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泠歌
(1.铜仁学院 人文学院, 贵州 铜仁 554300;2.河北大学 岳飞文化研究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王曾瑜先生在论述“中国古代主流政治传统”时,认为“在两宋的三百二十年间,也有如范仲淹、李纲、宗泽、岳飞、文天祥等一大批人,他们无疑是好的政治传统的代表”[1]。了解和研究南宋初爱国主义的最重要代表人物,理应宗李岳并称,他们都是在祖国大劫难时脱颖而出的,但宗泽和李纲是文官,岳飞是武将。在宋朝崇文抑武的历史背景下,其文武差别是必须注意的。宗泽比李纲大二十四岁,李纲又比岳飞大二十岁,论年龄,正好是三代人。
在今存史籍中,有关宗泽、李纲二位和岳飞的关系方面的记载严重欠缺。岳珂的《鄂王行实编年》中,记述岳飞和宗泽的关系有疏漏和错误,但大致尚可据今存的宗泽史料,弥补和勾勒其基本轮廓。因为岳飞和李纲之间的大量书信和公文交往基本佚失,《鄂王行实编年》除了岳飞建炎初上书外,对李纲并无片言只语交代,本文的论述只能主要依靠今存的李纲《梁溪全集》。估计大致自绍兴二年(1132年)始,李纲与岳飞通信不绝。但在宋廷炮制岳飞冤案后,岳飞和李纲交往的大量书信和公文就基本佚亡,今仅留下李纲致岳飞的四封书信,以及李纲给其他人的书信中,透露出的与岳飞交往的信息。如李纲在绍兴六年(1136年)十二月七日写给张浚的《与张相公第十四书》中,说“得岳帅报,虏、伪相兼侵犯襄、邓、信阳,兵势重厚,意欲窥图上流,所谋不浅”[2](1)本文引用李纲《梁溪全集》的相关内容时,还参考了王茂华、高纪春、王曾瑜先生《李纲全集校注》电脑件内容与考证时间,特此说明和致谢。。表明当时为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的李纲,收到了岳飞的第三次北伐捷报。又如《梁溪全集》卷129《与薛直老宝文书》,为绍兴七年(1137 年)致岳家军参谋官薛弼信,其中说:“承谕分屯九江,殊荷留念。近得太尉书,亦道此意,但欲候有警急,乃始遣兵,深恐后时。”其中“近得太尉书”,乃是指岳飞来信,当时岳飞已授太尉,而岳飞此信今已佚亡。岳珂的《鄂王行实编年》除了上述岳飞建炎初上书外,对李纲并无片言只语交代,本文的论述只能主要依靠今存的李纲《梁溪全集》。
被宋人誉为中兴名相之首[2]1757的李纲与“尽忠报国”[3]的岳飞,都梦寐以求山河一统,但是他们之间却有过误会与不快。如建炎元年(1127年)岳飞越职上书,为什么指责李纲等人?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李纲为岳飞的上级,在宋代官场中重文抑武的积习下是如何看待这位下级的?之后,李纲为什么会摈弃宋代官场鄙视武人之陋习,十分器重岳飞,并期望岳飞能成为“中兴功臣之首”呢[2]1238?剖析李纲与岳飞的关系,既可以加深对他们爱国事迹与爱国主义精神的了解,亦可加深对南宋初政治的认识。
李纲(生于元丰六年,1083年)书香门第出身,科举及第后进入仕途,比出身于普通农家的武将岳飞(崇宁二年生,1103年)大二十岁,若无抗金战争,或许两人不会有交集;正是因为抗金战争,低级军官岳飞才会上书指责尚书右仆射李纲等人的对金政策与措施。
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初一日,康王赵构在应天府即位,成为南宋开国之君。宋高宗固然信用黄潜善和汪伯彦,然两人“新擢执政,人望未孚”[4],考虑到危难的形势,故在登基后五天,即命“资政殿大学士、新除领开封府职事李纲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趣赴阙”[5]。“国家艰危,至此极矣”的情势下[2]1609,六月一日,李纲“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赴南京应天府上任。李纲力荐坚定的抗金派宗泽出任开封知府。在对金政策上,李纲主张“先守后战,而不应和”,相继推行了整饬军队、创设河北西路招抚使司和河东经制使司等系列抗金政策与措施,却遭到苟安的执政黄潜善和汪伯彦多方的掣肘和刁难。时为元帅府中军从七品武翼郎的岳飞,对南宋朝廷消极地怯战和退避行为十分不满。六七月间,岳飞出于爱国热情,向宋高宗恳切上书言事,大略如下:
