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威
非洲的天空像玻璃一样蓝得纯粹,没有一丝云。知了被热到沉默无言的那天,西西和爸爸乘着快散架的货车,来到肯尼亚的桑布鲁地区,入住一间四面透风的低矮土坯房。
西西的爸爸是位摄影师,喜欢野生动物和广阔无垠的大草原。白天他和姓杨的翻译叔叔以及一名本地向导四处奔波拍摄,担心遇到危险便不带着西西。因此这趟非洲之旅对西西来说是枯燥乏味的,直到那位爱笑的向导带来他的儿子,他才在这里有了一个玩伴。
他和西西差不多高,眼窝很深,鼻尖有点翘;戴着一串骨头项链,额头绕木珠,旁边插有长翎;四肢又细又长,皮肤黝黑发亮,只在腰间围一圈腰布遮羞,胯上别着把弯刀。
杨叔叔说他叫加斯里,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勇敢,之所以这副打扮是因为他梦想成为真正的桑布鲁武士,就像他的爸爸和爷爷那样。大人们乘车离开了,留下西西和加斯里。两人之间隔着树墩,加斯里在嘴里嚼动狗尾草,而西西百无聊赖地踢着腿。
“你几岁了?”西西首先打破沉默。加斯里不回答,把头转到一边,显然他听不懂西西的话。不懂彼此的语言该怎样拉近距离呢?西西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在加斯里面前晃了晃。西西刚剥一颗糖丢到嘴里,大嚼特嚼,另一颗立即被加斯里夺去了,学着他的样子吃进嘴里,加斯里那双冷冷的眼睛也立刻变成弯弯的了。他歪头看着西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西西听不懂的话,又挽起西西的手臂奔跑起来。
“去哪里?”西西不知所措地问。加斯里没回答,只是拽着他跑。
跑过东倒西歪的篱笆、连绵的草甸,跃过枯木,蜿蜒的河便露出清冽的脸。加斯里跪在河边,双手合在一块捧起水,喝了一大口。他扬起笑脸望向不明就里的西西,拉拉他的手腕,就像西西教他吃糖一样,他在教西西喝水。
那水冰极了,透骨的冰,喝到嘴里不用吞咽,水自己会滑进喉咙,让心肺都澄澈了。西西咂咂嘴,尝出一股甜味,比糖更甜。他回给加斯里比糖更甜的微笑。
“啊!”西西突然惊叫了一声,他发现加斯里身旁的草丛里竟有一条大蛇在“咝咝”地吐芯子(吐舌头)!那狰狞的模样吓得他要把心脏都吐出来了。
加斯里却不怕,他立马警觉地注意草丛中的动静,一动不动。那蛇摇摆身子,游弋过加斯里身侧,利齿已将他细瘦的大腿当作目标。加斯里不动声色,飞速抽出弯刀,如电光火石般又快又准地袭向大蛇,登时将它劈成两截。变成两段的蛇在地上卷了几卷,便不再动弹。加斯里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样的状况他已经遇过不止一次了。
他用枯草蹭掉弯刀上的血,把弯刀插回刀鞘。耳朵又机敏地一动,循声探手在河中浅处摸索,手从河水里抽出时钳起了一只青色的大螃蟹。
哦,这就是桑布鲁武士!他简直无所不能!西西不由得被他的英勇深深折服了。
夜晚躺在草席上,西西满脑子都是白天发生的事,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冒险。“我什么时候也能成为打败大蛇的桑布鲁武士呢?”
望着从窗口投进屋的凉薄月光,西西睡着了。
当晚,他发起了高烧。那天的事西西记不清了,他始终处在半昏迷状态,浑身发冷。爸爸将他送到村子里的小诊所,医生诊断他患上了疟疾,这是一种经蚊子叮咬传播的疾病。西西身上确实有好几个红肿的蚊子包。
诊所只有奎宁这一种抗疟药,而西西爸爸对奎宁过敏,他怕西西也过敏,不敢冒然使用。最终是杨叔叔提议开车带西西爸爸去内罗毕(肯尼亚最大的城市)寻找另一种可以抗疟的名叫青蒿素的药。加斯里无论如何要一起去,他认为自己对西西生病负有重大责任。如果西西没去河边,就不会被那些毒蚊子叮咬了吧?
