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算法
——不完备虚构基石论纲

2022-04-18 09:54黄德海
天涯 2022年2期
关键词:爷爷

黄德海

从高铁站出来,坐上预订的网约车,行驶一个多小时,拐下高速,路灯的光才开始变得断续,路两旁,黑暗中的树影逐渐高大起来,虽然车窗关着,来朋分明闻到了浓郁的草木气息,感觉到干燥里笼罩着的一点温润。路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几乎要把人颠起来。不时有载重货车挡住去路,超车时,车灯射出的光线照出扬起的尘土,虽在夜色里没有弥天之感,仍然刺激得人要咳嗽。偶尔有灯光掠过止悦的脸,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浅睡中,翘起的上唇仍然让人觉得似颦似笑。来朋忆起止悦嘴唇的清凉感觉,还有无色唇膏淡淡的苦味,内里暖了一下,心疼的感觉探头探脑涌上来。

这是来朋和止悦交往的第六个年头,两人都觉察到了微妙的隔阂。这隔阂不是因为陌生,而是从熟悉中长出来的。共同面对一件事,不用交流,两人就知道对方会怎么判断,选择也无比默契。过去因这心意相通,两人不知相视而笑过多少次。现在,他们都知道,很多时候,同样选择背后的理由并不一致,有些很轻微,有些却到了南辕北辙的地步。发现这问题之后,他们意识到,此前完全契合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对方身上将有一些隐秘的部分不停与自己错失。两人都有点心凉,却也没到断然分手的地步,只是日常仿佛忽然加重了分量,要不停地奔跑才能阻止生活陡然折断。

大部分外出的主意都是止悦拿的,有时是假期,有时是周末,反正不耽误赶回来工作就是。这次倒是来朋临时起意,趁十一假期,到家乡附近的山区转转。从小在山里长大,工作后,他其实很少回去。尤其是父母过世以后,来朋几乎不再回家乡了,问起来他会说无所眷恋,只偶尔会怀念山野里那种完全寂静的黑,一睡下去似乎就能被安全地包裹起来。止悦呢,则对任何一个能离开城市的机会都有兴趣,不成规模的山山水水,称不上奇特的花花草草,甚至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她都能兴兴头头看上半天。那次去喀纳斯,汽车中途抛锚,司机急得直跳,来朋在旁边陪着,止悦一个人坐在红柳旁边,安安静静看着四周的荒野,直到太阳慢腾腾落下山。那天晚上他们赶到住处的时候,时间比今天晚很多,但天空似乎还透着隐隐的亮色。这里的山间早已是沉沉的黑,只有树叶的绿色被黑侵染得太深,泛出一点轻微的光。

司机掉头之后立刻加速,尾灯的一点光亮也很快消失了,托朋友提前收拾的小屋,便孤零零沉默在黑暗里。来朋拎着行李,止悦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两人搀着走过去。屋门没锁,来朋摸到门边的开关,一拉,灯亮了起来,明晃晃的,有点耀眼。靠墙放着一堆食物,有现成的,也有需要做的,一小桶油立在旁边。来朋嘱咐朋友不用照应,他们只是来这里度个假,不想惊扰别人。细心的朋友没多问什么,只把一应物品都准备好了,还专门换过了电灯。止悦笑着说,你这个朋友比我对你还上心。来朋也笑,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要是没人准备,我们只好睡光板床,喝西北风。果然,里间的床上放着被褥,来朋拿起摸了一下,是软软的新棉花。闻一闻,如假包换,满满的阳光味道。

山区里往往有这样的小屋,有的是守林人常住,有的是打猎人暂留,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原因建起来的,很少有人住。来朋没离开家乡以前,假期里会约几个朋友找间这样的小屋待几天,只要柴火够,就不怕野兽侵扰,随身带点儿水和干粮就能对付。那时打猎管得不紧,几个人扛杆气枪,跑一天居然也能打到几只小兽。晚上用手电筒乱照,有时能看到一些栖在低枝上的鸟,露出肚子上白色的细羽,脆弱得像襁褓中的婴儿,全没了白天横飞的神采。把猎获物穿到细树枝上,点起火来烤,先是烧焦的皮毛味,很快就有肉香飘散出来。夜深了,露水降下来,打湿了周围的草地,每个人的头发也都湿漉漉的。掘几锨土把火和骨头埋起来,几个人便横七竖八躺到床上睡去。

