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石燕婷
中国传媒大学美术学博士
内容提要:作为近现代的书法篆刻家和美术理论家,吴子复具备深厚的学识素养与开阔的审美视域。《吴子复艺谭》中的论书内容是其对书法艺术及实践的独到考索。吴子复的书学思想基本由其作品及论书文稿呈现,其认为取法应以“汉碑”为核心,在审美层面应追求“执中”的意境,以及重视以“用笔至上”为要旨的书写实践。对于书法的研治及创作,这些思想皆具现实可行的启鉴意义。
书法贯穿吴子复的一生,在其传道授业、友朋交游、社会活动、日常娱情等方面,均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吴子复艺谭》一书由广州市文史研究馆和广州画院研究部编写,于1994年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此书收编的内容包括吴子复的随笔、评介、讲稿以及译述等,这是研究吴子复艺术思想最为全面和直接的文献材料。其中,关于吴子复对书法的观点,基本收编在“汉魏碑刻的书法研究”这一章。这些与书法相关的文字内容,实质上是吴子复在广州文史夜学院的部分授课文稿。基于对这些内容的深入解读,以及对吴子复书法实践路径和书迹的考察,笔者试从取法观、意境观、实践观三方面对吴子复的书学思想进行探析。
吴子复最早取法的隶书字帖是何绍基所临的《张迁碑》,其后再溯流而上临习《张迁碑》的原拓本,此后对汉代经典的碑刻进行较为深入的研习。吴子复一生的书法创作,均践行其以“推崇汉碑”为核心的取法观。细究《吴子复艺谭》所收录的书法内容,吴子复在讲稿中多次提及对汉代书法的体悟。其在《汉代书法艺术之蓬勃》这一节中说:“学书学碑当从汉碑入手。从书法艺术看,汉是最发达最蓬勃的一时代。”吴子复提出,书法入门应从临习汉碑开始。汉碑笔法在中国书法艺术发展史上最富于变化,且历史上众多有名书家均得益于汉碑笔法的精髓,并以此形成自身的风格。因此,学书应从汉碑入手,是吴子复一直坚持的书学取法理念。
同时,吴子复在《师右军之师》一文中引用康有为的阐述来表达其推崇汉碑的取法观:“右军所采之博,所师之古如此,今人未尝师右军之所师,岂能步趋右军也?”王羲之此番言说是陈述其在年轻时期认为卫夫人书法为至上,但随着其渡江之后游历的增多以及视野的拓展,经涉猎李斯、曹喜、钟繇、梁鹄等人书迹,以及蔡邕的《熹平石经》和张昶的《华岳碑》后,其开启了师法众碑的学书历程。吴子复有一组写于1920年的《张迁碑》《曹全碑》《西狭颂》《鲁峻碑》节临书迹(图1)。此书法是其写赠友人的中秋之作,从所临范本来看,吴子复早年阶段对汉碑的研习涉猎是广泛的。其所选的碑刻风格呈现丰富的样态,并不拘泥于某一种字体风格而进行固化临习。再则,吴子复所取法的汉碑,皆具代表性且在书法史上彰显着较高的艺术价值和影响,这为其日后的书写实践奠定了扎实的基底。
关于取法汉碑的实践路径,吴子复提出兼具实操性和逻辑性的临习方案。其对汉碑字帖的选取问题,提出此观点:“我则以为初学汉碑以《礼器碑》为最适宜。”吴子复认为《礼器碑》是汉碑初学者最为合适的首选范本,此碑的笔法及字法清晰,且具中正之美,若把字形结体临习得当,则能对《尹宙》《史晨》《刘熊》等碑刻书法的临写有所借鉴。其后,吴子复提出进一步的学习路径,认为《礼器碑》学毕,则能开始进入《张迁碑》以及《西狭颂》的学习:“半年后学《张迁碑》……学到似再学《西狭颂》,《西狭》的点画形式又不同《张迁》《礼器》,它可以包括《杨伯起》《封龙山》《孔彪》《景君》《灵台》。”对于取法汉碑的践行路径,吴子复的书学思想是清晰且坚定的。由此可以看出,其对汉碑的涉猎极为广泛,且做出相当深入的考察与研究。纵观近现代有名书家的论书诗文,对取法汉碑的路径、方法以及时长,能如此清晰地阐述并呈现于世人,尚不多见。
20世纪50年代开始,吴子复相继应邀为具有标志性的建筑题名,例如广州博物馆、镇海楼、广州师范专科学校、广州解放纪念像、友谊剧院等。从吴子复的这些题字书法存迹来看,其在书写实践上融合了《礼器碑》《张迁碑》《西狭颂》等汉碑的笔法,对《礼器碑》的用笔,尤为推重。直至20世纪70年代,吴子复于晚年曾专门研习《好太王碑》,借鉴此碑的笔法以及字法,融会至平日的书写实践中,目前存世并有印行的《吴子复书好太王碑字》一书即是有力的证明。因此,吴子复以“推崇汉碑”为核心的取法观,贯彻于其一生的书写实践中,并在传道授业的过程里坚持推行此学书理念。
