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诗
(广西大学,广西 南宁 530000)
2021年4 月,诺贝尔奖获得者石黑一雄出版了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小说讲述了AF 机器人克拉拉与生病的女孩乔西之间的故事,AF机器人在文中主要指专门陪伴儿童不使儿童感受到孤独的智能机器人。20 世纪,梅洛庞蒂提出关于空间知觉新界定,认为“在作为物体之间或平面之间的关系的深度下,也就是在被客观化的、与体验分离和转变为宽度的深度下,重新发现一种把它的意义给予上述深度和作为一个无物体的中项的原始深度”[1],强调了在认知层面上,空间将脱离原有的维度,产生新的认知意义。而这部小说最独特的地方在于,从一个AF机器人克拉拉的视角出发,由小说最初的点延伸到面,再从面建立起立体的空间,最后,克拉拉在堆场思索过去,贯穿整个时间维度。在这样的一个文学空间中,不同的点线面之间拥有特定的细节和位置安排,而空间作为克拉拉自身认知的一种尺度,从最初的儿童陪伴机器,逐渐认识她的世界以及她自己的存在。本文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将克拉拉视角中空间的动态深化呈现出来。克拉拉的认知一共有三次程度的变化,分别是二维平面、三维立体、四维时间,这些空间独特的放置,对应着克拉拉认知的三次变化,也就是外部认知、自我觉醒和自我审视。通过这个“有才能”的机器人,我们作为人类更能够认知自我,在机器人拯救女孩的故事背后,隐含的是,在未来科技无限发展的状态下人类如何认知自我有限性的问题。
在小说中,克拉拉作为一个儿童陪伴机器人,她的初始设定是二维的,因此在描述外部空间的时候,呈现出对线、色块、形状以及物体平面位置的格外关注,展示了一种初生状态下观察事物的粗犷的方式,即依照程序识别自我使命阶段。
克拉拉出生在街上的AF商店里,在商店狭小的橱窗里启动后,开始接触外部世界。在她的二维视角里,最常出现的事物都具有线性特征,例如小说中经常提及的阳光的窄线,以及排布行列的大楼窗户。包括克拉拉最后被送到堆场的时候,这种空间感也是有特定的指向的,呈现出线性的特征:经理朝着“通道”走来又走远,又或者是工人在杂乱机器中整理出来的通道,以及摆列成队形的飞鸟。对于视觉逐渐退化的克拉拉来说,她观察事物更容易注意到这种线条。例如道路旁行走的人群。线性的特征还体现在网格上,她会用方格中的线去衡量物体的位置,把不同的事物放到不同的方格里。在她描述店内的方格空间时,壁龛、杂志占据了不同的位置。在观察天空的时候“有时,天空会被分割成一组紫色的方格,每一格的色度都和相邻的一格有所不同”[2]。
克拉拉还喜欢把身边的事物分割成有颜色的色块。克拉拉观察天空,天空“有时它是果盘里柠檬的颜色,接着又会变成石案板的灰色”[2]。她把太阳的光芒形容为各种各样的形状,有时“太阳的光芒构造出一个明亮的三角形,爬上平台,终止于我们面前的一道直线”,有时则是“两个明亮的,彼此相交的长方形”[2]。通过橱窗看到的大楼也有很多形状和颜色,克拉拉“第一次看清RPO 大楼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砖块构造成的......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黄色的”[2]。
线是二维空间中的基本单位,“在原始艺术中,直线排列和线性展开则是最直接、最简化的秩序感,因为它便于认知、记忆与掌握。因而,在原始思维相似律支配下的排列组合,使得这种直线性原则和视觉上形成一致的空间方向性”[3]。二维空间里这种线性的移动是原始思维中最简单的带有秩序感的排布,而回到一开始克拉拉的身份,即儿童陪伴机器人,这种设定让克拉拉的思维本身就与儿童紧密相关。意大利哲学家维科在他的著作《新科学》中强调了原始人的思维和儿童思维之间紧密的联系。泰勒也曾指出儿童的游戏是原始文化遗留的一部分[4],都是生命在初始状态下创造艺术的出发点。儿童在最初生长阶段认知世界的方式和原始人去认知外在世界的方式相类似,更擅长用颜色、形状、位置去描述外在的事物,尤其是未知的事物。
石黑一雄曾在采访中说:“克拉拉一开始没有记忆、没有历史、也没有负担,就像婴儿,但她能够快速学习和积累。”[5]这些特征隐含了一个深层次的意味,那就是无论是原始思维还是儿童思维,克拉拉展示了一种初生状态下人们观察事物的粗犷的方式,她的认知行为也照应着人类自身。孩子接触现实世界时,会因为家庭、社会等因素产生和机器人一样的行为“程序”,就像克拉拉在看到太阳时的自动反馈一样。在逐渐成长中,这种认知程序的设定会产生变化,一方面需要被程序规训,遵守既定的秩序,另一方面,又在联想之中思考自身程序与现实世界的结合是不是正确的。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纠正着自己的认知,产生了选择,这也是后来克拉拉认知改变的契机。每当克拉拉面对新出现的事物的时候,都在进行一个习得的过程,在此阶段,克拉拉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还处于一个简单程序化的阶段,当外界事物变化,克拉拉的观察也变化,像儿童一样,积极的接纳。此时还是一种物理层面的认知,映照着客观事物的存在和位置。
