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鸽 刘红升
[提要]乡村振兴背景下特色农业发展抑或影响农村家庭代际关系和老人心理健康。利用2017年陕西关中农村老人福祉调查数据,分析了代际关系在特色农业发展影响农村老人抑郁中的渠道作用。研究发现,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存在“门槛效应”,特色农业的初步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没有显著影响,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可以显著降低农村老人的抑郁水平;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可以有效增进代际团结、减少代际冲突,从而改善代际关系;代际关系中联系频率、看法一致性、情感亲密度、家务支持频率和冲突频率在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中共同起着渠道作用。基于研究发现,面向政府、村庄、家庭及个人提出了相关政策建议。
2010年以来,我国老年人口的数量和占比均在不断攀升,2018年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为2.49亿人,占总人口的17.9%;2019年该年龄段人口总量为2.54亿人,占总人口的18.1%;2020年该年龄段人口总量为2.64亿人,占总人口的18.70%[1]。根据预测,我国最晚将在2022年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2033年左右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2045年以前进入极度老龄化社会[2]。可见,我国正处于人口快速老龄化的关键阶段,人口老龄化问题已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威胁。受到城镇化和人口流动的冲击,我国农村地区的人口老龄化态势更加不容乐观。我国的人口老龄化呈现出“城乡倒置”的特征,与城镇地区相比,农村地区人口老龄化的程度更高、速度更快、老年人更多[3]。因此,如何应对农村地区的人口老龄化问题是政府与社会各界高度关注的社会议题。
在人口老龄化背景下,党中央和国务院提出了“健康老龄化”战略,强调了农村老人的健康问题,以提升其福利水平。学界重点探讨了农村老人的心理健康问题。与城镇老人相比,家庭经济收入较少、农活劳作强度较大、医疗服务水平较低以及健康意识较弱使农村老人的心理健康状况更加不容乐观。抑郁症状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指标,常被用来反映和衡量老人的心理健康水平[4-7]。研究表明,抑郁症状是老年人群体中发病率最高的心理疾病[8],我国农村老人的抑郁症状检出率是城市老人的1.76倍[9];农村中老年人的抑郁水平显著高于城市中老年人,贫困老年人的抑郁症状发生率高达91.3%[5]。特别是有抑郁症状的老年人,常常会表现出情绪低落、兴奋性下降、愉快感缺乏、思维活动迟缓等心理障碍问题,还会表现出食欲下降、失眠等身体机能问题[10];抑郁症状的产生会降低老人参与社会活动和娱乐活动的可能性[11,12],也会导致老人身体机能、心理机能、认知功能受到损伤,还会导致身患中风和心脏病的风险增加[13];抑郁症状不仅是老人失能的主要原因[14],而且与老人死亡率之间具有高度相关性[15],还是中国老人自杀率不断上升的重要原因[16]。可见,普遍且突出的抑郁问题正在严重威胁着农村老年人的健康福利和生命质量,农村老年人的抑郁问题是重要且必要的研究议题,是应对人口老龄化危机和贯彻健康老龄化战略的应有之义。
基于“七普”数据的分析发现,当前我国人口呈现出老龄社会形态深度演化、家庭功能不断弱化、人口流动高度活跃等特征[17]。这将意味着,在人口老龄化程度更高的农村地区,成年子女频繁流动和家庭功能不断弱化可能使农村老人的代际支持陷入困境,并威胁其心理健康。随着年龄增长和能力弱化,老人会逐渐退出社会劳动领域,失去原有社会角色,成为弱势群体。他们与子女之间的代际支持是一种非正式社会支持,在养老体系中发挥关键作用。尽管有研究认为,子女支持可能不影响农村空巢老人抑郁[18],但大量研究认为子女支持对老人抑郁有显著影响。子女支持的频率和强度与老人抑郁正相关[19],子女支持对老人抑郁有正向影响,老人接受子女支持会提升其抑郁风险[20]。亦或者,子女支持对老人抑郁有负向影响,获得子女支持多的老人较少有抑郁情绪[21],获得子女支持越多的老人患抑郁的风险越低[22],缺乏必要的社会支持是导致老人患抑郁的关键因素[8]。可见,代际支持与老人抑郁之间关系密切,聚焦代际支持是分析和解决农村老人抑郁问题的重要理路。
