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
这样的阳光,是仙女织出的纱衣,有着橘粉的颜色,暖而不炽,尤其在久阴风后,简直比雪中送炭还要令人心生感激与贪恋。
在小区超市买了菜和水果(两根胡萝卜,一把小白菜,四个卤鸭胗;四根香蕉,四个叶橘)后,她在离家最近的那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临近中午,拉呱话的大妈大爷们都已回家做饭去了,小广场上只剩下极少几个人。一对父子在锻炼区玩跷跷板;一对祖孙在另一张长椅上并肩看画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蹲在自行车后轮处,似乎在修理。哦,还有一条白色贵宾小狗在凝视着她。
挺好。
那对父子走过来,爸爸指着宣传栏说:快看,幼儿绘画展,画得好不好?三四岁的小儿子头都没抬,说了句“不好,没我画的好”,就跑了过去。那边是温泉池,此刻干着,但池子角落有残留的一小片水。
会把鞋子弄湿的!爸爸低头看一眼手机,又朝儿子喊。
儿子在水边兴奋地大喊:来,爸爸,这里有宝贝!
爸爸看着手机:啥宝贝啊?小心鞋子!你再不出来我就回家了!
她苦笑,很想去跟那个孩子玩玩,或者跟那个爸爸聊聊,但终究没动。
倒退30年,她的宝贝女儿也这么大,也曾这么跟她和丈夫说:这里有宝贝!那通常是一粒纽扣、一节彩色塑料管、一个怀抱西瓜“狗窦大开”的泥娃娃或者是她跟爸爸在商场抓来的毛绒狗狗,当然容易移情别恋——宝贝太多,宠幸不过来。
她也曾威胁那个小小人儿:娇娇,再玩土妈妈就不许你进家了;那只蛐蛐,你捉不住的,捉住了也不让你养!丈夫更是如眼前看手机的那个爸爸,陪伴女儿时心在别处,却让女儿每天记录犯了的错误,并保证以后改正。后来她和丈夫当然也反省过自己,改变了方式,但是已经有些迟了——女儿太乖了,乖到去厕所要汇报,扎辫子还是剪短发,都说随便,还仰着小脸向妈妈笑:妈妈说过,我怎么样,都可爱!那讨好的样子,让她心疼。
左边的小姑娘真是在修车。她专注又紧张: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弓着腰,脸颊橘红,像是跟她的上衣用了同一染料。
她走过去蹲下,原来是跳绳紧紧箍在了后轮的轴心。绳子有弹性,已一圈圈绷紧,她试了试,用手是难以解开的。她说:我钥匙上带了小剪刀。小姑娘回道:不,奶奶,我不要剪断跳绳。
她笑笑又坐回长椅去。她喜欢这样明确表达的孩子,何况,她叫她奶奶。
她的女儿很少这样表达自己。小升初,中考,高考,都顺顺当当,又平平常常。上的是普通中学,考的是本省老牌二本。小学高年级时女儿迎来生理期,没有跟她提起,但她知道,提前放在女儿枕下的生理知识画册与卫生用品,被看过用过了。初中高中都曾有接送的日子,没有发现谈恋爱的迹象。
她后来自修了心理学,知道太懂事的孩子往往委屈着自己,抑制了探索能力,也很可能在某些时候有一次大叛逆。她准备着。直到大学毕业,女儿对她说:我也许会让你失望,这辈子不想结婚。
她松了口气。她以为女儿会酝酿更大的事。她记得当时女儿在削苹果,说这句话时没抬头;而她去握了握女儿拿刀子的手腕,笑着说,那就不结,省得我替你带孩子。
如果女儿大学毕业就结婚要孩子,那孩子就跟这个修车的小姑娘一样大了;如果再晚个五六年,就有一个像眼前的男孩一样的孩子叫她“外婆”了。
如果女兒有孩子,她跟孩子的关系一定像此刻另一张长椅上的祖孙俩,可以搂肩搭背地一起看画册,做游戏。
阳光好暖,背部似乎有人抚摸,她眯上眼睛。
椅子上的祖孙俩牵着手离开了,修理自行车的小姑娘身边多了个男人,看来她搬来了救兵。而那个年轻父亲,还在低头看手机,又对着池子里埋头看宝贝的儿子说:回家吃饭了啊!
她似乎刚从梦中醒来:对,要回家做饭了。一睁眼,看到丈夫坐在长椅的另一侧。
她笑:刚才……是你。
他笑:看你没回……还能有谁啊。
他赶忙闭口,起身拿了菜袋子,又去拉她。
她顺势起来,略微趔趄了一下,很快又挺直了身体,紧跟一步,与头发同样花白的丈夫牵了手,沉默地走着。
长椅空了。
长椅即便是个心理学家,也只能沉默。他们坐下来的那一刻,它就收到了沉沉的信息,知道他们的女儿,三个月前出了车祸,去了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