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作品被翻译为英、韩、日、俄、意、匈等文字。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首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大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雨花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那琴半岛即兴/

南方那海岸

朝向万米深渊

有个半岛叫“那琴”

巨石从山顶滚落

砸向无垠海浪

让那琴奏响神秘旋律

我要追问

那依旧在山顶上摇摇欲坠的巨石

是从哪里滚落而来？

是从天空

还是从你我心底？

/南澳岛口占/

在风的指引下

造云是一项工程

而大海在清醒的时候

会在白天梦见月亮

（在南澳岛看到漫山遍野的风力发电机组，

当日天清气朗，日月同空，是为奇景）

/被雨水浸湿的草稿/

1

雨水落在一九三〇年的教堂上

也落在一九八〇年的你身上

水渍无痕   仿佛仅仅为了清洗

被鼓励的沉默    静听雨中的衰老

衰老：修改和修改在频繁摩擦

你和世界仿佛草稿

2

雨让你和天空有了短暂的接触

雨让船只在水面上生根发芽

闭上眼睛   你走不出黑暗的雨声

从身体里拿出命定的器皿

蒸馏窗外的风景与肖像   日常生活

凝聚在收藏馆的镜子上   看不清倒影

3

雨水让你的鼻子发痒

连续的喷嚏   令你的嗅觉更加灵敏

你闻到器官像粮食一样发霉

肉体在痛苦的时候才接近灵魂

你讨厌事物   却喜欢颜色

破碎的事物生产出更多的颜色

4

你的视线穿过一万滴水珠   沉重的致敬

透明与透明重叠   构成阴影

阴影重叠   是黑暗   透明就是稀释的黑暗

从善良中发芽的诅咒

鼓勵那些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的孩子

对战争的想象比战争   更加刺激肾上腺

5

雨下得太大   过度地消耗着自己

昂首挺胸的猛兽   拉着词语的马车

抵抗是徒劳   寂静从未走开

早熟让你的成年期过于漫长，

让你过于像一个完美的人

最后   你无法读懂一封来自早年的信

6

每个人终将进入故事

拒绝阐释的人穿上绝缘风衣

像是一本从天而降的书

没有被人类虚构的事物

就像人类虚构的事物一样   根本不存在

或仅仅在死者的回忆里熠熠生辉

/光遁者说/

1

原初的光造访地球纯属偶然

在扔掉翅膀的飞翔中

它们的前额碰到了我们居住的尘埃

于是它们精确地定义了无限

并毫不犹豫地删除了所有的灯

而我们的眼睛经历了最初的冒险

随即永久地沉迷于光的分身术

灵魂在光子的倾盆大雨中

有了受伤的恐惧

2

光与人群擦肩而过，逃避着

工厂的克隆。光比耳朵更能理解

窃窃私语的喧嚣不如一声难以听懂的

呼喊，一种可以被光穿越的抒情

钟情植物的光，在视网膜后方的

深渊之侧开辟光的麦田

我们种植光子收获灰烬和灰烬的

词语，这个绝对可逆的过程意味着

一阵词的雪会令光变得更加明亮

会令光瞬间拥有词典，插图，建筑

以及一个探向身后的望远镜

3

光的擦拭是为了显现

更多事物的不可显现

显现的是手和眼的抚摸

不可显现的是脱掉时装的信仰

所以注定存在比光更伟大的事物

比如深入土壤的根就行进在

和光的方向相反的道路上

但它们不是光的敌人，而仅仅是

光的补充

4

通过光我只能走近你

而通过根，我试图汲取一瓢永恒

勇敢地望一眼地狱下面，根的驿站

在那里冻僵之前要提防鼹鼠的攻击

要学会死后复生。在剩下不多的时间

最后一次追忆肉体短暂的温暖

没有比光的遗忘更为残忍的

也没有比光的遗忘更为舒适的

而你和我，是比光更弱的，更敏感的

5

光不是轻而是无

没有质量却具有能量

这是无中生有的奇迹？还是

虚无本身的力量？

这多么像人类生存的说明书

但我们谁又能够读懂它？

大脑高原上的迷路人和勘探者

能从光也难以抵达的沼泽深处

回首一望么？

光的統治带来杂草丛生的真相

正如我们无法分辨星光和阳光

或许一切起源都是虚设

一切点燃蜡烛的动作

都只不过是呼唤黑暗的巫术

6

背叛黑暗的双眼又与黑暗的腰肢起舞的

光，掉进黑暗的桶中，用运动的眩晕摧毁

时间的孤寂。当那隐秘的手举起中国毛笔

悄然来到这纸上，饱蘸光的油漆

一切将被改写，一切将变成挽歌

因此，我们的一生就是逃离光的一生

逃离光，这黑色宇宙的伤口中

变黑的血，在万物被凝固之前

请记得带走那一瓢永恒

/虚构的人称/

1

楼上被遗忘的水果

彻夜散发诱惑的香味

楼下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从吱呀作响的病床上翻身而起

大声敲打鼻腔内锁死的门

失眠的耳朵昏昏沉沉地望着

身体两侧无尽的黑暗

2

测量员在夏夜继续工作

他拨开绿色   进入草地

微小的灵魂像被忽视的动作

逸出他一丝不苟的皮尺

为了失去的部分他将失声痛哭

然后给砍下的植物一遍遍刷漆

每刷一次   都像刷在一张冷漠的脸上

3

百分之九十八的空气湿度

像一篇过于烂熟的自传体散文

回忆的盐掺进时间的水   找不到北

你的毛孔发痒 由于过于难看的

皮肤湿疹而频繁想到死亡   是危险的

正如你在午夜的灯下思东想西

妄图获得自我分析的技艺   是危险的

4

你相信人的余生已被电脑买断

你对水面上行走的人将信将疑

你试图扮演一个新角色

通过人造的镜片看得更仔细

用足够的耐心解开这堆难缠的电线

但你一直找不到开关

身体里的那盏灯注定沉睡万年

5

你逃离夹在门缝中的眼球

渴望一件合身的衣服

来遮掩下车瞬间的迷失

一个夜晚关窗的男人

让你憎恨模仿胶片的生活

越过地平线的舌尖

仅仅尝到了桌面的些许冰凉

6

和虚构的人在每一个

细胞里交谈并练习说谎的艺术

那些起死回生的夜晚

溜进心中的电梯垂直下降

你不知道门开的瞬间

将要走出什么东西

转身狠狠揪住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