与此同时,在中国现代化、工业化、城镇化进程中,农村人口大规模持续性流动是一种重要的人口社会现象,对个人、家庭和社会均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具体而言,在农村人口乡城流动背景下,成年子女外出务工,老年父母留守老家,家庭系统实际上处于离散化状态,原有居住模式和代际关系发生改变,进而可能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有研究认为,农村人口乡城流动加剧了农村地区的老龄化程度,甚至超过了城市地区,成年子女异地流动降低了老年父母得到照料的概率[23]。有研究指出,随着大量劳动力从农村社会流失,传统照料系统的规则和资源发生变化,家庭不再是老年人获得支持的可靠来源[24],成年子女外出务工可能对留守父母的身心健康带来不利的影响,留守老人更容易出现孤独、抑郁等不良心理健康问题[25]。可见,农村人口乡城流动引发的家庭居住模式和代际关系改变对农村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具有重要的影响。
需要强调的是,伴随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中国农村人口乡城流动的模式和特征均可能发生改变。基于“七普”数据的分析发现,中国人口流动表现出的以近距离流动为主、以省内流动为主、以乡城流动为主的模式特征更加明显了[26]。特别是在全面取得脱贫攻坚战胜利后,随着乡村特色农业及特色产业的不断发展,广大农村地区提供的就业岗位和创业机会逐渐增多,留住和吸引劳动力的能力也将持续增强,这无疑会改变人口乡城流动的模式和特征。一方面,农村剩余劳动力中选择就地就近就业者将增多;另一方面,外出务工农村劳动力中选择返乡回流、就地就近就业或创业者也将增多。人口乡城流动模式和特征的改变或将影响农村家庭的代际关系,进而对农村老人的心理健康产生一定影响。
因此,本研究以乡村振兴战略为背景,以特色农业发展为切入点,以农村老人抑郁症状为落脚点,利用2017年陕西关中农村老人福祉调查数据,分析特色农业发展水平与农村老人抑郁症状之间的内在关系,揭示家庭代际关系在上述关系中的渠道作用,为制定改善农村老人健康状况的政策建议提供数据支持和现实依据。
家庭代际关系包含多个维度。根据代际团结与冲突理论,家庭代际关系包含结构性团结、联系性团结、规范性团结、情感性团结、功能性团结和代际冲突等维度,可以分别采用居住安排、联系频率、看法一致性、情感亲密度、工具支持(经济支持和生活照料)和冲突频率等指标来测量。当前,国内围绕家庭代际关系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研究较多,视角分散于某个代际关系维度或指标,综合考察多个维度或指标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研究较少。
关于居住安排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多数研究已证实,与子女同住对老人的心理健康有积极的影响[27-28];与子女同住可以显著降低老人抑郁的发生几率[29];与子女同住对老人的抑郁最有利,远离子女居住最不利,与儿子同住和与子女相邻居住的影响介于二者之间[6];与子女同住的老人抑郁倾向得分最低,与配偶同住的老人其次,独居老人的抑郁倾向得分最高[7];与非独居老人相比,独居老人的抑郁症状更明显[30];对于无同住配偶的老人和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而言,与子女共同居住或相邻居住对其抑郁有更强的保护作用[6]。
关于联系频率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研究相对较少。国外研究曾指出,在崇尚子女孝顺父母的社会文化中,若子女较少与父母联系沟通,父母便会有被抛弃感,且出现情绪困扰[31]。国内研究也表明,子女经常回家看望可以显著降低农村留守老人抑郁倾向的发生率[32];无论是男性老人,还是女性老人,频繁地与子女见面可以显著降低其抑郁水平[33];与子女见面、打电话和感觉亲近对老人的抑郁水平有显著的负向预测作用[34];在与子女联系沟通的过程中,老人可以传授知识与经验,体现自身价值,代际联系更紧密,从而预防抑郁的发生[35]。
关于情感亲密度或情感支持或精神慰藉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研究更少。相关研究发现,子女的情感支持可以显著提高女性老人的自评健康[36];那些子女孝顺和支持密切的老人发生抑郁的比例最低[37];子女的情感支持可以显著改善农村老人的抑郁状况[38]。同时,家庭的亲密度与中老年人的抑郁症状显著负相关[39]。
关于子女经济支持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以往研究发现有明显差异:子女的经济支持有助于降低农村老人的抑郁风险[40],得到子女经济支持的老人更可能具有较低水平的抑郁[41],得到子女的经济支持对农村留守老人的抑郁倾向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32];子女的经济支持会增加农村老人的抑郁程度[38];代际经济交换对老人抑郁程度无显著影响[33]。
