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心韵
小镇的萨克斯
朱 朱
雨中的男人,有一圈细密的茸毛,
他们行走时像褐色的树,那么稀疏
整条街道像粗大的萨克斯伸过。
有一道光线沿着起伏的屋顶铺展,
雨丝落向孩子和狗。
树叶和墙壁的灯无声地点燃。
我走进平原和小镇,
沿着楼梯,走上房屋,窗口放着一篮栗子
我走到人的唇与萨克斯相触的门。
朱朱于1990年代初登上了急剧变动的诗坛。经济的飞速发展以及诗歌内部阵营的分化,对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构成了巨大冲击,时代使这一代诗人需要在代际的夹缝中去面对崭新的诗学议题,在技艺的转向与美学的差异中建构独属于自我的诗学。朱朱选择游弋于话语的森林,将语词的锻造作为一种贴近诗歌本体的审美追求,代表了新诗在现代性追寻中的另一重面向。
《小镇的萨克斯》写于1992年,倘若将其置于1990年代诗歌的整体美学倾向之中,我们不难发现它并非是一首带有典型叙事性特征的诗歌。它精巧别致,以一种轻逸灵巧的身姿越过了外在世界的喧嚣,展现出诗人奇异的想象力以及对修辞超强的把控能力。
朱朱笔下的小镇不像一处可以借用经纬度准确定位的地理空间,而是一块能够激荡起共同记忆的文化版图。他借由氛围的营造和声音的舒展使读者感到某种近似于江南的气韵,小镇的面庞逐渐清晰,但最终又在超验性的调转中滑向了一种神秘而未知的境地。诗行之间舒缓悠长的节奏以及流转穿梭的光线,使诗歌彰显出印象派的朦胧气象。
诗人从“雨中的男人”写起,这一形象不同于戴望舒所描摹的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亦有别于郑愁予以女性视角写下古典爱情的美丽与哀愁。雨天与小镇所建构的文化想象不止于女性,诗人通过性别的置换将男性作为勾勒小镇面孔的主体。在短暂的停顿后,诗人将观看的视点落在“一圈细密的茸毛”上,这是对雨丝落在身上的形象捕捉,同时,他以逸出现实主义的笔调点出,“他们行走时像褐色的树,那么稀疏”。这不是一句能够借用日常经验就能清晰感知的诗句,相反,它更符合现代意义上诗人对语言陌生化的处理。这句诗在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联度甚低,男人们行走的姿态与“褐色的树”构成一道充满动态感的视觉景观,而“那么稀疏”则借助逗号将语意重心转移到间隔距离上,完成了句意的巧妙跳跃;同时,上下句在感官上又形成了微妙的对照,“细密”与“稀疏”是视觉的差异,在视觉的呈现上,雨中的男人显现出阴柔的样态,这种内在质地的柔软又与小镇宁静祥和的特点相呼应。
“整条街道像粗大的萨克斯伸过”,而“萨克斯”这一意象的初次出现便与比喻发生了奇妙的连接,它在修辞学的层面上为事物赋形。值得注意的是,萨克斯在音色上美妙而富于变化,深沉而轻柔,这一意象的使用不仅是对街道形态的大体勾勒,同时也使小镇笼罩在极富抒情意味的诗学音调中,在萨克斯悠扬的回声中,一幅伊甸园般的图像由此展开。第二节借助蒙太奇的镜头语言将几组画面拼贴起来,随着光影的跳动形成了由远及近的透视关系。诗人用近乎白描的语言再现了雨中小镇,语言干净朴素,不加修饰。诗的前两句浸润在诗意的日常性书写之中,小镇在诗人的注目下完成了“风景的发现”“雨丝”“孩子”和“狗”这三重意象构成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之间的多重关系,诗歌所流露出的温馨在亲切中渗透着人文主义的底色。“树叶和墙壁的灯无声地点燃”,则在视觉与听觉的双重体验中让读者在多个维度上感受小镇的独特魅力,“铺展”与“点燃”的隔行押韵,也使诗歌本身获得了动听的旋律。
诗人在第三节才以“我”的口吻正式出现。他将镜头拉进平原和小镇,以纪实的眼光打量并记录周遭,“楼梯”“房屋”“窗口”在空间位置上逐渐上升,诗人的视点也随之变化。“我走到人的唇与萨克斯相触的门”,诗歌在此处戛然而止,形成了一个有趣的谜团,这亦是此诗最为玄妙的一处手笔。诗人的脚步停留在一个奇幻的交接口,萨克斯又一次出现,它像一条富有魔力的通道,使整首诗通向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而这座小镇因此成为文学地形图上一座永远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