最开始,经理喜欢向客人夸赞克拉拉细致的观察能力,小女孩乔西很快出现,并购买了克拉拉。克拉拉跟随乔西来到了位于原野的家,在这里,她获得了家园的归属感,建立起与乔西及其母亲克丽西的亲密关系,这是商店和天空中所没有的东西。乔西是一个因为基因升级技术造成身体有疾病的孩子,让乔西的生命延续是克拉拉接触到乔西之后,产生的自我认知,在此基础上开始了自己的实践——太阳祈祷。克拉拉帮助乔西的方式就是将她在商店中所“看见”的部分,重新复刻出来,求得乔西的平安。此时,克拉拉就不仅仅复刻太阳和位置,而是复刻求得人的关系,克拉拉的自我认知的层面迈入一个新的阶段。
在二维的向度之上,延伸出来的不仅仅是立体的对应空间,更是克拉拉进行自我尝试的一部分,她想要守护乔西的生命,此时此刻她就不再以初始程序的进程完成日常的陪伴工作,简单地二维地观察外部事物,而是尝试她“想要”的部分——延续怜悯、延续关系。
首先是小说的开始部分,克拉拉还在商店的时候,乔西曾告诉她店铺外面太阳所在方位“我猜对你们来说,从你们的位置看,太阳一定是落到那栋大楼后面的,对吧?也就是说,你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真正落下的地方。那栋楼肯定老是挡在那里。”后面乔西又接着说“在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东西挡在那里。从我楼上的房间,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太阳落到哪里。看到他回去过夜的清楚位置”[2]以及“无论太阳最终在哪里安眠,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都是他每晚临睡前一定要拜访的最后一站。”[2]这些话之中已经点明了太阳、商店以及乔西家房间的位置,谷仓和乔西家则是在同一个平地上的,阳光能在夕阳时分“穿透谷仓”和铺洒在大开间的正中间,太阳、谷仓、乔西家是没有阻挡的。这说明了在小说中,“谷仓——乔西家——太阳”之间的方位和“店铺——乞丐和狗子——太阳”位置是一致的,他们之间都和太阳连成了一条直线。
其次,在物体摆放上,克拉拉曾提过在商店的时候经理出于体贴,会将商店里的所有东西归位得井井有条,“哪怕是像手镯或银耳饰盒那样的小东西。”[2]克拉拉的祈祷并不是毫无依据,眼里每种事物的摆设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经理的商店。谷仓如同祭坛,是AF商店的复位,且太阳总是透过橱窗位于正中间,正如太阳投射在谷仓的位置上一样。
立体空间中事物安排体现出:一方面,太阳帮助乞丐作为暗线,和克拉拉帮助乔西恢复健康的明线相互呼应;另一方面,商店、太阳的暗线又和谷仓、太阳的明线相互呼应,克拉拉自己在生活的过程中,逐渐将这些记忆与原野细密联系在一起,在三维空间里相互呼应,在克拉拉的努力下,谷仓这个简陋的祭坛,还是复刻出来了。乔西的病痛引起了克拉拉的怜悯,这也许是克拉拉作为儿童治疗机器人程序的反馈之一,但是,当克拉拉打算延续这一层怜悯时,她的认知就走向了人的认知。尤其是她擅自将从前在商店看到太阳的行为,重新复刻到原野上这一举动,代表的是克拉拉对于家庭关系的期待。在自我认知层面,她已经不再隶属于程序的设定,而是渴望加入家庭并得到关注,延续她和乔西及其母亲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克拉拉认知的外部世界已经不是二维简单的颜色、形状和线条,而是由这种光块的照耀延伸出来的三维世界。克拉拉在自主的创造情感和自我价值,延续怜悯及关系。
“过去”是石黑一雄小说的关键词,在时间向度里,它是故事的开端。在他的小说《长日留痕》以及《别让我走》中都采用这种第一人称视角的回忆方式叙述故事,这种方式延长了叙述者本身时空的存在,而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也延续了这种写作传统。克拉拉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已处在机器人报废的堆场里。在二维和三维维度中反复出现的“太阳”“画”已经在克拉拉的反思中有了不一样的认知,而反思是超越二维的色块、线条,超越三维的“复刻关系”的存在,也就是加入了第四向度“时间”,这样的空间向前延伸触及历史,向后延伸则审视未来。