关于子女生活照料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以往研究发现无明显差异。大多数研究发现,子女的生活照顾对老人的抑郁具有积极的作用。子女提供的生活照料越多,农村老人的抑郁水平越低[18];生活需要时有没有子女的照料对农村留守老人的抑郁倾向具有显著的影响[32];子女的生活照料可以显著改善农村老人的抑郁状况[38]。也有个别研究认为,工具支持对老人的抑郁程度没有显著的影响[33]。
关于代际冲突与老人抑郁之间的关系,以往研究很少关注。有个别学者间接分析了代际冲突与老人心理健康的关系,认为与子女同住虽有助于老人得到子女的生活照料,但也容易产生代际冲突,代际冲突的负面影响可能抵消子女照料的正面影响,从而使老人的心理健康出现恶化[6]。
可见,家庭代际关系是影响老人抑郁的重要因素,代际关系的不同维度对老人抑郁具有不同的影响。
当前,从特色农业发展的视角探讨家庭代际关系的研究仍比较少见。有相关研究以乡村振兴战略为背景探讨了特色产业发展与农村家庭养老的关系,认为特色产业发展会通过增加有劳动能力老年人的自身劳动收入、留住子女就地就近就业或吸引外出务工子女返乡就业、建设乡村文明、传承孝道文化等路径影响农村家庭养老[42]。另有相关研究用2017年陕西关中地区农村老人福祉调查数据,以乡村特色产业发展水平为视角,分析了农村老人的经济支持状况,发现乡村特色产业发展改善了农村老人的经济支持状况[43]。可见,乡村特色农业发展与家庭代际关系之间关系密切,特色农业发展可能影响家庭代际关系。
此外,还有研究分析了人口流动和居住安排与家庭代际关系之间的关系,也为探讨特色农业发展与家庭代际关系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依据。一方面,农村人口流动对家庭代际关系有不同的影响。研究认为,人口乡城流动背景下,尽管农村家庭的养老功能在逐渐弱化,但是大多数农村老年人的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仍然需要在家庭内部实现[44];因受到成年子女外出务工的影响,农村老年人面临经济支持弱化、生活照料不足、精神慰藉缺乏等问题[42];尽管子女外出务工有利于提高农村留守父母的经济支持水平[45],但是也可能导致生活照料、情感慰藉及联系沟通的减少,进而使农村留守父母易出现抑郁等心理健康问题;受到家庭现代化观念的影响,外出务工子女可能更加注重和追求生活质量的提升,从而间接导致代际支持的减少。研究还发现,子女返乡回流后农村老人的经济支持并未出现明显的减少,而是呈现出大体持平、略有增加的态势;农村老人的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出现明显的提高,但精神慰藉提高的程度较为有限[46]。可见,子女外出务工和子女返乡回流对家庭代际关系的不同维度有不同的影响。
另一方面,农村人口流动往往引致家庭居住安排的改变,进而影响家庭代际关系。由于受到制度性因素和经济性因素的制约,农村人口举家流动仍然存在诸多困难。成年子女外出务工后农村家庭的居住安排势必发生改变,即成年子女可能无法与老年父母共同居住。研究发现,农村老人的居住偏好表现出明显的依赖子女或靠近子女的特征[47];与成年子女同住的老人能够及时地获得成年子女提供的代际支持,家庭养老功能得以更好地发挥,进而有利于其心理健康水平的提升[41];与子女同住也可能导致代际矛盾增多,进而对老人的生活满意度产生不利的影响[48]。可见,农村人口流动可能通过家庭居住安排影响家庭代际关系。
由于特色农业的发展可能带来农村人口流动模式与特征的改变,特别是就地就近就业的农村人口可能增多,返乡就业、创业的流动人口也可能增多,所以农村家庭的居住安排模式可能随之发生改变,进而影响家庭代际关系。
关于特色农业发展与农村老人抑郁的关系,以往研究鲜有关注。本研究认为,乡村特色农业发展势必影响家庭经济状况,进而影响到农村老人的精神层面和生活层面。研究发现,经济状况或收入水平对农村留守老年人的抑郁有显著的影响[32],较好的经济状况或较高的收入水平能够降低老年人的抑郁水平[8,49-50],而贫困对老年人抑郁感具有显著的负面影响[51]。对于子女尚未外出打工的家庭和老人来说,乡村特色农业发展可以为其提供改善经济状况、增加收入水平的机会,进而对老人抑郁产生正向影响。
与此同时,乡村特色农业发展有望提供更多就地就近就业的机会,影响农村人口的流动距离和居住模式。特别是那些已经外出务工的子女可能返回家乡就业或创业,他们可能在家与父母共同居住,或在附近居住。人口流动距离和居住模式是影响农村老人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且已被相关研究证实。研究发现,子女就地就近迁移有利于促进亲子关系和谐、提高留守老人生活满意度[52],与子女同住是老年人获取子女支持的前提和基础[53],与子女同住或相邻居住对于没有同住配偶的老人和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的精神健康具有更大的保护作用[6],相比独居老人,与子女同住的老人心理健康状况更好,抑郁症状更少[7,54]。
