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凡事经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与风格。就好比一座社会的骆驼桥,张大哥的服装打扮是叫车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脚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他的经验是与日用百科全书有同样性质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哪一党的职员,他都认识;可是永不关心党里的宗旨与主义。无论社会有什么样的变动,他老有事作;而且一进到个机关里,马上成为最得人的张大哥。 以天气说,还没有吃火锅的必要。但是迎时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张大哥对于羊肉火锅,打卤面,年糕,皮袍,风镜,放爆竹等都要作个先知先觉。“趣味” 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刚有点觉得出的小风,虽然树叶还没很摆动,张大哥戴上了風镜。哪怕是天上有二尺来长一块无意义的灰云,张大哥放下手杖,换上小伞。张大哥的家中一切布置全与这吃“前期”火锅,与气象预告的小伞,相合。客厅里已摆上一盘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张大哥是在冬腊月先赏自己晒的水仙,赶到新年再买些花窖熏开的龙爪与玉玲珑。留声机片,老李偷着翻了翻,都是新近出来的。不只是京戏,还有些有声电影的歌片——为小姐们预备的。应有尽有,补足了迎时当令。地上铺着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着似乎比坐着舒服;可是谁也不敢说蓝地浅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朴秀雅的。 张大哥比他多着点什么,老李想。什么呢?什么使张大哥这样快活?拿着纸包上厨房,这好像和“生命”“真理”,等等带着刺儿的字眼离得过远。纸包,瞎忙,厨房,都显着平庸老实,至好也不过和手纸,被子,一样的味道。可是,设若他自己要有机会到厨房去,他也许不反对。火光,肉味,小猫喵喵地叫。也许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