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敌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势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而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虽使将帅之臣,勠力于外,终亡成功。为今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军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敌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6]。
宋高宗“唯以和好是念”[7]的屈辱媾和,以及求苟安一隅的政治构想和设计,与李纲坚定地对金政策有根本性分歧。朝堂上,李纲与黄潜善、汪伯彦等力主降金苟安者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正是在岳飞上书时,李纲的处境也日益艰难。岳飞指责“车驾日益南”,“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归结于“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按照他所处的地位与环境,对宋廷投降政策的批评能切中要害难能可贵,但因官位卑微,不可能了解李纲“入朝月余,边防、军政已略就绪”的详情[7]204,也全然不了解庙堂政争内幕之故。
这次上书后,岳飞因“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夺官归田里”[6]89,而李纲也于八月罢相、贬斥,以至流放。
建炎四年(1130年)九月,金朝在“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的传统策略下,建立伪齐政权。因新成立的伪齐政权需要积累军事实力,在与南宋对峙的淮东、淮西和京西三个战场暂时处于休战状态。“内寇不除,何以攘外”[6]922,南宋则趁机平定内寇,巩固统治基础。绍兴二年(1132年)正月末,宋廷令驻扎在洪州的神武副军都统制岳飞权知潭州,并权荆湖东路安抚使、都总管,平定内寇。二月,宋廷又起用李纲,升他为观文殿学士,任荆湖、广南路宣抚使,命令岳飞、任士安等将领都归他“节制”[7]1048,1056。
李纲显然不可能对新兴的将星岳飞有深切了解。宋廷令岳飞剿灭荆湖路的曹成匪军,是荆湖路最强悍的一支。然而当时岳家军虽然兵力有一万二千余人,实际出战只有七千余人[6]924,1067,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李纲深悉“今日之事,惟兵将、钱粮为急”[2]1142,上奏说:“窃虑岳飞所率兵数不多,钱粮阙乏,未必能济。非得韩世忠统率大兵前去措置应援,及将福建、江西、荆湖宣抚司刬刷到诸路钱粮通融应副,深恐未能早见招捕了当。”[2]706在“荆湖州县,残破略遍”[2]713的情形下,李纲担心岳家军后勤供给问题,更担心岳飞军的作战能力,认为凭岳飞一军之力不能剿灭曹成,必须调动孟庾、韩世忠大军,才能将曹成“招捕了当”。李纲在给左相吕颐浩的信中,强调对兵力大大少于曹成的岳飞军战斗力之担忧:“非得韩少师率兵一行,恐难致其死命。”[2]1090,1094,1095李纲为此专门上奏,请求宋廷遣韩世忠剿灭曹成,在给秦桧等人的信中,也反复表达了这种意见[2]705,1117,1118,1119,1131,1139。