作为高度异质性群体,老年人抑郁还受到其他人口社会学特征因素的影响。第一,性别对农村留守老人的抑郁症状有显著的影响[32]。第二,年龄对老人抑郁具有不同的影响,年龄越长的老人,其抑郁倾向越不明显[29],抑郁程度越低[55];或抑郁症状越明显[8]。第三,婚姻与老人抑郁密切相关。与已婚老人相比,独居老人、离婚老人、未婚老人的抑郁风险更大[56];与独居老年人相比,有配偶共同居住的老年人的抑郁倾向得分更低[7];与有偶的老人相比,丧偶老人抑郁程度更高[55];无论亲属是否与其同住,丧偶老人或配偶不在身边者的抑郁程度均更高[57]。第四,健康状况与老人抑郁之间也有相关性。身体健康状况对老人抑郁具有直接影响,并且可能是年龄影响老人抑郁的重要渠道[8];患慢性病数量和生活自理能力显著影响农村留守老人抑郁[32]。第五,文化水平与老人抑郁之间也密不可分,文化水平越高,老人出现抑郁倾向的几率越低[58](P.79)。
综上,家庭代际关系会影响农村老人抑郁,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可能促进特色农业发展水平的提高、就地就近就业机会的增多及人口乡城流动模式的转变,进而影响家庭代际关系,最终影响农村老人抑郁。据此,本研究构建了特色农业发展通过家庭代际关系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分析框架,详见图1。
所用数据来自2017年底在陕西关中地区实施的“农村人福祉调查”。关中地区位于陕西中部,以平原为主,包括西安、宝鸡、咸阳等五市一区。果业和设施农业是陕西省最具竞争优势和发展潜力的特色农业。近年来,陕西省按照“果业大提质、奶畜求突破、设施上水平、茶业再跨越”的发展思路,大力推动特色农业发展。关中地区是陕西省主要果业产区,特色农业发展态势良好,不少县区大规模种植猕猴桃、苹果、葡萄、石榴、西瓜等作物,并成为农民收入增加的重要保障。
本次调查采取分层抽样和整群抽样相结合的方法。首先,依据乡村特色农业发展水平,将关中农村地区分为无乡村特色农业地区、乡村特色农业初步发展地区和乡村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地区三类。其次,在每类地区随机抽取一个县,在每个县随机抽取二个乡镇,在每个镇随机抽取一个村庄。最后,在被抽取村庄里,年龄在60岁及以上、调查期间在家里、有能力且愿意接受调查的村民均作为调查对象;由于55-59岁的人口即将进入老年阶段,为了便于比较不同年龄段农村老年人生活状况和代际关系的差异,本次调查也对部分55-59岁的对象实施了调查。调查实施遵守以下原则:第一,以夫妻为单位进行调查对象选择,即夫妻两人仅随机选取一人作为调查对象;第二,前期调查发现,考虑到村庄老年人口规模,以及符合条件的调查对象在调查期间可能在外务工,因此按照整群抽样方式,每个村庄约可完成150-160份问卷,对于人口规模较小的村庄,所有满足要求的对象均须进行调查;对于人口规模较大的村庄,按照村民小组序号依次展开调查,一旦完成预计问卷量,剩余村民组不再调查。
课题组最后选取A、B和C三个县(区)合计6个村庄作为调查地。A区所占面积较小,村庄相对集中,且距离城区较近,交通十分便利,农村居民有较多就近从事非农就业的机会。本次调查选取的两个村庄分别位于城区西部和北部,农民人均耕地面积较少,主要种植小麦、玉米等传统农业作物;村民以外出或就近务工为主,没有明显的特色农业。因此,A区可以作为“无乡村特色农业”地区的代表。B县是典型的传统农业大县,主要种植小麦和玉米。近年来B县大力培育乡村特色农业,苹果和猕猴桃等作物得以初步发展。本调查选取的两个村庄分别位于县城西部和北部,距离县城较远,近年来村民开始种植猕猴桃和苹果,但无论是种植规模还是产品声誉,B县与C县相比都有较大差距,因此,B县可以作为“乡村特色农业初步发展”地区的代表。C县被誉为“中国猕猴桃之乡”,该县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种植猕猴桃,当前猕猴桃产业已经成为县域经济发展的特色主导产业和农民增收致富的支柱产业。本次调查的两个村庄分别位于该县的东部和西部,几乎家家种植猕猴桃。因此,C县作为“乡村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地区的代表。
本次调查共获得935份有效样本。前期对数据的分析发现,被调查对象的基本人口特征(如年龄、健康状况、婚姻状况、子女数量等)在特色产业发展水平不同的村庄之间表现出极强的相似性[43]。那么,在三种不同类型的村庄里,农村老人的抑郁水平是否也呈现相似性,抑或因特色农业发展水平不同而呈现明显的差异呢?本文仅将60岁及以上的农村老人样本纳入分析,并删除存在缺失值的样本,最后共有789个有效样本纳入分析。
1.因变量
因变量为抑郁水平,采用流调用抑郁自评量表(CES-D)来测量。该量表共有9个问题,常用来考察老年人的负向心理健康状况。被调查者需要回答最近一周里经历以下感受或具有以下症状的频率:(1)您觉得心情好吗?(2)您觉得孤单吗?(3)您觉得心里难过吗?(4)您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吗?(5)您觉得不想吃东西吗?(6)您觉得睡眠不好吗?(7)您觉得自己不中用吗?(8)您觉得自己无事可做吗?(9)您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乐趣吗?上述问题的选项包括没有、有时、经常,分别赋值为1、2、3。其中,问题1、4、9为正向感受,其他问题为反向感受。具体分析时,先对三个正向感受题目进行反向赋值,再对各个问题的得分进行加总,用来反映抑郁水平。量表取值范围为9-27分,得分越高表示抑郁水平越高。量表的Alpha信度系数为0.792,表明稳定性较高,可满足分析要求。
