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新华字典》

2022-04-20 18:13黄小邪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4期
关键词:新华字典念书花店

黄小邪

影视公司邀请我给《楢山节考》写影评,电影讲述了生活在偏远村落、年逾70的主人公阿玲为减轻子孙负担,带着信仰主动进山祭祀的故事。我打算找母亲聊聊,寻找一些灵感。

我告诉母亲,让她抽空与我聊聊电影,这是我第一次邀请她聊电影。我们生活在同一城市的南北两处,她与父亲经营花店,我专职写作,我们每月见面,却不聊工作。一小时后,母亲推开了工作室的门。“我把店关了,来和你聊电影,我用手机导航过来的,你这地址还真不好找。”她边说边得意地钻进屋内。

我盯着电脑正在查资料,示意母亲自己去冰箱里找点水喝。她从厨房变出一些水果后,又将我那堆杂乱无章的书籍按照体积大小码放整齐,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又摸了摸。我告知她问题已经解决,不再需要她的意见,她用裙角拭干洗过的手,失落地坐在我面前。此刻矮小的她,像搞不清楚作业错在哪儿的孩子。

“这个电影,我上次都下载看过了,说不定能给你一些新的灵感。”“说好了和我聊,怎么又不需要了呢?再说了,哪有作家说话不算话的嘛。”她这一讲,竟让我有些难过。因为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而我恰好从事文字工作,所以从不与她聊工作,更别提征求她的意见。这次我只是随口一提,显然她很认真。“那你讲讲你的感受吧。”我说。

母亲本该是有文化的,只是她在小学一年级的课堂上被外婆喊回家照顾弟弟妹妹,自此再未进过学堂,傍晚同村孩子放学回来,她便难过地藏进屋子。母亲常埋怨,外公作为知识分子,却不让她念书,当她因为没文化而错失许多机遇时,便发誓不再原谅外公和外婆。但是嫁给父亲这些年,娘家稍有点事她还是会飞奔回去,得知一切平安后,她又会云淡风轻地回来。

前年,外婆被查出胃癌,母亲时常偷偷垂泪,怨自己尽孝不周,她将家中所有的积蓄交给外婆治病,又叮嘱我们要多开导外婆。在母亲与舅舅、姨妈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病愈出院,母亲又自作主张地带她与外公出去旅游,说是想让老人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从未学过“子欲养而亲不待”,却比许多学过的人做得更好。

自那以后,母亲很少提及念书的事,外婆也不提,大概这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痛处,任由时间打磨、平复。但母亲对一切关于文化的事情,有着特别的喜爱与尊重。有一年,我去山区支教,她从省吃俭用的积蓄里拿了一些钱,让我转交给学生买书本,并特别嘱咐我要用心教他们。母亲也喜欢随我一起逛书店,泡图书馆,她像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我买书,她付钱,我看书,她就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我读书。

我也曾不认真念书。记得一年级时,有一次考试成绩糟糕,我见母亲不识字,索性冒充她在试卷上签字。母亲得知后,没有打骂我,却笑着对我讲:“所以你要好好念书,不然以后你的孩子也会这样欺负你。”见她眼角湿润,我恨自己不该扎母亲的心。后来,常听母亲得意地自嘲,文盲母亲教育孩子全靠天相助。

在念中学时,我用零花钱买过一本《新华字典》送给母亲。彼时,她和父亲共同经营着杂货铺,有时需要协助父亲进货及零售,赶上父亲外出进货,逢人赊账她就开始头疼,倒不是因为钱,而是她怕记账,因为多数名字她都不会写。有了字典,母亲隔三岔五地找我和弟弟“学习”,寒假结束,她兴奋地告诉我们:“我会写100多个字了。”直到今天,那本字典还一直被她带在身边。

几年前,父亲遭遇车祸,在ICU昏迷了七天,丧失劳动能力,家就要垮了。母亲带着我与弟弟在医院食堂吞下一碗清汤面后,强势规划我们的将来,不顾亲戚反对,她要求我与弟弟继续读书,各自考研、进修,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平日喜欢花花草草的她,用两个月时间学完了本该学习一年的花艺教程,又找亲戚朋友凑钱租了一间店铺。跌跌撞撞中,她的花店在城市一角开张了。讲实话,我以为她会撑不下去,她识字不多,文化程度不高,对电子产品不熟,营销手段一窍不通,年纪摆在那里,就连普通话也讲得不标准,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花店中,她毫无竞争力,艰辛可想而知。

可没想到,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将花店开得风生水起。那几年,花店支撑着家庭的全部开支。在遇到非常棘手的订单与挑剔的客户时,她才会寻求我们的意见,有时不忘自嘲一句:“我的经验和新华字典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找你们了。”开始的几年,我们很乐意主动询问花店的情况,毕业后,我成为一名写作人,弟弟做了设计师,时间宝贵,自顾不暇。当许多母亲攀比孩子的车与房时,她自豪的是,她的一对儿女有文化。近几年,我与弟弟的生活重心都在别的城市,能与母亲聊天的时间就更少了。每次回去看母亲,也是来去匆匆,偶尔聊起她,邻居和客户总要夸赞几句,譬如心思澄明,譬如豁达乐观,显然大家喜爱她、佩服她。近年,生意不景气,我也曾劝她关掉花店,她说什么也不肯。有一次,母亲找我借钱周转,付进货尾款,我问:“人家是否催款?”她说:“不要等到人催,会难为情,况且人家也不容易。”母亲固然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平,却总做着让我钦佩的事情。

我整日忙于采访、编剧、拍戏,很少与母亲在一起,离家带走一箱子干净衣物,忙完再带回一箱子脏衣物。若不出差,我往往待在自己的工作室,周末偶尔带她与父亲一起吃顿饭。有时见我不忙,她便递上自己带的书,请求我读给她听。身边的人倒都挺喜欢她,我偶尔带她赴朋友宴,见我们唇枪舌剑,她坐在我身边默不作声,有时搜肠刮肚,也能语出惊人。

有的时候我写不出东西,母亲会不知所措,默默在杯中续满热水,再悄悄关门出去。过几天,再对我说:“写文章也像做人,有话就长,没话就短,实在写不出,就歇一歇嘛,不要放弃。”见我情感受挫,母亲又不知所措,轻轻拍我的肩,再偷偷地别过脸去。过几天,再说:“不要迷信事事顺意,只要对自己所付出的感情问心无愧就好了。”好像我在书中读过的种种晦涩道理,她总能轻易道出。

是该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永远朴素、共情。倒是我,念那么多书,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摘自《讀者·校园版》2021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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