首先是小说的标题“太阳”。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对于人类所在的三维空间来说,克拉拉是治疗机器人,她需要陪伴在乔西身边,乔西因为疾病被困守在家里,母亲因为母爱要陪伴在乔西身边,里克因为不接受基因提升也留在家里,父亲被解雇了只能住在混乱的街区。即使是在未来,人类总是因为种种限制,在特定的时间段只能留在一个空间里。而太阳不一样,“太阳”的光芒能到达每一处地方。在克拉拉拯救乔西的故事中,太阳是赋予克拉拉动力的存在,又展现了非自然的力量,克拉拉视角中的太阳照射在商店内,谷仓上,能“透过洞开的建筑背面”透过玻璃,有时则将大片的阳光图案投射到山谷和原野,也会照到里克伸开的双脚上。太阳会冲破阴云,送上滋养,最后治愈乔西。太阳所拥有的长久生命力象征着时间线索上人们作为独立个体时所不能触及的有限性的空间。
其次,还有乔西的泡泡游戏中的画所创造出来的时间维度。在小说中乔西的画被克拉拉描述为“画面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没有特征的生灵,挤在两姐妹中间的那道夹缝里——要不是因为它头顶上一个大大的泡泡,你都很难注意到它”。从第四维空间上看,乔西的画是延续着未来的时间的,在画中所呈现出的未知性,不仅仅是指乔西和里克这样的儿童会发生的人生变化,还指代了人类群体。乔西的泡泡游戏具有象征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用什么填补未来的空白。在乔西的泡泡游戏中,乔西和里克给每一个叫作“自己”的人填充了不一样的答案,这些不完整的答案和画中奇形怪状的线条都象征着未来的可能性,也就是在这个由乔西的画构成的立体空间中,又重新延伸出了新的指向未来时间的第四向度。
克拉拉也在画画游戏中填充了自己,加深了对爱的理解,重建自己和他人的联系。当乔西被治愈后,克拉拉说;“乔西和里克能够携手走进成年人后的人生,正如他们在那幅善意的画中希冀的那般。”这一份“后来”的向度,是过去纯洁和真诚的延续,也是克拉拉在怜悯层次上感受到的“爱”的程度,此时的她跨越了太阳祈祷,成为了一个拥有自我审视和自我期待的人。她对太阳和画的思考是向着自身有限性和未来无限进发的,在不断地反思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她也会像乔西和里克一样,保持着纯真的爱,并在审视自己有限性的时候,与太阳交换,完成延续生命的仪式。
小说中克拉拉随着母亲来到卡帕尔迪先生的家,她发现地板和墙壁几乎是同一色度的白色,并且家具很少,中间有一只黑色的大沙发,这和克拉拉所喜爱的原野谷仓和温暖的商店、乔西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他是时代新技术的代表。包括后面他和母亲的对话,小说中还透露出他对AF技术的痴迷,在对话中他强调我们要理性的看待一切。然而,就像卡帕尔迪先生家的那盏通电的三脚照明灯一样,灯一亮起“立刻焕发生机,将整个角落照得通明,却又制造出了新的阴影。”在科技的光明之下,必然会带来阴影。石黑一雄并没有否认这个现实科技能够给人们带来的好处,人们可以编辑基因提升自己的技术,科技也带来了AF的技术。但是,小说中的空间警醒的是科技之外的另一部分,也就是在人类发展到科技极盛,甚至能对基因技术进行编辑的时候,位于人类未来的另一头,人类自身有限性的那一部分。
正因为如此,故事里这位独特的机器人,才能察觉到“阴影”。不仅仅是克拉拉在不断的观察中审视自我,人类在自身漫长的发展阶段中也是如此,无论选择哪一个点出发,都存在两个向着过去和向着未来的方向。克拉拉参与了与人交往的过程,用自己的眼睛静静地观察,又静静地思考,并影响着相关人的选择。
未来世界中的机器人诉说故事意味着真实的未来还没有发生,这是人类在反思。在时间的维度上,人类要如何定位自己、如何认识自我。石黑一雄借克拉拉之口,提供了一种路径,在未来的世界中,人类的认知过程也会像克拉拉一样,面对各种各样的难题,首先只是有浅薄的物理认知,然后得到了想要维持的关系,不断实践。然而,实践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到达某个终点,克拉拉最后还是不知道是否是太阳拯救了乔西的性命,但是克拉拉始终在仰望太阳。人类也一样,不是为了在历史的长河中寻找最好的位置,而是无论处于哪个位置,都应该存在对自己有限性的认知,并且拥有展望未来的能力。悬置于高空之中的“太阳”、孩子们的“泡泡游戏”指向的时间维度是未来人类社会的镜子,而克拉拉的认知过程也昭示着人类自我认知的过程。即拥有前进方向而不至于迷失自我,这时候的人类其实恰巧处于未来的初生状态,萌发着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