2.自变量
自变量为特色农业发展水平。根据被调查村庄特色农业发展情况,将A区、B县和C县的被调查村庄分别界定为“无特色农业”“特色农业初步发展”“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并依次赋值为0、1、2。三类村庄的具体情况见“数据来源”部分。
3.渠道变量
渠道变量为代际关系。根据代际团结与冲突理论,代际关系包括积极的代际团结和消极的代际冲突。在参考相关研究[59-60]基础上,本研究从结构性团结、联系性团结、规范性团结、情感性团结、功能性团结和代际冲突共六个维度、七个指标对代际关系进行测量。问卷询问了每个成年子女(儿子、女儿、儿媳)与老年父母(父母、公婆)的代际关系。
结构性团结通过询问每个成年子女在哪里工作来测量,选项由近及远依次为本村、本镇、本县、本市、本省和外省,分别赋值为1-6。联系性团结通过询问每个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联系频率来测量,选项包括几乎每天、每周至少一次、每月至少一次、一年几次和很少联系,分别赋值为1-5。规范性团结通过每个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对同一事物的看法一致性来测量,选项依次为非常相似、比较相似、一般、不太相似、很不相似,分别赋值为1-5。情感性团结通过询问每个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在情感上的亲近程度来测量,选项包括不亲近、有点亲近和很亲近,分别赋值为1-3。成年子女对老年父母的家务支持通过询问老人“在过去12个月里每个子女帮助您做家务的频率”来测量,选项分别每天、每周至少一次、每月至少一次、一年几次和几乎没有,分别赋值为1-5。成年子女对老年父母的经济支持,先询问老人“在过去12个月里这个孩子给您或您配偶的钱、食品或礼物合计大概多少钱”,再据此生成新变量“子女是否提供经济支持”,1表示是,0表示否。代际冲突通过问老人“与每个孩子之间是否有冲突或意见不合”来测量,选项包括从来没、偶尔、有时和经常,依次赋值为1-4。
由于绝大多数农村老人有多个子女,各个子女与父母的物理距离和联系频率等并不相同。具体分析时,为了使各个指标能够综合反映子女与父母的代际关系,参考相关研究[61],对于除经济支持外的其他指标,选取各个子女得分的均值进行测量,以反映代际关系的平均水平。对于经济支持,根据每个子女为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数量,生成新变量“子女是否提供经济支持”,选项为“是”和“否”,分别赋值为1和0。
4.控制变量
参考相关研究,本文控制了老人的性别、年龄、配偶健在情况、受教育水平、健康自评、子女数量等人口社会特征类变量。需要强调的是,在家庭代际关系中,基于性别差异和关系纽带(血缘或姻缘)不同,儿子、女儿和儿媳扮演的角色或发挥的作用并不相同。因此本文并未笼统地分析子女总数对老人抑郁的影响,而是分别分析儿子数量、女儿数量和儿媳数量对老人抑郁的影响。
所有变量的定义、取值及分布特征详见表1。
方程1用来检验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
Di=α0+α1Agriculturei+Xiγ+μi
(1)
方程1中,Di表示个体i的抑郁水平,Agriculturei是特色农业发展水平,Xi是个体性别、年龄、婚姻、受教育水平、子女数量等控制变量,μi是随机扰动项。在考虑了各控制变量后,α1可视为自变量特色农业发展对因变量老人抑郁的简化型效应,既包括特色农业发展对老人抑郁的直接效应,也包括特色农业发展通过各渠道变量对老人抑郁的间接效应。
为了探讨特色农业发展如何通过渠道变量影响老人抑郁,在方程1的基础上添加了渠道变量Ci,并重新估计方程2。
Di=β0+β1Agriculturei+X'iγ+Ciη+μi
(2)
方程2中,渠道变量Ci是指受特色农业发展影响并进而影响老人抑郁的、反映子女和老人代际关系的变量,具体包括平均工作地距离、平均联系频率、平均看法一致性、平均亲密度、平均家务支持频率、子代是否提供经济支持、平均冲突频率。
表2是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回归分析结果。其中,模型1仅纳入自变量特色农业发展,模型2仅纳入控制变量,模型3同时纳入自变量和控制变量。与模型1和模型2相比,模型3中各回归系数的方向和显著性水平几乎没有变化,回归系数的大小有少许变化。因此,本部分主要围绕模型3进行分析。
表2 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回归分析(N=789)