来朋睡得不深,长满白色细羽的鸟腹连续掠过梦境,速度越来越快,其中一只忽然改变方向,长长的鸟喙从肚子上生出来,疾速冲向他,眼看要穿过眼睛。来朋吓得一闭眼,心陡然一震,浅睡便也消失了。把枕头立起来,来朋斜倚着,意识回到现实,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心悸的感觉一点点消失。歪头看一眼,止悦的长发铺满枕头,细长的手搭在被子上,随着匀称的呼吸一起一伏。来朋知道,如果光线再好一点,还能够看到她细长的脖颈,以及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来朋还记得,第一次抱着止悦,低头看到她脖子上淡淡血管,意识到止悦的柔弱,忽然觉察出自己的孤单,这孤单因为止悦而发觉,也立刻因为止悦而消失了。久违的平静感觉环绕过来,来朋忽然觉得自己增长了些力气,足以用来应付后面的几天,很快,便靠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高大的树,在床上留下斑驳的碎影。止悦应该早就起来了,屋子里留下一点煮青菜的淡淡香味。这是止悦最喜欢的方式,把青菜洗干净,放进热水里焯一下,点上几滴盐水或酱油,能保存青菜的本味,有时甚至还留着青涩的感觉。来朋过去很少吃不经热炒的菜,嫌没有油香,现在能吃得出里面的滋味了。就着止悦留下的菜啃了半块面包,喝了半杯热水,来朋就出去找止悦。往山里走不远就看到了她,跟往常一样,止悦不需要什么奇观,她似乎天生跟远离人群的一切心意相通,怎样平淡的东西都能整天整天看下去。来朋有时候会说,他们俩虽然结伴出去,但效果太不一样了,自己是歇歇,止悦是看看。

听到脚步声,止悦转过头来朝着他笑。走向前站在一起,来朋问,看到了些什么?止悦笑笑,每次你这么问,我就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也不确定看到了什么,就是看看这些树,这些花花草草,就觉得很开心了。你想过没有,这些树和草,没有人照料,树叶蒙上灰尘也不会有人洒水去除,只好等下雨的时候冲洗干净,中间它们会不舒服吗?树枝掉下来,砸在很多草身上,它们就只能在树枝下蜷缩着,或者斜着长出去,直到秋天到来,它们变得枯萎。你看到对面那棵树了吗,树干三分之二左右的位置有点歪,树皮上还有一圈疤,应该是因为雷击或大风弄折了,它是怎么一点一点又活过来的呢?你会笑我想得太多了,其实是因为要给你解释,对我来说,我只要站在这里看,有时候是听,听远处动物的咆哮,或者近处草虫的鸣叫,就已经足够了。我不知道这足够是否算得上开心,我甚至不愿意这个就是开心,因为开心没那么开阔,太容易消失,不像足够这样的感觉,几乎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止悦说起这些的时候,来朋就会意识到自己的粗糙和紧张,没有止悦那种随时能把自己放空的精致与舒展。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来朋觉得可能是自己和伙伴们太闹太野蛮,打扰了这片山林的宁静,才会反弹给他那样的梦。这样的地方,是否原本就该属于止悦这类人,山林与人彼此安静,互不相扰。想到这里,脑子里一闪念,来朋忽然意识到,止悦的话和自己的想法里,好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并且是那种很大的不妥。不过,来朋想以不同意的开头方式,引出自己脑海深处的问题,可不过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于是停下话头,伸出手,拉着止悦向山林深处走去。