三月十七日,岳飞自洪州出兵,至闰四月,孤军转战荆湖南路、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数千里,独力击溃了兵力上占很大优势的曹成匪军,用实际行动解除了李纲的担忧。李纲此前“闻岳飞者,忠勇持军,颇有纪律”[2]1092,如今见证了岳飞破曹成的胜利,对他刮目相看。他在给吕颐浩、秦桧等人的书信中都特别称赞岳飞:“孟、韩二帅殊未曾措置荆湖盗贼,独岳飞能破曹成。”[2]1096,1124,1140,1142,1143强调剿灭曹成,韩世忠的大军未起作用,而是岳飞独成其功。在写给右相秦桧的信中,称赞岳飞“年齿方壮,治军严肃,能立奇功”,“异时决为中兴名将”[2]1131。但李纲在肯定岳飞“近来之所少得”之时,也认为岳飞“有以调御服习之,使知礼义名节”[2]1132。李纲认为岳飞需要“调御服习”,其实还是沿袭宋代重文抑武的官场陋习,故有此语。
在给秦桧的这封信中,李纲还对秦桧说岳飞“近以权安抚之故,亦颇有过举。吕宪书中能道其详”[2]1132。李纲所称“吕宪”,是当时的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公事吕祉,他在致李纲信中说及岳飞“颇有过举”。李纲又在致左相吕颐浩的《与吕相公第七书别幅衡州》信中说:
近蒙朝廷差拨岳飞一军,存留本路,措置盗贼,专听某节制,方幸有可倚仗。忽闻以岳飞奏报,本路群盗已是静尽……本路盗贼马友、李宏虽已捕杀,其徒党依旧散漫作过;曹成、刘忠虽已溃散,其酋首依旧拥众自若。……深虑贼情狡狯,复有窥伺湖南、二广之意,所以深欲得飞,且来了此一事。……今乃听其惮行欺罔之辞,不复覈实,前命方行,后命已改,诸将欲自便者,其谁不然?某恐自此号令不行于将帅矣。
岳飞一军,本司累具申奏祈告朝廷,方蒙矜从,今以飞片纸虚辞,即行改命,窃恐朝廷所以待大帅与武将者,轻重不伦,……兼韩京、吴全等,以飞彊夺其人马,有隙,皆不愿从之,抑使,即复为盗[2]1101-1102。
从上引李纲信中,可知李纲对吕颐浩提及了五件事:一是荆湖路“内寇”尚未平定;二是岳飞却奏报荆湖路“群盗已是静尽”;三是宋廷相信岳飞“惮行欺罔之辞,不复覈实”,令岳飞“屯驻九江”;四是岳飞“强夺”韩京、吴全“人马”,二人不愿意隶属岳飞;五是“恐自此号令不行于将帅矣”。下面逐一分析。
李纲怀抱拯救国难和苍生的强烈愿望,希望在荆湖、广南路宣抚使任上有所作为,恳请岳飞军留在本地剿灭“内寇”,以维护本辖区治安,合情合理。关于岳飞奏报荆湖路“群盗已是静尽”一事,除李纲书信中提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55绍兴二年六月戊戌条载:“诏神武副军都统制岳飞,以韩京、吴锡、吴全之众戍江州。朝廷闻曹成为飞所破,乃命孟庾班师,李纲径如潭州,而飞以所部之江州屯驻”[7]1128。“朝廷闻曹成为飞所破”,无论是岳飞,还是其他人的奏报,只是说曹成被剿灭,并没有说荆湖南路“群盗已是静尽”。李纲除了上奏宋廷,恳请将岳飞军留在本路,还给吕颐浩、秦桧写信,亦拜托他们考虑“存留岳飞一事”,担心信在路上耽搁,还让儿子给秦桧写“拜呈”,可见对此事的重视[2]736,1126。
宋廷令岳飞“以韩京、吴锡、吴全之众戍江州”,明确规定韩京等隶属于岳飞。李纲在《与秦相公第九书别幅》中说:“韩京人兵随逐岳飞”,“(岳)飞利其甲马,皆择精壮者,分隶将下,而听其自便,此近年诸将习成之态也。京缘此悒悒抱病,以余卒数百人留茶陵,不复在飞部下。吴锡人兵,亦多散去者”[2]1129。李纲认为岳飞“强并”韩京“人马”,是“近年诸将习成之态”,并非岳飞个案。然《鄂国金佗稡编》卷9《遗事》则载:宋高宗“初以韩京、吴锡二军付先臣,皆不习战斗,且多老弱,先臣择其可用者,不满千人,余皆罢归。数月,遂为精卒。上喜,赐报曰:‘可见措置有方,忠诚体国。’”[2]835说明宋高宗对岳飞“强并”韩京“人马”一事是知晓且赞同,才有称赞岳飞“措置有方”之语。当然,站在韩京的角度看,自己的“人马”被岳飞“强并”,肯定心中不舒服。