西西昏睡了好久,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爸爸给他喂了一点水,告诉了他加斯里的壮举。原来当他们乘车到内罗毕拿到了青蒿素,回来的路上汽车竟然抛锚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修好。加斯里生怕耽误西西的治疗,背着药箱跳下车,赤脚跑向诊所,一路上没停过。等西西打完针后,过了快一个钟头,爸爸才回到村子。医生说多亏了加斯里,如果再耽搁一会儿,西西的病情将无法想象……
西西迷迷糊糊地听着,翻过身继续睡,梦里呈现这样的画面——加斯里奔跑在沙漠里、草原上、雨林中,两条长腿保持着一样的速率和步幅。在如血的残阳下面,他是一匹黑色的羚羊,孤独但坚定,向着心中唯一的目标矫健地跃动着。
注射过针剂后,西西睡了一大觉,醒来又吃了玛拉大婶特制的香蕉饭,他感觉好多了,头不再沉重,体温也接近正常。他下了床,只想去看看加斯里怎么样。
刚走出门他就看到加斯里躺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很香。阳光透过泥土和干树枝圈成的不规则小窗进了屋,斑驳地照在他身旁,像一片片闪亮的金箔。他的腿自然交叠,依然保持着奔跑跳跃的姿态,而两只脚的脚底全都磨破了。西西看在眼里,又害怕又心痛,找来干净的毛巾用水浸湿,试探着去擦加斯里脚上的血。没想到刚一碰到他的脚,他两条腿一个激灵就缩起来了。
加斯里爬起来,疼得汪出两行眼泪,一直湿到长睫毛的尖端,随后就簌簌地跌下。
西西拿着毛巾,不知所措了。但加斯里终究是加斯里,他掉了几滴泪珠子,便不再哭。他把两只脚伸出去,两手按住自己的大腿。西西愣了一愣,还是帮他把血擦了,很轻很轻,接着帮他涂了药水,用纱布不松不紧地包住。
现在加斯里有两只白色的脚。他松开紧咬的嘴唇,哼都没哼一声,眼里的泪却不会说谎,像一串透明珠子,无停顿地落下,浸润他的胸膛。
经过几天的治疗,西西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爸爸决定提早结束拍摄工作带他回国养病。那天早上太阳还没出,爸爸就跟西西上了车,杨叔叔送他们去机场。
西西想和加斯里道别,又怕吵醒了他。他失落地蜷缩在车座上,看著窗外暗蓝的雾气。才刚交上朋友就不得不分开了,他还没教会加斯里说中国话,告诉他自己住在北京,那里有长城和故宫,还有个叫西西的孩子……他难过得咬紧嘴唇。9D2C42FD-1153-4C65-A0FE-32240106612E
忽地,篱笆后有个影子轻巧地一闪,加斯里戴着他的骨头项链和长翎出现了。他走过来摸摸西西惊喜的脸,从脖子上摘下项链为他戴上,将长翎在他耳边用木珠箍好。
他说西西战胜了疾病,现在也是个桑布鲁武士了。西西听不懂,但他能看懂加斯里乌木一样黑亮的眼珠子里满是肃穆的神色。西西摸着额边的长翎,把头扬起来,显出武士独有的骄傲。
“让他给我取一个名字吧,用他们说的那种语言。”西西叫杨叔叔把这句话翻译给加斯里。可加斯里紧闭着嘴唇,一语不发。不知道他是听不懂,还是不会取名字。
汽车开动了,轰隆轰隆的发动机令西西身体发颤。他握住加斯里的手,轻轻晃了晃;“给我取个名字,这样你就能记住我了!”
他仍旧一声不吭,乌亮的眸子用力瞅着西西。加斯里的嘴唇刚嗫嚅一下,车子却不顾一切开出去好远,强行分开他俩攥在一起的手。
加斯里站在原地,露出受伤的表情,像被汽车带动着,缓步走向前。接著,他的步伐随汽车加速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化为奋力的狂奔。
“乌姆巴里!”他大声呼喊着,用力挥舞细瘦的手臂。西西也赶紧将手伸出车窗,摇啊摇啊,想去拉一拉在路遥远尽头的那一只手。可车开得太快了,加斯里被落在草甸上,成了一个棕色的小点,初升的太阳给他镀上金色的盔甲。
“乌姆巴里,乌姆巴里……”他长长的呼唤跟离巢的鸟儿一起被带得很高很远,给汽车隆隆声加了一抹不绝的回响。
西西趴在窗户上,嘴里呼出的气碰到肮脏的玻璃上凝结成一层白雾。那棕色小点渐渐模糊了,是雾隐去的,还是被他眼里汩汩淌出的泪蒙住了,西西不知道。他只是感受着空气里骤增的潮气,慌张地把脸捂住了,埋到爸爸怀里。桑布鲁武士不哭,他不想给人看见这副哭相。
爸爸说乌姆巴里一定是加斯里送给西西的名字,那在斯瓦希里语中代表着远方。西西来自远方,或许从那刻起他在加斯里心中就成了远方的代名词。
不久后西西学会了写信,写给远方的加斯里。那是封有颜色有气味的信,带着北京的树叶、泥土和小花。蜡笔画上有长城和两个小人,拉着手傻傻地笑。他希望加斯里能够记住他,他也一定会记得加斯里,未来他们终会再见面的,西西确信这一点。远方并不远。
“勇敢”和“远方”这两个小小少年的一段跨国友谊如此动人,“勇敢”这位非洲少年的桑布鲁武士形象更是深入人心,让人无法忘怀。9D2C42FD-1153-4C65-A0FE-32240106612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