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剑要快
夜深,城外湖边小木屋,烛火幽暗。
放了盏油灯的桌案前,一少年一老者对坐,少年似乎闲得无聊,起身解下了墙上的旧剑,想拔出鞘,抽了两下未果,他皱皱眉将剑拍在桌上,一脸欠揍。
“老头儿,剑不错,送我如何?”
“你跟着我半月,就看上了我这剑?一把锈剑,想要就拿去吧,就怕你不会使。”
少年一脸自得:“小瞧人了不是,我武功可不低的,行走江湖都大半年了,这不是那日见你出手,颇有我几分风范,想和你交个朋友嘛。”
“哎你这把旧剑送我,成全了咱俩忘年交这佳话,至于这会不会使嘛,全在我噻?”
那老头不接送剑这茬,只另起话头:“伢儿,你是哪家的少爷出来历练?这江湖可不是你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朽劝你一句,莫入江湖,莫管其事。”
“你就吓唬我吧,闯江湖不就一把剑,做好人的事儿嘛,都说了我武功不低,这有何难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毛头孩子?”他拨弄着剑身,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哼,手刃故友,兄弟阋墙,遭人陷害,世人非议,这些你可遭得住?”老者嗤笑,端起了茶,吹拂茶梗啜了一口。
“唉?你以前这么惨哪?”少年瞪大双眼,“说来听听,让我见识见识,这江湖有何难闯的?”
“行,老朽就给你讲讲。”
三十年前,魔教兴盛,盘踞秦岭,教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各大门派齐聚长安武功,欲兴讨伐之事,却被走漏消息,一众门派掌门被擒。群侠激愤,在当时名望正盛的闫武生和李至率领下,攻进魔教教廷,解救下众掌门后,却发现他们都被投了毒。
魔教失势,教众如鸟兽四散,李至抓人逼问,才得知教主躲进教廷后一山洞。
他们欲去讨问解药。
山路崎岖,两人轻功不俗,举着火把在前,身后不远处缀着群侠,闫武生心中惴惴不安,皱着眉看着好友。
“李兄,呆会儿你可得忍住,至少得逼问出解药再做处置。”
李至这会儿咬着牙,面色铁青,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李至!血海深仇咱事后再报,行吗?一众掌门还等着解药呢!”他转身拦在李至身前,阻了他的步子,“咱知道你恨,但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各派掌门不能出事!”
李至瞪着他,不言不语,屠戮满门的血仇,忍一时?说得轻松,他恨不能将那人大卸八块,挫其骨,啖其肉!
他握紧了剑,不情不愿地点头,等要到解药,他一定一剑捅穿那人的心肺!
闫武生见他点头,这才让行,但还是担心,始终皱着眉。
进了山洞,李至在前,闫武生落在身后,他始终观察着李至,火星照在他眼中,其中愤恨格外分明。
是啊,血海深仇要如何化解,但他有一事一直未问。
“阿至,勿怪我问,只是江湖从未传出,那魔头为何要屠你满门?”
屠门一案太过突然,也无缘由,怕好友伤心,闫武生从来未提。
“呵,那魔头说是为了平武宝藏!”
“什么宝藏,那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传闻罢了!我家祖上三代何曾见过这东西?就算有,与我家也无任何关系!那魔头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竟为一不存之物灭我李家三十六口!”
“这魔头,实在是残忍狠辣,该杀!”闫武生愤愤不平。两人过于愤恨,并未察觉危险逼近,等风声入耳,剑气过身,那魔头已仗着山洞幽暗,灭了火把后隐了踪迹。
“阿至,到我这儿来!”闫武生抽剑出鞘,出声呼喊,幸好俩人相隔不远,不时就以背相抵。但火把已灭,只能听声辨位,那魔头身影飘忽,四方不时传来碎石跌落之声。
“魔头,你逃不掉了!快束手就擒,交出解药!”
“呵,想得倒美,我不交解药,你们又如何,各派掌门给我陪葬,这买卖不亏。”
李至循着声音出剑,闫武生阻拦不及,就听见刀剑相撞铿锵声,如风泉碎玉响彻在山洞之中。
“李至!停手!莫杀了他!”
剑声停了,闫武生疑惑,举着再度点燃的火把朝前探去。
那魔头因之前受伤,败于李至手中,就见李至举剑横在他脖颈,提着他衣领,脖颈间见血。
闫武生上前:“阿至!解药!别冲动!”
那魔头大笑:“杀了我吧,让那群伪君子一个一个的,都给我随葬!”
李至逼剑向前,血渗出沾染了他的手,丝毫不察一般:“这畜生不会交出解药的!”
“不可!”闫武生举着手,“你听我说,先要到解药,什么都好說!”
那魔头转过头来,看着闫武生,来了兴趣:“放我走?”
“做梦!”李至厉声,“我怎能容你继续为祸武林!”
那魔头嗤笑,闭着眼准备引颈受戮。
“我答应你,可以放你走……”
“闫武生!”