山路开始还算干净平坦,跟小屋后面没什么区别。慢慢走上去,干枯横斜的树枝和藤本植物衰败的须蔓挡在路上,有些不明来路的野草也纷纷吐出自己的棘刺或果实,裤脚上不久便沾满了草籽之类,尘土也飞快地铺满鞋面。走着走着,止悦慢了下来,抬头看着来朋。来朋明白那眼神,止悦表达怀疑时,经常这样。比如现在,来朋知道止悦眼神里的意思,有必要走得这么深吗?来朋慢下来,穿这身衣服走深了,我也不适应。这段路不长,我们已经走了一半。走完另一半,山上就没有路了,要再上去,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过去上山砍柴,只有到深处才能砍得多一些,我们都穿得破破烂烂。就是这么点柴火,因为要比较,也引起人的竞争欲望,我们几个孩子互相比谁走得最远,砍得最多。哪家柴火不够,就说明自己孩子本事不行,不是干活的好材料。

说到这里,来朋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紧了一下,不经意拉起止悦的手,用力攥了攥。有一年冬天,下了雪,看上去白皑皑一片,非常漂亮,可上山的路变得难走,每天需要的柴还是要砍,下午天气稍微变得暖和点儿,小伙伴们仍然结伴出发了。到山上后,砍了一会儿柴,我身上慢慢热起来,寒冷带来的胆怯消失了,往山里越走越深。近傍晚的时候,我在雪地上看到了几个清晰的野兽足印,一时心动,就跟着追了下去。没有观察周围的情况,等我发现天快黑的时候,已经迷了路。山上地形太复杂,我试了几次找不到回去的路,便不敢再动,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这是大人们反复叮咛的,迷路的时候千万不要乱跑,一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山上白天还算温顺,晚上就没有那么友好了,那些倒下来的树枝和棘刺会把人绊倒,也会刺穿脚底。习惯于夜晚活动的野兽,也一改白日的躲闪,会冷不丁出来咬你一口。

太阳升高了一些,温热的气息透出来,止悦似乎恢复了活力,迈步不再像先前那么犹豫。雪后的晚上冷得厉害,越接近深夜,冷的感觉就越彻骨,白天出了汗,衣服变得冷而且硬,像铁板一样。有时候刮过一阵风,铁板却像不合格的栅栏,什么也拦不住。最冷的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肯定挺不过这个晚上,甚至想昏死过去算了。半圆的月亮落到西边,应该早过了半夜,大人终于寻来了。找到我的是一个本家爷爷,虽说是爷爷,他当年应该还不算太老吧,只是辈分在那里。这个爷爷好像结过婚,但没有孩子,那时候对我特别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方设法送给我。干活歇息的时候,他偶尔会讲个笑话,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听得少,还是因为他讲得有滋味,反正我后来再也没听到那么好听的笑话。那天来找的人里,他走得最远,擎着手电筒,一路走一路不停地高声喊我的名字。我隐约听到他的喊声,激动地跳出来,大声喊叫。说到这里,来朋深深看了止悦一眼,紧了紧外套,继续向前走去。

后来呢?止悦一边走,一边问。后来?后来就由这个本家爷爷带着下山了啊。没有让树枝刺穿脚底,或者被野兽追咬?来朋听了一愣,随后笑起来。这不是好莱坞电影,哪会这么戏剧化。那天晚上就是绊绊磕磕下了山,回家被大人臭骂一通,其他就没什么了。那你怎么想起说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山上是这样的,偶尔经过的人看起来,这是一处风光,里面有未被破坏的自然。住在山周围的人明白,这是他们的后备仓库,只要肯花力气,就能从里面找到生存需要的物资。像我这样曾经被它困住的人,有时候是惊惧的,它偶尔会把人吞噬。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从那时候我隐隐约约意识到,我们以为那座可以让人为所欲为的山,只有大人走到和试探过的地方才是安全的,离开这个范围,山跟人并不亲近,它们一直是自然坚实的一部分,乱长的树木和出没的野兽才是铁的法则。

