郎不是你。
我说,是。
赵启说,为什么不是你?
我笑了。
赵启说,你竟然还能笑出来,离开上海,来广东吧,这个让我们伤心的城市。我们可以东山再起。
我把母亲托付给了杨梅。杨梅说,哥,你把干妈交给我,放一百二十个心。杨梅的这个称谓着实把我惊到了。杨梅说要认母亲为干妈的事情和我说过,我也没在意。想不到几天时间,我就有了个这么年轻的干妹妹了。我哭笑不得,却已没有心思管这些了。干妹妹就干妹妹吧,刚好也有人可以好好照顾我妈。
我没有去广东。我去了云南,我的目的地里,还有贵州、广西等省份,越是偏远,越是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我这是要去干什么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留在上海,也不想去广州。我要远离那些繁华的大都市,将自己的心完全放空,可以和大自然紧贴在一起吗?或许呢。
一年多后,我又像活过来一样,重新取得了与外界的关联。有关温婉,或是赵启,那些人和事,我已经淡忘了。我所关心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干妹妹——杨梅,带着我的母亲回到了她的老家横河镇。用杨梅的话说,这是个无比美丽,又无比让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电话里,杨妹说,哥,干妈在我们横河镇,过得可比那什么大上海开心自在多了,精神气儿都不一样呢。
我说,好,好。
我订了去宁波的机票,横河镇在宁波的郊区。我没有告诉杨梅我要来,我只想像一个旅者一样,从云贵,到宁波,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周边的景观特色。
下了飞机,公交车又将我送达到了横河镇的车站。这是一条老街,不像个热热闹闹的镇的堆积,倒像是散落自在的郊区房屋,在我左顾右盼似地张望时,有一个老者走到了我面前,很平和地说,你是找人吗?我说,对,对,你好,我找杨梅,嗯,不是树上的杨梅,是一个姑娘,她叫杨梅……老者点点头,居然笑了,说,知道,知道,这姑娘我太熟了。
老者默默地给我带路,我跟在他身后,跟着跟着居然有点跟不上了,赶紧撒开步子,努力地往前走。
眼看真要跟不上,老者突然说了句,到了。让我长舒了一口气。眼前是一幢二层小楼,掩在一片院落之中,不同于上海房子的那种严肃拘谨,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悠闲自在的滋味。
从屋子里跑出来的一个人,先看了眼老者,又看见我,竟是愣了好几秒,很快就叫出了声,哥,哥,你怎么来了?那个人正是杨梅,一年多不见,看上去竟似比以前漂亮了许多。
我笑了,说,我不能来吗?
杨梅又叫了声老者,爷爷,是你带我哥来的吗?又说,哥,给你介绍,这是我爷爷,我的名字就是我爷爷给取的。
怪不得了,我脑子里有点懵。
说话间,从屋子里又出来了一个人,一看见,我的眼泪就出来了。那是我母亲。母亲也似比以前年轻,面色也滋润许多了。难道这个横河镇,真的是个神奇的所在?我叫了声,妈。母亲满脸泪花走向我时,我突然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责任编辑:高士林E3E075B4-CC19-47BA-A5D1-6A21AC1339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