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廓空间
马原先生在云南南糯山乡间
夜色下的八廓街 图/张静
游客正坐在八廓街中酸奶店中就餐,此时的八廓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图/张静
2021年2月6日,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我仅凭从一个朋友处临时要来的微信号码,贸然前往远离城市的居民区,造访中国先锋文学史上的代表性人物、有着“西藏大马”之称的作家马原先生。
马原老师说他最近身体不好,正在服用藏药治疗,但还是提前在客厅等着我们的到来。在座的还有马原老师的夫人李小花女士和他们的孩子马格。为了不多打扰他休息,我决定单刀直入,就马原先生心目中的古城拉萨和八角街情愫,请他进行简短的口述追忆。
采访结束时,他在我的笔记本上题写了“八角街”三个字,说我就写“八角街”吧,因为对我来说我熟悉的不是八廓街。
索穷:马原老师您是哪年到拉萨的?
马原:我是1982年9月4日乘坐飞机到拉萨去的。因为那个时候可不容易,很多人都是坐车进去的,费劲啊,那个时候从格尔木进去也要一个礼拜十天差不多。
索穷:但是您刚到拉萨时住得好像离八角街不近?
马原:我刚开始在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工作,离八角街远,但是跟文学圈走得比较近。1985年前后西藏搞二十周年大庆建设,政府花了很多钱,上了很多项目,自治区群众艺术馆就是那年建成的,现在你们看到的八角街广场也是1985年修好的。我就是那一年调到群艺馆,编辑《西藏群众文艺》,住得距离八角街不到一公里,可以说我就是在那段时间喜欢上八角街的。其实就是每天转街,啥也不多想。因为那时候我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幻觉:看得越多,越觉得整个西藏在围绕着八角街转。世界之大,大不过八角街,八角街就是西藏的核,包括它的老房子里边的那些小窗户,窗户里边的那张脸,我们就天天看那些窗户,看里面的那些小商品,窗户里的那些脸每天也在往外看着我们,觉得非常奇妙。西藏虽说曾是宗教圣地,应该说我对宗教没有特别多的研究,但是我就觉得八角街比其他的,比如说我们在内地接触到的那些教堂呀,佛教或者基督教是不一样的,在我心目中八角街永遠是第一,所以那么多年我写西藏的东西觉得基本都是从八角街来的,大多数故事都是我从八角街得来的,或者是幻觉。
索穷:可以感觉到您的很多灵感就是来自八角街。我还记得您还写过一首长诗《八角街雪》。
马原:对,我写过一篇长诗《八角街雪》,在《拉萨晚报》发了一整版,都没有保存下来,这你都知道呀,时间过得可真快。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索穷:还有早期在八角街经商的康巴人,您也写到过他们。八角街原住民您写得倒不是太多。
马原:我是太迷恋八角街了,可以说汉族、藏族里面,比我了解八角街的不多,尤其文化界我是最了解八角街的,因为我住得近,有时候我每天都去八角街,有时候一天去两趟。完全放空,没有目的,特别是那些小店铺,一站就站很长时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都不愿意离开。我刚开始是关注原住民也就是老八角街人和他们那些神秘的店铺,当时还有好几家尼泊尔的店铺,估计现在还有。后来去过尼泊尔以后,发现它那么小的国家,但是东西很有特点。再后来,慢慢发现卖有意思的东西还是康巴人多些。因为他们流动性大嘛,原住民手里的东西反而不多,后来他们干脆把房子租给八角街上越来越多的康巴人,自己收点租金可能过得更轻松些。我也就买康巴人的东西多些。当然也有来自西藏各地的商人,包括日喀则的,那曲的,但是康巴人多些。当时我们觉得康巴人长得比较漂亮,按现在说法比较帅嘛,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就是画八角街上的康巴人,八角街原住民不是陈丹青笔下的那种人。康巴人可以说是被陈丹青的画带到世界上去的,反过来也可以说康巴人是从八角街扬名世界的。到现在,我跟朋友聊得最多的还是八角街,因为我曾是八角街的居民,那些房子、街道,曲折交错,就是有特别多的神秘感。后来据他们说叙利亚有个大马士革古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有两千多年历史,跟八角街很像,到处都是谜,但即使这样我相信没有一个人把八角街所有的门都进去过,我不知道八角街居委会的那些工作人员有没有机会进到每家门里去。
我又是一个特别在意灵感的作家。阿里多有名,我都没去过,到了仲巴就回来了,但是八角街对我来说是挥之不去的,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的存在,也因为八角街是我创作灵感的源泉。她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索穷:所以有了您那些奇思妙想的创作。除了寻找创作灵感,您在八角街还有什么活动?购物吗?
马原:当然买过东西。我当时每个月的工资是七十多块钱,但是我有稿费收入,所以在拉萨的文化人里面经济上我还算是比较宽裕的,会买些有意思的东西,我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张巨大的老虎皮,非常大,而且很完整,剥得也好。他要900块钱,我一年的薪资都不够给,眼看着根本买不起。总的来说,我比周围的朋友们钱多一点,所以我每天都可以在那边转,买点这个买点那个。现在说起来当年的好多东西好便宜呀。也是因为看东西呀,带朋友转八角街呀,我身边总是聚集着很多人,我们围绕着八角街不停地转。
索穷:所以听说您在八角街的家被称为西藏的“第二文联”。
马原:对,当时西藏主管文艺的自治区党委副书记是李文珊,他要内调回河北,临走时最后一次见文艺界的那些人。我们俩是第一次见面,他笑着说马原,不容易呀,我要走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知道你家是西藏的“第二文联”,西藏的文学艺术家都喜欢在你家里聚会。确实是这样,大家都到我家里混饭吃。这是现在的年轻人理解不了的原始共产主义生活。
索穷:现在您跟八角街还有联系吗?
马原:其实我回去过很多次,开始十几次没事,但是后来一到拉萨我全身水肿,高原反应十几天都退不下,这个高海拔让我的身体过不去,不敢再去了,好在八角街长在我心里,当然现在的八角街气息也不对了,不完全是原来我心里的那个八角街了。但是要是说没有联系,我刚才吃的就是藏药,我的肺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我现在吃的是拉萨有名的藏医强巴大夫给我开的药,他在拉萨开有诊所,也是八角街的常客,我觉得拉萨的文脉就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因为西双版纳这边气候好,他们几家在这边买了房子,冬天也住在这里,我跟他是邻居,今年因疫情他还没有到。
看看,马原老人都已经68岁了,兜兜转转,还是八角街,还是八角街的人和事。
世界很小,但是八角街很大,大到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