图1 吴子复 隶书临汉碑四屏66cm×26cm×4 1920
在审美领域,“意境说”一般指向中国绘画以及诗文。对于书法艺术的审美表达,书家以及理论家较少用“意境”一说。若从此维度进行书法话语的阐释,书法作品意境应是笔法、字法、墨法以及章法等多方面相互作用而呈现的境界。古人其实一直对书法的意境美进行研究和探索,譬如会用“丰茂”“萧散”“疏野”等词汇来形容书法内含的意蕴。清代刘熙载曰:“论书者曰‘苍’,曰‘雄’,曰‘秀’,余谓更当益一‘深’字。”刘熙载所言,即是对书法意境美的一种深化体悟。
吴子复对书法的意境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分析,其曰:“汉魏碑刻的书法体态极多,风神各别,有雄健的、有俊逸的……中国绘画着重意境,书法也着重意境,所谓意境就是指此。”对书法意境中的关键特征,吴子复持有“执中而用”的书学思想理念。其认为:“作为中国的文化的主干的儒家思想长久浸渍了中国一切的文化工作,并握住文化批评的钥匙。”在此,吴子复表述了一个重要的艺术价值观,即将对书法艺术价值的品评标准与中国自古以来形成的道德评判准则相互连接,认为两者之间存在一个内在的传达机制。他认为:“由中庸或执中所获的成果,已非原来两极之中的某一极,而是高过它的一个发展。”其对“执中而用”的书法意境观,进行了生动阐释:“‘有骨’的‘肥’出于‘肥’‘骨’而胜于‘肥’;‘有肉’的‘瘦’出于‘瘦’‘肉’而胜于‘瘦’。”这是吴先生对“执中”理念的分析。其认为书法的创作,也应秉持“执中而用”的思想,并以此作为意旨去营造书写的意境。
自古以来,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学识素养的积累以及审美视域的开阔,书家会因这些综合因素的交互融会而产生自觉的回应,呈现方式则是书法风格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特征。自20世纪70年代始,吴子复的书法风格逐渐迈入更为拙朴纯真的境地。晚年的吴子复开始专研《好太王碑》,并将此碑稚拙古朴的用笔融会进书写实践中。吴子复书写的多副《好太王碑》的集字联(图2、图3),已呈现出纯真稚拙的笔墨意趣,在其后的一系列创作中最终写出具有鲜明个性的“吴体”隶书。
图2 吴子复 《好太王碑》集字联130cm×24cm×2 1977
图3 吴子复 《好太王碑》集字联130cm×26cm×2 1978
由此可见,吴子复秉持“执中而用”为统摄的意境观。其认为书写过程中产生的各种矛盾因素,若能加以融会并中和,即可成为书法创新的原动力。
用笔自古以来是书学中的核心内容。历经不同时代书家的实践,书法用笔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不断生发出更为丰富的形态。古代书论中论及用笔方面的文章众多,譬如欧阳询的《用笔论》、张怀瓘的《书断》、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笪重光的《书筏》、周星莲的《临池管见》、朱和羹的《临池心解》等。其中,正如东汉蔡邕在《九势》中谈道:“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古代书家和理论家对用笔方法的专研,成为长期以来的书学传统。
吴子复认为:“古人是相当重视笔法的。”与此同时,在用笔方式上,吴子复专门提出“线的量感”,实质上是其对用笔问题做出更为细化的思考与体味。其曰:“细察大家之作,点时笔锋不仅下压便算了事,仍须有过,抑即小作旋转,成一小的圈线,而同时笔锋下压亦未间断。”同时,吴子复认为立体感是书法线条质量的关键。他对此曾有详细的解说:“笔锋既刻刻转动,横有前后左右,纵有高下轻重……”再则,以“用笔至上”为重点的实践观,吴子复在平日的书法创作中是相当重视且勤于践行的。目前存世的吴子复最早墨迹是1919年所书《隶书四言联》“雪夜千卷,花时一尊”(图4),以及1920年的《隶书五言联》“用清自和畅,所尚多古欢”(图5)。