“你吃下这毒药,将各掌门的解药给我,以己身验明无碍后你才能走。”闫武生冷着脸,并不理会李至。
李至垂下头,拿剑的手发抖,唇齿间一字一句地责问:“闫武生!你当真不顾我血仇,要放他走?”
“阿至,我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哈。”李至突然笑了,肩膀耸动,他将魔头封了穴道推倒在地,转身执剑向着闫武生,“何为大局?我满门三十六口性命不是大局,那众掌门的性命就是?你可想过,放走魔头,他日死的,可不止我李家三十六口!”他怒吼出声,“你当真以为我只顾血仇吗?这魔头怎能放走,这天下无辜性命难道非你口中的大局?”
“阿生你为何行侠,是为那群掌门?还是为苍生百姓?”
“那群人死了,门派自会推选新任掌门,武林不会动荡。”他捂着脸仍然在笑,“你是不是觉得,他人性命如同草芥,死了也无碍大局?是,我是要报仇,可我也为这天下人执剑。”他倏然抬头,看着昔日好友,像是在看陌路人,“你为何执剑?”
“我竟不懂,你何时会顾着各掌门了?”
“你我无门无派,正是为苍生执剑,才有今日声望,你何时成了声名附庸,要看着他们脸色行事?”
闫武生被这话刺得面色铁青,他辩道:“我不是,只是众掌门不可死,这为眼前性命攸关之事,我不得不顾。”
“阿至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又不是不了解这江湖,今日掌门身死,明日我们就成了心机歹毒之人。”
“武林会问,为何不救各掌门,为何就我俩未中毒?非我怕这流言陷害,只是人心难测啊,阿至!”
李至仰头,半张着口,长叹一声:“我在世间无亲无故,不怕世人诽谤陷害,不怕万人打杀,这不顾各掌门生死的罪名,我一人背!”
他高举着剑,转身朝着魔头劈下!
咚!人头落地,沉闷无声。
烛火被风撩拨,人影在墙上摇晃,少年拨乱油灯里的长芯,语中疑惑:“哎?你们正道都这么傻吗?先骗他解药,再要他狗命不行吗?你这故事好生奇怪啊,我也想问,既是声名远扬的大侠,讨伐魔教该与各掌门同行,那俩人为何没中毒,平武宝藏是真是假,最后魔头死了吗,那众掌门嗝儿屁没?”
那老者为快熬干的灯碗添了油,语气淡然。
“那魔头没死,闫武生杀了李至,拿了解药,救了众人。”
“唉?真的吗?那这闫武生倒让我高看一眼。”那少年趴伏在桌案,嗤笑,“哼, 不过,手刃故友,你不愧疚吗,闫武生?”
像是在幸災乐祸,这小孩儿心性不佳。
老者倒是不在乎:“老朽愧疚,所以退隐江湖,隐姓埋名在此岸做一钓叟,虽不至于潦倒,但也却是余生窘迫。”
“是吗,但你躲了武林流言、魔教余孽的报复,我怎么觉得是好事儿呢?”少年又想起一事,“那魔头呢,你最后真放走了?”
他又起身,随手拿起那锈剑,方才抽不出的剑,此刻竟然出了鞘,他如同顽童一般笑了,笑脸隐在幽幽烛火间,平添几分诡谲。
“那他手里的平武宝藏,你拿到了吗?”
“我说呢,你跟着老朽半月,殷勤不断,原是想探听消息啊?”老者将杯中余茶倒在地面,洇湿一小块儿暗处,“不是说了吗,那平武宝藏不过是传闻,故友李至生平并未见过,那魔头从何得手,我又如何凭空可得?你若为此而来,怕是要失望了。”
“哦,是吗?那你为何留着蜀中李氏的锈剑呢?缅怀故人?可我记得,当年李至用的,可不是家传的锈剑,哈哈,骗不过我吧?”
老者问:“你到底何人?”
少年挽了个剑花,风声呼啸,他笑得异常灿烂,闫武生看着,竟觉有几分眼熟。
“哎,这还不知道吗?我儿时从学堂里学到过一词,叫‘为虎作伥。当时先生解释的时候,我分外不解,被虎吃掉化身为鬼者,不该满含愤懑吗?为何要帮着老虎害人呢?后来啊,我行走江湖,才知道,哦!”少年一脸奇异,“伥鬼虽是被老虎所害,但他是鬼,终究非人哪。当年,你若真为顾全大局,杀了李至,放走魔头,拿了解药救众人,那我今日来呢,是来除鬼的。但若你杀了魔头,拿了平武宝藏,隐姓埋名躲劫难,那我今日,是来行侠仗义的,嘿嘿。”
少年手中锈剑,枯木逢春一般,银光烁烁,寒气笼着剑身,杀气四腾。
老者终于想起,少年笑容为何熟悉。
当日他杀了李至后,逗弄魔头,如猫捉老鼠一般,将他十指斩下,削皮割肉时,笑着问:“哎呀,你到底将那平武宝藏放在何处了呢?”
恍惚间,眼前少年的笑容和当时的自己竟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