你确定这是当时的想法,不是后来追加的?这不是典型的跟自然争夺的思路吗?把人放在自然的对立面,自然必定是危险的,你抢谁的东西谁不变得危险呢?止悦接连抛出几个问题,来朋沉默了一下,舒了口气。你看深山里的那些小兽,它们总是鬼鬼祟祟出来觅食,跑几步就会停下来东张西望,有时候白天完全隐藏,晚上才出来。是为了躲人吗?人很少能到它们的领地,不小心闯进去,恐怕都没有机会真的吓到它们,它们要躲的是周围的环境和自己的天敌。即便是山上的草和树吧,哪一样不是带着满身杀气,见到阳光的缝隙就拼命往上蹿,没有一样会任凭另一样独占。要是有一种植物不抢着钻出去,恐怕早就在山里绝迹了。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可以说,人本来就是属于自然的,他们也不得不拼命争夺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阳光。

关键问题是,人只争夺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吗?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原先城市的范围没有那么大,一座城只有寥寥几栋商业高楼。住宅几乎都是低层,有些还是平房,不少带着小院,里面可以种花种草种蔬菜。可现在呢,哪幢住宅楼不是遮天蔽日?看起来居住面积增加了,可我们每个人还不是窝在鸽笼大小的房间里,那些多出来的地方去哪里了?即便不考虑这些,现在跟我们小时候比,哪段时间人占的算是属于自己的部分,哪个阶段人越过了自己的界限?止悦性情温和,原本就很少正面回应来朋的话,这两年熟极而疏,他们已经很少这么直接交锋了。来朋笑起来,昨天晚上从高铁上一路坐下来,开始灯光璀璨,但开着开着,灯光慢慢稀疏下来,说明来到了城镇或乡下。慢慢地,灯光重新亮起来,说明我们经过了另一座城市。灯光再变暗,然后再亮再暗,我们就这样到了这里。对我们来说,是从一个喧嚣的地方抵达了安静之地,可如果是在城市无法安身的人往回走这趟路,他们其实是从一个接近梦想的地方,又回到了需要为吃饱饭苦苦挣扎的泥潭里,肯定是另一套想法。

换个方向看,情况或许就不同了。趁来朋停顿的机会,止悦接上来说。从乡村逐渐来到城市,人不是一步步离开了亲近自然的状态吗?人们离开了天光的变化,离开了清新的空气,离开了树林里鸟的叫声,离开了随四季变化的菜蔬,离开了逐渐长大的牲畜,离开了天然形成的人际关系网络,到城市来忍受永不停止的噪音和永不黑暗的夜晚,吃一年四季同样的蔬菜,被靠激素催生的肉类围绕,在不同的工作环境里结识关系平淡的同事,每天急匆匆赶着上班,很少有机会睡到自然醒,完全告别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当然,我知道,单是教育和医疗就可以逼迫大部分人对城市就范,我也并不是要说城市不好,只是设想,如果我们把单向投身城市的精力用在保持城乡平衡上,那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在城市和乡村问题上,大概很少人能说出什么特别的话,能说出的只是部分,还有更深远的什么东西我们没有把握到。来朋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思考着说。你前面的话倒让我想到,可以试着把城市和乡村看成人生存的两端。在乡村一端,是人跟自然的争夺,常年的辛苦劳作,划出了人跟其他各种生物的生存界限,来回的拉锯,让双方保持着相对开阔的边缘线。在城市一端,人跟自然的争夺没有那么明显,起码野生动物很难跑到城市伤人,植物也经过了充分驯化,更不会经常缺吃少穿。你只说对了一半,止悦跟上来,城市当然基本上不会有太恶劣的生存环境,但相应的问题是,城市并没有减少对自然的争夺,相反,为了更多的生存资源,城市的发展甚至是以对自然更残酷的争夺为代价的。这些年出现的各种生态问题,不主要是城市造成的吗?