李纲提到的第五件事,是担心武将尾大不掉,“恐自此号令不行于将帅矣”。在给权邦彦的信中,也说宋廷“如止坐飞奏而改命,恐武夫不复可号令矣”[2]1141。说明即便是李纲,也依然是以宋朝崇文抑武的惯性思维看待岳飞,此时李纲虽然高度评价岳飞的军事能力,但是对岳飞的人品、性格了解不深。
北宋末,面对金军南下侵宋的危机,李纲强调只有“同心协力”抗金,才能“扶持宗社,保全家室”[2]1575,故人称北宋末“必欲自胜主战伐者,李纲、种师道两人而已”[8]。抗击金军战胜敌人,成为摆在不知兵的李纲面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宋金战争实践中,李纲和宗泽一样,由不知兵的文官迅速成长为军事战略家,南宋建立后,鉴于当时的军事形势,李纲的战略关注点便转移到荆襄地区。
秦岭淮河是中国地理上天然的南北分界线与防线,此防线中的襄阳“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8]1266,历来是军事要地。故李纲故屡次强调襄阳的战略重要性。建炎元年任相时,李纲“建巡幸之策,以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为下”[2]1637。绍兴元年(1131年)九月,吕颐浩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李纲在贺信中谈到当时的抗金形势时,强调“荆湖上流”之重要,认为“为今之计,保有江左,恢复中原,莫若以料理淮南与荆湖上流为先。”[2]1086-1087建议吕颐浩考虑且耕且战经理淮南与荆湖地区之策。翌年(1132年)八月,李纲在给北宋末年成为深交的给事中程瑀的通信中,说“今日至要处,乃在襄阳,控引川、陕,襟带江、淮,下临旧都”的战略地位[2]1146,1165。南宋主战派中的有识之士,如御史中丞赵鼎在建炎三年(1129年)十一月上奏,建议宋高宗“经营中原”,“当自荆襄始”[9];右迪功郎刘嵘在绍兴二年十月六日上万言书,认为“欲强进取之资”,“惟荆襄为胜”[5]755。
绍兴三年(1133年),金军配合伪齐李成军占据了邓州、随州、唐州、襄阳府等地,控扼长江中游,使南宋中部防线面临严重威胁。绍兴四年(1134年)春,岳飞上奏“乞复襄阳六郡”,“恢复中原,此为基本”。赵鼎等也认为“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6]262,928。五月至七月,按宰相朱胜非等人的主张,宋廷令岳飞统兵北伐,一举收复襄汉六郡,大败金与伪齐联军,这是南宋首次收复大片失地。岳家军从此接管了宋金之间的中部战场,成为抗金的中坚力量。
岳飞为了加强襄汉等地的边防与解决部分军粮供应,上奏提议兴办营田之事,以达到“进攻退守,皆兼利”[6]930,939之目的,可知岳飞也是将襄阳作为收复失地的重要根据地。李纲非常赞同宋廷令岳飞屯驻荆襄的部署,他在《论襄阳形胜札子》中,精彩地论述了驻守襄阳的重要性:“既逼僭伪巢穴,贼有忌惮,必不敢窥伺东南。将来王师大举,收京东、西及陕西五路,又不敢出兵应援。则是以一路之兵,禁其四出,因利乘便,进取京师,乃扼其喉,拊其背,致其死命之策也。”[2]820一直担忧“沿江要害去处,并无控扼”[2]1237的李纲,在绍兴五年(1135年)上奏论攻守策时说,“守备之宜,则当料理淮甸、荆襄以为籓篱”,“当以淮南东、西及荆襄置三大帅,屯重兵以临之”。李纲甚至对三路大军的作战区域与后勤供给都进行了谋划,如驻扎荆襄的大军由荆湖北路负责后勤供给[2]794。得知岳飞在第二次北伐后,“驻军襄、邓”,李纲写信赞同岳飞“其所摹画,想益宏远”,并鼓励岳飞“乘此机会,早建不世之勋,辅成中兴之业”[2]1237。绍兴六年(1136年),在镇江府召开的都督行府军事会议上,右相兼都督张浚命令岳飞“屯襄阳以窥中原”,并对岳飞说:“此事君之素志也,惟君勉之”[6]400,表明张浚早就知道岳飞重视襄阳的战略地位。
