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海拉细胞

【法】吕克·佩里诺 唐恬恬

法老、皇帝和国王虽有宏伟的陵寝，但他们的尸体和细胞的命运却不会和万人冢中他们的臣民有何不同。讽刺的是，如今唯一可以说是获得了“永生”的人是一个生前遭受了各种不公的女子。

海瑞塔·普莱森特4岁那年，她的母亲在生第十个孩子时去世了。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弗吉尼亚州，对于一名混血女童来说，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开局。她的皮肤非常接近白色，既然当时的种族歧视已经比奴隶制时期有所收敛，她所要克服的就只剩下贫困和性别歧视。

14岁那年，海瑞塔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穷人对生命的短暂有着更为强烈的感受，他们往往比富人更早开始繁衍后代。孩子的父亲19岁，名叫大卫·拉克斯，是她的表哥。表兄妹俩都是可怜人，都由外祖父抚养长大。18岁那年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新生儿很快表现出了发育障碍。

20歲那年，她嫁给了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变成了海瑞塔·拉克斯。夫妻俩努力工作，因换新工厂而多次搬迁后，一家银行同意给他们在马里兰州的第一套房子提供贷款。刚以为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丈夫大卫就应征入伍了。

战争结束后，这对夫妻又生了3个孩子。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生命到底有多脆弱……第五次分娩后，海瑞塔患上了宫颈癌，病情发展相当迅猛。她被转往一家收治黑人的医院。医生从她的子宫取了两个病理切片，并试图用镭对她进行治疗……8个月后，她因癌症转移至全身而去世，终年31岁。她留下5个孩子，最小的才18个月，只能靠他们的父亲了……

医生问这位鳏夫是否同意他们从他妻子的各个器官取样以帮助了解这种癌症的发展进程。当你是奴隶的后代，当你是5个孩子的父亲并即将拥有自己的房子，当你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和歧视才走到今天，拒绝这项要求无疑是人生图卷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大卫不让别人触碰海瑞塔的身体，但他不知道，早在诊疗初期医生就已经从子宫采集了两个样本。

癌症的危险性在于癌细胞的繁殖能力。普通细胞经过六十来次分裂便会死亡，肿瘤细胞却不同，分裂数千次仍然能存活。当时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各家实验室里培养的正常细胞和癌细胞不到一周就会全部退化。

海瑞塔的细胞却能以非同寻常的速度繁殖，并且全都存活了下来。她去世时，医院实验室已经拥有数百瓶她的细胞。按照惯例，医生会从病人的姓名中选取4个字母来为这些细胞命名，它们因此得名海拉（HeLa）细胞。医生认为这是些不死的细胞。1951年10月4日，海瑞塔去世当天，电视台高调宣布人类在永生道路上首次获得重大发现。紧接着，就有人宣称很快便能治愈癌症。这着实令人惊讶，要知道这些细胞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闪电般摧毁了其携带者。然而，电视上提到癌症的时候总是宣称很快能征服它，即便这些宣传只有千分之一能在随后的岁月中稍许得到验证。面对一种生物学家认为几乎可算所有细胞系正常结局的疾病，这要么是过于乐观，要么就是盲目无知。

将近七十年来，海拉细胞不断增殖，总量已达数吨之巨。它们周游世界，在工厂和实验室中继续生长。

它们成为多项研究的对象，大大促进了医学的发展。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作为病毒培养基助力研制出了脊髓灰质炎疫苗。早在1953年，为了大量生产这种疫苗，亚拉巴马州的塔斯基吉就建起了一家海拉细胞制造工厂。

话题再回到海瑞塔的细胞上。当时的背景下，毫不奇怪，并没人在伦理层面上质疑在塔斯基吉的海拉细胞制造工厂，由一些黑人工人对一名黑人妇女的细胞进行工业生产和全球配送。1956年，纽约一名病毒学家有了一种想法：海瑞塔的细胞是否携带一种传染性病毒，或者它们能将自身癌症扩散。为了找到答案，他向白血病和其他癌症患者以及一些健康的囚犯注射了海拉细胞。以科学的名义有什么不能做？后来迫于某些同行的压力，他才中断了这个可怕的实验。

海瑞塔的细胞也被用来研究艾滋病病毒、癌细胞变异的演进以及辐射对人体的影响。它们被用来测试抗病毒药物，研究各种产品的毒性，还被送上太空以研究失重情况下的细胞分裂。沙门菌模型正是借助这些细胞才得以建立，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这种细菌引发的可怕腹泻的病理生理学。

20世纪60年代，每月有大约三百篇关于海拉细胞的文章问世——1980年后这些数字翻了两番。

70年代，科学家利用它们制造杂交细胞，以开发人类基因组图谱的绘制方法。这样一来就必须找到海瑞塔的原始基因组才能更好地理解她的细胞中某些基因的演变。科学家开始寻找她的家人……

海瑞塔去世25年后，人们找到了她的丈夫和5个孩子中的3个。另外一个女儿患有癫痫，大约15岁时在医院去世;还有一个儿子在监狱里。

1984年，哈拉尔德·祖尔·豪森发现了乳头瘤病毒（HPV）在宫颈癌中的作用。科学家发现，HPV18菌株整合到了海拉细胞的基因组中，这就解释了海瑞塔的癌症为何如此严重。这名病毒学家研制出了一种疫苗，并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2005年，人们开始用这些细胞研究纳米粒子对生物的影响。

据估计，迄今培养出的海拉细胞超过20吨，与之相关的科学文献多达6万篇。它们的增殖能力如此强大，甚至在东西方互相隔绝的情况下，仍然出现在了俄罗斯的实验室中。它们污染了众多其他细胞培养基，随之引发的科学论战至今尚未结束。因为一旦发生海拉细胞污染，其他细胞实验的结果就不再可靠。专家们估计，20%的细胞实验结果应该作废。这些研究者有理由憎恨海瑞塔和她那该死的永生细胞！

鉴于一些实验室利用海拉细胞大肆敛财，又爆发了一场合法性的争议，最终在1990年以立法禁止人体组织销售而告终。任何人类细胞都不得被当作私人财产，只能对它们的培养和运输收取费用——可以肯定，在法律批准颁发人体活组织销售许可前，生产和运输费用会居高不下。

海拉细胞的基因测序结果发表于2013年。家属在负责监管他们母亲细胞使用的伦理委员会中获得了两个席位。

海瑞塔·拉克斯葬在弗吉尼亚州哈利法克斯的黑人墓地中，此地安息着自她第一批奴隶祖先到达以来的所有家族成员。墓葬的确切位置已经无从知晓。2010年，一位率先对她的细胞展开研究的医生为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纪念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士，一位妻子和母亲，她影响了众多的生命。海瑞塔·拉克斯在此长眠。她的永生细胞继续帮助人类，直到永远。”

记者丽贝卡·思科鲁特为海瑞塔撰写了传记，并创立了一个基金会，帮助她那些依旧贫穷的后代们。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零号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