这个思路,来朋加快了脚步,还是把城市和乡村看成食物链的高端和低端。城市虽然占用了大量资源,但因为人才集中,发展也快。快速的发展一方面消耗着自然资源,一方面也在试着向更深更远的空间采撷资源。我隐约觉得,城市是不是可以代表人对自然的反向保护。这样说有点拗口,其实可以简单看成人凭借科技和文化,在跟冷漠太空的争夺中,另外开拓一条宽阔的边缘线。只有两端拉开足够的空间,人才不会过度抢占其他生物的资源,这块土地上的多样品类才能生存得相对舒适,人也才可以形成丰富的现实和精神层次,不用拥挤在狭窄的存亡带上。昨天晚上那些错错落落的灯光让我想到,只有设法拉开两端,才能让很多光照到或照不到的地方繁衍出复杂的生态,从苔藓到参天之树,从细菌到庞然大物,都各有充分的生长空间。要是这样想,乡村和城市就各自守护着生存的一端,双方一起尽力,才能塑造相对从容的文明形态?

止悦没有接话,两人又走了一阵儿,歪歪斜斜的山路便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灌木丛,叶子刚刚变黄,枝上挂满了褐红色的果子,看起来非常诱人。来朋想起小时候自己好奇,钻进灌木丛摘这些小果子吃,酸涩得拖不动舌头,嘴里便涌上一股口水。抬头看了止悦一眼,两人转身往回走。止悦靠近来朋,挽起他的胳膊。你刚才说的,等于投了一个火把在你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听起来好像挺壮观,我觉得骨子里很悲观啊。来朋笑了笑,谁说不是呢,一想到上面那些,我就觉得人好像无依无靠似的,心里就生出荒凉感。经常觉得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可很多时候又忍不住会想。或许,我们把城市需要面对的那部分封闭起来,只想着对自然这一端的事,会好很多。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思考更远更残酷的东西,只考虑怎么平衡城市和乡村的关系就行了。

你读过一个小说没有,叫《人类的算法》,止悦问。小说里提到了著名的邓巴数,意思是,人类智力允许拥有的稳定社交网络人数是一百五十人左右。在这个范围内,人能以一种富有社会效益的方式记忆和回应他人,超过这个范围,接收和反馈的行为能力将大幅度降低。跟自然的关系应该也同样如此。比如这座山,非要到山的深处去,踏遍每一块地方,认出所有的植物和动物,没什么不可以。但要知道,即便走遍了整座山,在接受和反馈的意义上,能被我们积极感知的,永远是很小的一部分。小说里有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人并不需要,也没有可能拥有太多的朋友。”如果把这个人类的算法往前推一下,可不可以理解成,人不需要,也没有可能拥有太多的选择。我们短短的一生,能做的事非常有限,是否可以把思考范围圈定一下,限制在跟我们最相关的事那里呢?这是不是古人常说的切身?

来朋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想什么特别重大的事,转过头来,说的却是,你知道那位找到我的本家爷爷,后来怎样了吗?顿了顿,来朋接着往下说,自从找到我之后,他跟我家的关系越来越亲,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家坐一阵子。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说,就是坐在那里跟父亲一起抽烟,偶尔有一句什么,就闲闲地说出来。那时候没有二手烟的说法,他们坐着聊天,我就在旁边写作业或看闲书,觉得特别安稳。有一天晚上,他没到家来,我忽然觉得空落落的。晚些时候,看见他从邻居家走出来,我心里生出强烈的嫉妒感,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恨不得去邻居家打听一下,他究竟在人家那里说了些什么,分给了别人什么热情。第二天晚上他再到家里来的时候,我连招呼都没打,觉得一个叛徒配不上我的问候。照上面的算法,这个本家爷爷显然在我的邓巴数里,因此我的反应才会这么强烈。

没有把双方逼疯的嫉妒,是爱的一种特殊方式。这个本家爷爷,显然是你邓巴数里的人,止悦笑。照这么看,来朋说,我在离家上学之前有一个邓巴数,我们那个村子不大,但足有一百五十人了,我每个人都认识,也各有或深或浅的关系。上学和工作以后,我重新建立了一百五十人的关联,就有了另一个邓巴数。我没仔细研究过这个理论,不知道得出的数字是叠加还是覆盖。如果是覆盖,那岂不是喜新厌旧、忘恩负义甚至恩将仇报都有了科学根据?看到止悦要插话,来朋挥了一下手,我还没说到这个本家爷爷的以后。自从离开家出去上学,我只有每年回家的时候会见他一面,很快就疏远了。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我重新建立了自己的世界,他和他所在的世界就慢慢远离了我。再以后,我渐渐很少回家,他生病和去世,我都不知道。他去世三年后,是母亲告诉我的消息,说得了坏病,走的时候很痛苦。

