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平
父亲和母亲性格不合,从我们懂事开始,家里的争吵声就没有断过。一天深夜,我们又一次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了。父亲的大嗓门几乎满院子人都听得见:“既然合不来,那就好聚好散吧。老大归我,你明天就带着老二和老三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要回来!”随后是母亲哭着收拾行李,天还没亮,我和小妹就被叫醒了。从第二天起,我们正式在母亲单位的一间小阁楼里落脚。那一年,我刚满10岁,正在上小学四年级。
父母分居后的日子,我们是在单调、枯燥和惶恐中度过的。每天放学回家,我与小妹坐在圆桌旁写作业,不时四目对望,眼神里那种对大哥和父亲的思念,尽在不言中。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两个月后,看母亲还没有一点儿与父亲重归于好的迹象,逐渐懂得察言观色的小妹也开始担心了:“怎么办呢?我想爸爸,想大哥。”我说:“光想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想办法去看看他们吧。”
小妹和我说干就干。我们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到大哥的教室看他,同时打听父亲的最新情况。其实,大哥更想我们。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居所相距不远,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事。尽管分居之后,母亲严禁我们去父亲那儿串门,也不许我们和大哥见面,但后来,每到星期天,不是我们找借口想办法打破“禁令”,就是大哥“偷越雷池”,跑过来跟我们“幽会”。
最初的“大本营”设在父亲的住处,分家的时候,许多东西来不及拿,包括我们的小人书箱,而我和小妹都是小人书迷,离开了那些书,就像丢了魂。大哥说:“那些书反正我都看过了,每次来看你们时捎几本,过不了多久就全部给你们搬过来了。”第一个星期天,大哥捎过来的是一套当时很流行的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的连环画。第六期的封面上,小鹿纯子爸妈破镜重圆的画面勾起了我对家事的伤感。当小妹读到纯子整天对着爸爸问妈妈的情景时,我们的泪水马上掉了下来。
“哥,咱们给爸爸写一封信吧。你看,纯子多聪明,用一封信就能感动她爸爸,让他向妈妈认错,他们最终破镜重圆了。”小妹一下子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当即跟大哥合计,大哥也连声称妙。接下来,我们将那个故事认真看了好几遍,一致认为,纯子之所以能打动她那倔强的爸爸,就是因为信末的那句话:“爸爸,亮出你的胸怀,向着明天,迈出勇敢的一步吧!”
我将那句话毫无保留地“克隆”下来,从头到尾模仿纯子的口气炮制了一封信。从这两个月来对父亲和大哥的思念写起,一直写到母亲带着我和小妹的含辛茹苦,到我们的成绩下降,再到与大哥暗度陈仓“幽会”的酸楚和无奈。信写好后,我先念给大哥和小妹听,边读边改,直改到泪水模糊了我们三个人的眼睛,才让大哥把信捎给父亲。
信被捎走的第二天,是我们幼小的心灵最为忐忑不安、感觉过得最为漫长的一天。
那天下午,大哥赶到我的教室,给我打了一个手势,我便知道有戏。果不其然,大哥说父亲看了那封信,指定要我晚上过去谈谈。我就跟小妹串通好,让她先回家,对母亲撒谎说老师要给我补课。放学后,我与大哥快马加鞭,赶到那个熟悉的院子时,父亲已早早在门口等我了。瑟瑟的寒风中,表情复杂的父亲显得憔悴、疲惫,看得出,分居的这段时间他过得也不顺心。按父亲以往的火暴脾气,我已做好他大发雷霆的准备。但父亲见了我不是批评,而是少见的表扬:“那封信是你执笔的吗?写得非常好,爸爸看了很感动。”
我鼻子一酸:“爸爸,您去劝劝妈妈,咱们一块儿过吧。我们好想您,好想大哥啊!”
父亲的眼圈也红了:“爸爸也想你们啊。我和你妈妈,我脾气大,她气量小,所以我们经常闹矛盾。其实每一回吵完我就后悔,为什么不让着她一点儿呢?”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外表刚强的父亲其实内心也很脆弱。见父亲一脸犹豫的模样,我心里一动:“其实,这次妈妈跟您吵架后也很后悔,她一直在等您给她一次解释的机会。今晚我能够过来,还是经过她允许的呢。”说这句谎言时,正遇上父亲殷切的目光,我顿感底气不足,汗水顺着额角直流下来。
父亲爱怜地为我擦去汗珠,一脸深情地望着我。我无声地望着父亲,父亲老了,皱纹多了,鬓发白了,却显得更慈祥了。良久,父亲用他难得的笑容打破了僵局:“我很高兴,儿子,你终于长大了。爸爸答应你,这个星期天,就和大哥去接你们!”
那一刻,我感觉父亲已不再将我看作他的儿子,而是把我当成一位挚友、一位知己。他用慈爱的眼神跟我进行一种无声胜有声的交流,又似在倾诉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他已从倾诉中得到最舒心的解脱。他一直紧紧地将那封信攥在手心,那封信肯定被他看过很多遍,纸角已被摸得有些皱巴。父亲的眼神里,似乎在回应着我们的请求:“爸爸,亮出您的胸怀,向着明天,迈出勇敢的一步吧!”
星期天一大早,母亲和我们蜗居的小杂房前,出现了父亲和大哥的身影。
母亲显然还未从伤心的往事中反应过来。一见这阵势,就找个借口走开了。父亲望了我和大哥一眼,当即交给我们一元钱:“你们俩,学着到市场去买一斤肉和一些小菜来,爸爸中午要在这儿给你们做饭吃。”这天中午,我们兄妹仨又品尝到了父亲出色的烹饪手艺,但母亲没有回来,气氛非常沉闷。一直到晚上,也不见母亲的身影。父亲辅导我们做完作业后,就在小阁楼睡下了。到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是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父亲见情形不对,就领着我们四处去找。先是去母亲的工作单位找,又到亲戚家找,最后终于在母亲的同事奉姨处找着了“避难”的母亲。父亲没有开口,而是向我们努努嘴,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就按计划将母亲围了个严实。
我说:“妈,爸来向您认错了,我们一起来接您回家!”
小妹说:“爸爸做的菜真好吃!我要爸爸!我要大哥!”
大哥说:“我要和弟弟妹妹在一起!妈妈,我想您!”
可以想象,父亲制造的那一颗颗催泪弹的巨大威力。在我们的声泪俱下中,奉姨一家人也感动了,纷纷劝母亲,母亲的“铁石心肠”在泪雨纷飞中当场就软得一塌糊涂。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感觉到父爱那种博大的包容。父亲从一开始就听出我那句母亲后悔的话纯属谎言,因为他太了解母亲了。她是一个不肯轻易低头认错的人,更何况在那个动气的节骨眼儿上,委托我去道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父亲还是接受了一切。母亲后来问他:“既然你听出是谎言,为什么还要相信呢?”父亲说:“我没有相信谎言,我相信孩子们的爱。”
(玉兰花摘自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有你即是天堂》一书,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