首先,特色农业发展显著影响农村老人抑郁,且呈现出明显的“门槛效应”。与无特色农业村庄相比,生活在特色农业初步发展的村庄对老人抑郁水平并无显著差异;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对老人抑郁水平有显著的消减效应,在特色农业成熟发展的村庄,老人的抑郁水平明显更低。可见,特色农业发展对老人抑郁水平的影响呈现出明显的“门槛效应”,只有当特色农业发展水平达到一定程度才能有效降低农村老人抑郁水平。特色农业发展是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重要因素,积极发展特色农业有利于提升农村老人心理健康水平。
其次,性别、婚姻、健康状况、子代数量也对农村老人抑郁有显著影响。就性别来看,与老年女性相比,老年男性的抑郁水平明显更高。就婚姻来看,与丧偶老人相比,配偶健在老人的抑郁水平明显更低,表明配偶的陪伴对于提高老人的心理健康水平至关重要。就健康状况来看,老人自评健康状况越差,其抑郁水平明显越高,表明身体状况的恶化不利于老人心理健康的维系。就子代数量来看,儿子数量越多,其抑郁水平明显越高;而儿媳数量越多,其抑郁水平明显越低。这可能反映了婚姻挤压背景下农村多子家庭存在成婚难问题。在具有普婚文化的农村地区,帮助儿子成婚被认为是父母的重要责任。随着婚姻挤压的加剧,男性婚姻成本激增,多子家庭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社会压力,这可能提升老年父母抑郁水平。
只有先验证特色农业发展对渠道变量具有影响,才有必要进一步验证特色农业发展通过渠道变量影响农村老人抑郁水平。因此本部分以渠道变量代际关系(平均工作地距离、平均联系频率、平均看法一致性、平均亲密度、平均做家务频率、子代提供经济支持、平均冲突频率)为因变量,以特色农业发展为自变量,在控制老人的人口社会学特征的基础上,进行回归分析。
需要强调的是,由于表2的分析结果已表明,仅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因变量有显著影响,而特色农业初步发展无显著影响,所以本部分仅分析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渠道变量的影响,而不分析特色农业初步发展的影响。在分析方法的选择上,除了对渠道变量“子代提供经济支持”的分析采取Binary Logistic回归分析方法,对其它各渠道变量的分析均采用线性回归分析方法。具体分析结果详见表3。
表3 特色农业发展对代际关系渠道变量的回归分析(N=789)
结果显示,特色农业发展对代际关系各个维度均有显著影响,特色农业发展水平越高,越有利于家庭增进代际团结、减少代际冲突。首先,特色农业发展水平越高,成年子女工作地离家越近。这反映了特色农业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就地就近就业的机会,客观上缩小了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空间距离。先前基于同源数据的研究已发现,在乡村特色产业成熟发展的村庄,成年子女就地就业的比例最高,成年子女在本村工作者高达60%;在无乡村特色产业的村庄,成年子女在本村工作的比例仅为18.3%[43]。
其次,特色农业发展水平越高,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联系频率越高,平均看法一致性越高,平均亲密度越高,而代际间冲突越少。这与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带来的空间距离的缩小和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有关。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缩小了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空间距离,增加了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在日常生活中交流和互动的频率,进而使得他们对事物的看法更趋于一致、代际间情感亲密度也得以提升。同时,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不但增加了就地就近就业岗位,而且提高了成年子女与有劳动能力的老年父母的收入,这可能既提高了老年父母的经济独立性,又增强了成年子女为父母提供经济支持的能力,还有利于减少代际间因经济赡养而引发的冲突。对同源数据的分析发现,在乡村特色产业成熟发展的村庄里,农村老人和配偶的平均年收入约为12100元,比那些无特色产业村庄的老人高出一倍以上;子女给以老年父母的经济支持也更多了[43]。
最后,随着特色农业发展水平的提高,成年子女为老年父母提供的家务支持和经济支持呈现“双增长”趋势,即成年子女为老年父母提供家务支持的频率更高,提供的经济支持也更多。这与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带来的空间距离缩小和经济状况改善有关。一方面,特色农业成熟发展使得更多成年子女实现了就地就近就业,客观上缩小了他们与老年父母的空间距离,代际之间的日常器械支持和照料也更加便利、更加频繁。另一方面,特色农业成熟发展使得成年子女的经济状况得以改善,也更愿意为父母提供更多的经济支持。对数据的分析也发现,在特色农业成熟发展的村庄,每个子女在过去一年为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平均为1623.9元,明显高于无特色农业村庄和特色农业初步发展村庄[43]。