止悦走上前去,揽了来朋一下,两人继续往山下走。一时间,除了远处的鸟鸣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周围一片宁静。来朋轻轻喘了会儿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去世后,因为没有子女,村子里集中的坟地不方便收他,就在后山随便找块地葬了。好几年了,我一直想去找找他的坟。这情绪不是很强烈,但在某些时刻,我就特别想去找,心想找到了在他坟前说两句话。到现在这个年龄,我逐渐意识到,有些话只能跟特定的人说,我心底有些话,就只能跟他说,即使他已经不在了。我记得庄子讲过一个故事,说人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过的时间越久,就越渴望见到人,甚至听到人的脚步都会惊喜。我虽然没到这个份上,但想跟这个本家爷爷讲几句话的心情,跟那个人逐渐离开熟悉的地方,越来越少相识者,感觉非常相似。

止悦把这段话完整地背出来,我怎么觉得你把意思记反了。这里说的是,一个人遭流放离开自己的国都,应该是被驱逐到荒凉的地方。离开几天的时候,见到自己过去认识的朋友就高兴。离开了几个月,见到曾经在国都照面的人就高兴。等过了一年,见到像家乡人的就很高兴了。那些逃到旷野里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连听到人的脚步声都特别高兴,何况亲戚朋友在身边说笑呢。来朋安静听止悦说完,我说的意思好像跟这段话不是很对应,但里面有一个东西应该是一致的,我要跟那爷爷说说话的心情,就是那个人听到人的脚步声的心情。不是每句话,都要说给最亲近的人听,有些话彼此不说,未必一定是冷落,也可能是一种保护。可你想说几句话,却怎么也找不到听的人,那就是孤单,就是庄子说的越之流人的感觉。

接下来这段路,止悦和来朋都没有说话,只太阳高悬起来,驱散了寒气,山上的树木从一团一团变成了一棵一棵,各自眉目清晰起来。草还没有完全伸展开,跟着温暖的蔓延试探着。两人在小屋前站了很久,看着山慢慢从瑟缩变得抖擞,便各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刚才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算法,来朋先开了口。这个算法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可能只适应于计较得失的社会,经不起复杂的推敲。不用说我刚才提到的本家爷爷,就是村子里那些跟我只有几次交往的人,我也会不时想起他们,有些他们做过的事,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递给我一些安慰。这安慰说不上大,可如果从远及近逐渐取消,我们周围剩下来的肯定不是一百五十人,而是两三个人,就像把远处照不到我们的灯一盏盏按灭,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两三盏了。这两三个人,因为没有腾挪的空间,会因为彼此索取更多的回馈而把关系弄僵,最终只剩下自己。这样算到最后,人只能是孤单的个体,然后要再用各种契约结成社会。还是庄子的话,看起来除了脚下踩的那块地方,其他土地都是没用的,但要是把人立足之外的土都挖掉,那大地还有什么用呢?

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

止悦又流利地念了遍原文,嘴角弯上去,开心地笑了起来,来朋一下子看到了过去熟悉的感觉,干净明亮,没有愁容,忽然觉得心里非常踏实,也就冲着止悦笑起来。即便你的算法有道理,也得一件一件事做起来不是。我看咱就不在这小屋住了,过会儿收拾收拾就回村里去,你去跟你的前邓巴数聚聚,问一下本家爷爷的坟在哪里。我也到村里转转,看看这个需要做活才能挣出衣食的地方,怎么会产出你这么个想得多做得少的人。来朋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拉了拉止悦的手,两人抬起头看向山里。远处的山谷飞出一只大鸟,静止一样向天空快速飘去。没有散尽的岚气被鸟翼带起,缓缓与流云融为一体,山于是就徐徐地镶嵌在了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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