绍兴七年(1137年),岳飞数次觐见宋高宗论“恢复之略”,强调经营荆襄等“上流”的优势:其一,若汝、颍、陈、蔡等地不能守时,他即“退保上流”,迅速攻击南袭的金军,于金军北还之路伏击;其二,若金军从上流进兵,进攻淮南和四川地区,自己即率军“长驱,捣其巢穴。贼困于奔命,势穷力殚”[6]944。即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岳飞请求在襄阳置“监司、州、县”。宋高宗下令湖北、襄阳府路自知州、通判以下“贤否,许(岳)飞得自黜陟”[3]11386,赋予他监察与任免襄阳府路官员的权力,更好地经营襄阳。
李纲“且耕且战,经理荆襄”的战略设想,在岳飞军将士的努力下得以实现,李纲则在后勤供给方面给予了有力支持。绍兴五年(1135年)十月,宋高宗任命观文殿大学士、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李纲为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10],绍兴六年(1136年)三月到任后,为岳家军提供后勤供应,便成为李纲在江南西路施政的重要内容。当年,江南西路“共实合发米一百三十八万三千六百八十二石五斗三合”,“四十万石岳太尉”[2]931,江南西路的粮米29%供应了岳飞军。岳家军当时大致“月用钱五十六万缗,米七万余石”[11],江南西路“每月应副岳飞大军月桩钱九万余贯,自来系以轻赍、金银,相兼见钱起发”,占岳飞军“月用钱”的16%。江南西路为岳家军提供的军器物料供应,数量亦非常可观,仅绍兴九年(1139年)即供应“自造军器:铁甲叶六十九万九千四百三十八片,牛角六千三百三十四只,生黄牛皮九千一百八十三张,牛筋四千一十斤一十二两,生羊皮一万八千三百九十二张三十一尺三寸五分,箭笴一十八万四千七百九十四只,翎毛五十一万二千九百八十二堵,各长四寸八分,条铁七千六百九十四斤一十三两一钱二分”[12]。岳家军的军器“物料”并非单靠江南西路供应,但就此数额而言,已相当可观。李纲自己也说,“契勘岳飞大军移屯襄阳,所有钱粮,并系本路应副,经由蕲、黄等州,自沔、鄂以趋襄汉,实以本路(江南西路)为根本”[2]873,986。上述引文,都说明了李纲对岳飞军屯驻襄阳的有力支持。
自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猜忌武将成了天水朝历代皇帝提心吊胆的梦魇、讳疾忌医的心病,文臣们也绞尽脑汁,提出各种压制、监控武将的政策、制度与措施。如军区的文臣统兵,自然是皇帝与文臣们的共同设计;而宦官统兵,更是皇帝的乾纲独运,宠臣辈的迎合。文臣刘挚说:“祖宗之法,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武人为总管,领兵马,号将官,受节制,出入战守,唯所指麾。国家承平百有二十余年,内外无事,以其制御边臣得其道也。”[13]刘挚所谓的“祖宗之法”,在宋太祖和太宗时尚未发明。另一文臣任伯雨说,武人“位尊权重”,就必然会“侈然自大”,“跋扈骄蹇”,“则方镇之患,自此成矣”[13]728,似乎只有文官任大帅,方可保证“国家承平”。三百余年间,宋朝武运衰颓,武功不振,将才寥落,当然是宁愿牺牲军事效能,也必须压制、猜忌,以至摧残、杀害良将的必然恶果。