综上可见,与成年子女外出务工相比,农村地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推动特色农业发展、引导青壮年劳动力就地就近就业,对于应对老龄化、巩固家庭养老方式、实现老人老有所养等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人口流动背景下农村家庭养老研究发现,外出务工虽然提高了成年子女对老年父母的经济支持力度,但也给老人带来日常照料缺失、精神需求难以满足等问题[64]。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使得更多的青壮年劳动力可以留在家乡就业,既解决了农民的就业和收入问题,又克服了外出务工、亲子分离条件下代际之间交流难、照料难等问题。这既有助于农村老人在有需求时及时获得子女照料和关爱,实现老有所养、老有所乐,也是当前有效应对农村养老短板、发挥家庭养老功能、弘扬传统孝道文化的可行路径。
前文已先后验证了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和各个渠道变量均有显著的影响。那么,特色农业发展是否通过这些渠道变量影响农村老人抑郁?这些渠道变量在解释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时又发挥怎样的作用?表4汇报了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影响的渠道分析结果。
模型4至模型10结果显示,特色农业成熟发展主要通过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联系频率、看法一致性、亲密度、家务支持频率、矛盾冲突五个渠道变量来影响老年父母的抑郁水平,而工作地距离、子女是否提供经济支持并未发挥渠道作用。在模型5至模型8以及模型10中,五个渠道变量的回归系数均在1%显著水平上显著,表明它们是有效的渠道变量,特色农业成熟发展通过这五个变量影响农村老人抑郁。
具体来说,模型5、模型6、模型8和模型10中,渠道变量的回归系数均为正,表明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联系频率越低、看法一致性越低、家务支持频率越低,则老年父母的抑郁水平越高;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矛盾冲突越多,则老年父母的抑郁水平越高。模型7中,渠道变量的回归系数为负,表明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亲密度越高,则老年父母的抑郁水平越低。模型11将全部渠道变量纳入回归模型。与模型4至模型10相比,模型11中自变量和各渠道变量的回归系数方向和显著性水平均未见明显的变化,再次验证了上述分析结果的稳定性。可见,在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代际关系中,代际之间联系频繁、看法一致性高、感情亲密、对父母家务支持频繁、矛盾冲突少均能起到有效抑制老年父母抑郁、提升其心理健康水平的作用。
表4结果还显示,上述五个有效渠道变量在解释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水平的负向影响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五个有效渠道变量合计解释了自变量对因变量影响的45.7%(见模型11)。就五个有效渠道变量的分效应来看,它们分别能够解释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水平影响的10.8%、8.2%、25.5%、10.7%和20.2%(见模型5至模型8、模型10),因此,代际关系的渠道作用不容忽视。通过比较发现,五个渠道变量中,解释力最强的是情感亲密度,其次为代际冲突,二者的解释力均在20%以上,表明代际之间亲密的情感和较少的冲突是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主要渠道。
表4 特色农业发展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渠道分析(N=789)
本文利用2017年陕西省关中地区农村老人福祉调查数据,全面分析了特色农业发展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渠道,得出如下主要结论:
第一,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可以降低农村老人的抑郁水平。研究发现,特色农业的发展显著影响农村老人抑郁,集中体现在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尽管围绕农村老人抑郁的研究成果颇丰,但是尚没有研究纳入乡村经济振兴的视角,分析特色农业的发展对改善农村老人抑郁水平的影响。本研究的发现有利于补强该领域的研究不足,并为有效降低农村老人抑郁风险提供了思路:通过积极发展乡村特色农业来降低农村老人抑郁水平来保障农村老人心理健康。与此同时,研究还发现,特色农业初步发展未能显著影响农村老人抑郁。这说明特色农业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可能存在“门槛效应”:只有特色农业发展达到较高水平,才能有效降低农村老人抑郁水平。
第二,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可以改善农村家庭的代际关系。研究发现,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可能通过提供更多就地就近就业的机会和提高家庭收入,拉近成年子女工作地与老家的距离,进而提高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联系和互动频率,增进了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的亲密程度,提升了成年子女向老年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和家务支持,降低了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发生冲突的频率。相关研究发现,乡村特色产业发展切实改善了农村老人的经济支持状况,对于成年子女而言,乡村特色产业发展为其提供了就地就业的机会,提高了他们的经济收入,增强了他们的经济能力,促进了他们与父母的经济互动,从而提高了他们给老年父母的经济支持[43]。从总体上看,与子女外出务工相比,特色农业的成熟发展增进了代际团结,减少了代际冲突,改善了代际关系;这对于破解农村家庭养老面临的难题、构建和谐的家庭氛围、实现农村老人“老有所养、老有所乐”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实践意义。
第三,代际关系是特色农业发展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重要渠道。研究发现,虽然子女的平均工作地距离和子女提供经济支持在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中无显著的渠道作用,但是代际间平均联系频率、平均看法一致性、平均亲密度、平均家务支持频率和平均冲突频率在特色农业成熟发展对农村老人抑郁的影响中均发挥着渠道作用。由此可见,家庭代际关系是特色农业发展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重要渠道。根据生态系统理论和家庭系统理论,村庄、家庭、个人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态系统,且均是处于不同层面的子系统;个人的健康发展受到家庭子系统和村庄子系统的影响,家庭子系统是影响个人健康发展最为重要的近端环境系统,且以家庭关系的影响为甚;村庄子系统是影响个人健康发展较为重要的中端环境系统,常通过家庭子系统进而影响个人健康发展。村庄特色农业成熟发展通过家庭代际关系显著影响农村老人抑郁水平,这一结论验证了生态系统理论和家庭系统理论在乡村振兴背景下的中国西部农村地区具有适用性。同时,本研究中家庭代际关系影响农村老人抑郁的发现还呼应了国外学者的观点,如家庭网络可以有效降低老人抑郁水平[65];社会网络对老人身心健康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对老人心理健康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66]。因此,以特色农业发展为抓手,以家庭代际关系为桥梁,是改善农村老人抑郁状况的重要策略。
基于上述发现与结论,面向政府、村庄、家庭和个人,本研究提出以下政策建议:第一,各级政府应积极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大力助推乡村特色产业发展,首选发展乡村特色农业,切实改善农村经济社会发展环境与条件,以期加快农村人口流动模式转型、实现农村劳动力由异地远距离流动转变为就地就近流动,进而改变农村家庭结构、修复农村家庭功能;第二,广大农村应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不断探索特色农业发展道路,逐步提高特色农业发展水平,持续加强乡风文明建设,以期增加本村就业创业机会、提高本村村民经济收入、净化本村社会文化氛围,进而保障和提高家庭养老水平;第三,农村家庭应尝试优化家庭决策,成年子女应尽量避免异地流动,外出务工子女可考虑返乡就业或创业,在积极参与乡村振兴的过程中能够兼顾家庭代际关系,增进代际团结,消减代际冲突,进而保障老年父母的心理健康与福祉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