书法用笔呈现恣纵飘逸、雄伟古朴、气势恢宏的气象,由此可看出吴子复初期对清代碑学名家书风笔法的接受是积极的。随后吴子复相继大量临习汉代经典碑刻,并在具体的书法创作实践中将所学汉碑的笔法和字法运用其中。目前所留存的广州中山纪念堂的《总理遗嘱》碑文书法,即是一个较为明显的例证。此碑文用《曹全碑》风格的字体写就,若对字体的书法艺术性进行考察,可看出吴子复于早期对经典汉碑笔法的研习和积累,在创作层面上已可根据书写内容与应用环境的需求,来选择合适的汉碑书风及笔法来进行创作。吴子复扎实的书法创作基底,植根于其一直秉持的“用笔至上”的实践观。
图4 吴子复 隶书四言联18cm×27cm×2 919
图5 吴子复 隶书五言联126.5cm×32.4cm×2 1920
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末,吴子复相继受邀为广州部分重要的建筑和活动题字、书写碑文。从目前存迹看,此阶段吴子复的书法已经形成较为稳定的风格,主要以《礼器碑》的用笔特征为主调,辅以《张迁碑》《西狭颂》《鲁峻碑》等笔法和结字特点来进行日常创作实践,书体不仅有细劲雄健、端严峻逸和方整秀丽的一面,亦呈现出圆浑朴厚、宽博遒古的面貌。因此,这时期是吴子复将所取法的汉碑笔法化为己用的阶段。20世纪70年代后,吴子复的书法风格变得更为古拙,笔法和字法皆已彰显出人书俱老的境界,譬如1972年所书的《隶书树石移情横幅》以及1973年所书的《隶书李白诗联》,此时期吴子复的书法作品,与以往相比,更追求一种返璞归真的书写意味。由此可见,吴子复晚年的书法创作在笔法、字法以及美学上仍在探索和寻求创新。
纵观当下,随着媒介科技的快速发展,书家们拥有以往任何时期都无法比拟的获取书法图文资料的便利性。面对如此浩瀚的学书材料,书写者不仅应从前贤的碑帖中寻找适合自身特点的范本进行取法学习,而且应在扎实的书法基底上,广泛涉猎且勤于思考,从而将所学之用笔和字法,结合自身的学识阅历和审美情操,在书法实践上进行融会和创新。此外,书家在书法用笔结字以及意趣风格上的创新,即形成符合自身发展规律的书写风格,应在继承书法传统的基础上进行,这是书法艺术得以焕发持久生命力的重要支点。
在漫长的中国汉字发展的进程中,书法是伴随着文字的出现而生成的。书法的实用性,呈现在中国历史发展的各个方面,古人在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日常活动中均会进行书写。正如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所言:“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随着古代历史语境的变迁,书家进行书写,在另一层面上亦逐渐生发出超功利性的审美追求,这是书法被归作一门艺术的前提。中国古代所存留下来的书迹,大多是具有“郑重的用途”的。基于此,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系统的一部分,若对其进行研究,应将其与文字学、语言学、历史学、哲学、社会学等人文领域的学科密切关联。具备严谨治艺的精神,在从事以中国文字为基底的书法创作和研究之中,尤显重要及关键。
吴子复对汉碑的取法选择和顺序排列,尤为细致和严谨。此外,考察吴子复留存于世的书法作品,可见其对隶书字形结体的撷取使用,是极其严谨的。这与其深厚的学识素养密不可分。目前,在书法研究领域,随着取法材料以及相关文献的不断扩充与丰富,创作者及研究者应持更为严谨的治艺态度,才能在珠砾杂陈的资料中获得有益于自身研究或创作的有效内容。
在近现代的书坛,吴子复以雄健峻逸、宽博遒古和稚拙天真的书法风格得到艺界的称许,且在岭南地区拥有众多的书学接受者。笔者以《吴子复艺谭》中与书法相关的内容材料为切入点,结合吴子复存世书迹以及相关资料,窥探其书学思想及现实意义。通过对其历练学识、书写实践及书学思想逻辑脉络的寻绎,可见关于书法的研究,若放置于更为宏观且综合的文化系统中进行,应是颇具现实意义的研治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