李纲具有远见卓识,对这些文臣所称道的“祖宗之法”有深刻的认识和批判。他在《吊国殇文》与《御戎论》[2]1369,1514-1515中痛批宋朝军事传统下的用将之术,宦官统军的积弊,特别赞赏唐太宗“不从中制”(2)《新唐书》卷93《李靖传》原文作“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李纲显然是针对宋朝用将之弊,有意把“治”字改为“制”字。的用将之道[14]。经历北宋和南宋之交大劫难的李纲,热衷于寻觅“中兴功臣”人选,对文臣宰相吕颐浩、赵鼎、张浚等,都曾寄予希望,给予赞扬,甚至还长期未看清秦桧的真面目,但天长日久,都感觉失望。身处乱世的李纲,当然十分关注将才,他说,“以制夷狄,以定祸难,未有不在大将者,讵可忽哉”!也感叹“自宣和以来,夷狄之祸,亦云酷矣,可以当大将之任,如种师道者,凋丧略尽”[2]1382-1383。李纲关注的重点先是韩世忠,后有岳飞。
李纲与韩世忠早有交往,绍兴二年(1132年),在赠韩世忠的诗中写序说“某靖康丙午春,以尚书右丞充亲征行营使。时少师韩公实隶麾下,每嘉其有忠勇迈往之气”,兼以赞美和勉励,“旧钦忠勇冠三军,每一相逢更绝伦。铁马金戈睢水上,碧油红斾海山滨。气呑劲敌唐英、卫,力破群凶汉禹、 恂。圣主中兴赖良将,好陪休运上麒麟”[2]383。同年,李纲在《再乞差使臣赍旗牓招抚曹成及论招捕盗贼奏状》中,赞誉韩世忠“忠勇有谋,治军严肃,可以倚仗”,“曹成桀黠,拥众数万,非世忠全军声势之壮,未易使之听从”[2]712。当年,岳家军转战奔袭于岭南炎瘴山区,克服复杂地形、水土不服、粮食供应等困难,以少击众,大破号称荆湖一带最强悍的曹成匪军。“孟(庾)、韩(世忠)二帅以重兵来临,久驻庐陵,皆未曾料理。独曹成一项,为岳飞所破”[2]1124,1130。此事已如前述。李纲开始真正器重岳飞。
绍兴六年(1136年),韩世忠举兵攻淮阳军受挫[10]1222-1223,李纲事后写信评论说:
窃睹邸报,韩侯淮阳之捷,为之喜而不寐。……要之王师之举,奠而后发,当如破竹建瓴,使人心响应,则大勋易集。今群帅未动,初无牵制策应之师,而孤军独住,则其进似太锐;援兵既至,未尝设伏,以谋胜之,反为所困,仅能溃围而出,遽还故垒,则其退似太速;而所得郡县既不果守,必有遭屠戮,而失望者。此某之所以初喜,中疑,而卒以为忧也。深虑韩侯忠勇,忿于小失,率师复进,堕贼计中,则安危存亡所系,岂浅浅哉[2]1202-1203!
可知,此时他对韩世忠军事指挥才能的评价不高,而此信特别反映了李纲军事战略见识之高明,在今存史料中,对淮阳军之战浮词居多,尚无一篇文字,能对此战评说得如此深中肯綮。当年秋,岳家军举行第二次北伐,李纲在十月初给岳飞写信说:“屡承移文,垂示捷音,十余年来所未曾有,良用欣快。伊、雒、商、虢间不见汉官威仪久矣,王灵乍及,所以抚循之者无所不至,想见人情之欢悦也。继闻驻军襄、邓,其所摹画,想益宏远。”[2]1237与前一封信的文字对比,可知在李纲心目中,韩、岳两将的军事才能,优劣分明。当月十六日,李纲又写信说:“戎事方兴,朝廷以荆、襄大计仰成少保,愿言益励壮猷,早建大勋,为中兴功臣之首,诚所望于左右也。”[2]1238
李纲虽与岳飞未曾会面,但显然经多方面的打听和了解,苦心寻觅多年方得有此肺腑之言,其言极为殷切,而语重心长。在他眼里,依岳飞的忠勇才能,理应成为“中兴功臣之首”,期盼之高,非其他文官武将可比。在宋朝特殊的崇文抑武官场环境中,李纲能够在思想深处完全抛弃文官辈自持甚高、藐视武人的积习,尤为难能可贵。然而无情的事实是,在绍兴十年(1140年)李纲辞世后数月,岳飞大举北伐战绩辉煌,却被宋廷迫令班师,又接踵于绍兴十一年(1141年)遇害。一颗赵宋皇朝最光彩夺目的将星,竟不陨于寇,而死于朝廷。漆侠和王曾瑜先生都尖锐地抨击了赵宋皇朝“狡兔未死而走狗先烹”的极端残忍和卑劣行径[15-16]。
李纲赤心报国,“心劳形瘵,食息不暇”[2]1305,“自春徂秋,俾夜作昼,无少休息,比日出师,尤极忧惧,寝食皆废,须发尽白”[2]616,却落得贬责的下场;岳飞为求中华一统,献身于“从头收拾旧山河”[17]之伟业,却被宋高宗特设的诏狱冤杀。李纲和岳飞两位历史人物,皆满怀爱国激情,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却下场凄惨。二人的遭遇,看似偶然,实则是宋高宗投降主义政治下的一种历史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