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军
褐色鸟群
我注视田野里挥锄的人,他们衣裳褴褛,身上沾满泥浆,和土地混为一色。
天空辽阔,田野里飞起成群的麻雀,叫声明亮。朴素的鸟鸣,从小小的胸腔里溢出,从空中坠落地面。荷锄的人抬头擦汗,看见麻雀瘦小的身影从天空掠过,了无痕迹。
田野的道场,埂边的稻草人像怒目金刚,鸟群飞翔,攫取,繁衍,时时修补被惊吓的心脏。
青黄交替的季节,田野缀满生活的补丁。鸟们一无所获,窥视、等待,听稻禾在雨水中拔节。
有一种飞翔叫作匍匐。农人俯在那些疯长的禾苗上,拔除稗草,清理心头的荒芜。
有一种匍匐叫作倦鸟归巢。麻雀的翅膀敛尽夕阳的余烬,荷锄归家的农人脸上辉映阳光青铜的釉彩。竹篱上的牵牛花合上小喇叭,牧笛声中,童子牵着老牛。
瓦檐下,鸟儿们窃窃私语。它们和檐下的人一起议论雨水,谷禾,憧憬丰收的年景。
雨季,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水线拉长了光阴。农人和鸟儿们都装着心事,集体沉默。
阳光铸就饱满的稻穗。排列有序,质朴、坚硬的稻穗,沾着泥土血浆,汗水盐渍的稻穗。
秋天,翻晒收割后的稻谷,阳光驱赶着生活的霉变。谷粒脱壳,亮晶晶的米粒滋养虚弱的粮仓。谷壳被粉碎,散落成金黄的碎屑,重归于泥土。
田野里,麻雀们跟着欢腾,用细喙衔走了最后一根垒窝的稻草。农人枕着草垛睡熟了,酣眠声像虫鸣起起落落。
冬天,霜雪覆盖了田野,秋虫噤声,瓦上的白霜像一个人丛生的白发。
下雪了,厚厚的白雪埋葬道路,也埋下了轮回重生的种子。新鸟在瓦檐下探头探脑,屋内的橘黄灯盏一直亮着,等待寒夜远归的人。
大地如史书般厚重,它总是沉默,无言就是它的宣言。
田野用厚朴之笔书写生命的辽阔。那些挥锄的人就是挥笔的人,那些褐色鸟群就是起落的墨点,那些屋舍就是人们在大地镌刻的印章。
风带来故乡的消息,我往故乡的方向张望,炊烟袅娜处,有一群褐色的鸟,飞起又落下。
玉米,大地长出的牙齿
祖父戴着草帽,穿着蓑衣,站在坡地上看着玉米地,心里一阵阵发笑。
玉米一株一株笔直挺立,像青春期的孩子,拼命吮吸着夏天的甘霖。
祖父像个渔翁,其实是个耕者。他用锄——这种古老的农具,在坡地开出垄沟,提着竹篮里浸泡过的种子,一粒一粒撒进去。
空气里弥散着泥土的气息,垄沟像土地张开的猩红的嘴,掩上土,嘴就闭拢了。
雨水一来,种子破土出苗。祖父蹲在玉米地,小心地拔去杂草,施上农家肥。
玉米长叶了,一片,两片,许多片,像绿色的旗帜招摇。
玉米拔节了,植株高过祖父。阳光吐着毒舌,舔着祖父的脊背。祖父躲在玉米林里,颈脖的汗水一颗一颗滴落。
风过玉米林,哗啦啦啦,像孩子们在合唱。
玉米成熟了,祖父掰下玉米棒子,去皮,露出金黄皓白的珠子,一排排珠子像是从大地长出的牙齿。祖父把玉米棒编成长串,挂在屋檐下垂下来,像金黄的瀑布。
秋风抽干了玉米的血浆,玉米粒坚硬如石。祖父枯槁的手从棒子上剥下玉米粒,用石碾碾成粉末。金黄的粉末最后进了木甑子,煮成玉米饭,祖父用它们喂养生活。
岁月在祖父的额上犁出深深的沟壑,在他的黑发里种植风霜。
老去的祖父满嘴空牙,两手空空。
祖父最终被土地收走了,他使用过的锄头沾满铁锈,锄柄无影无踪,孤零零躺在墙角,像一件被遗弃的旧衣裳。
我们曾经拥有一个果园
故乡是个巨大的容器,装着老屋,老屋装着祖父、父亲、我。
老屋旁边的山地,祖父种下的几棵枇杷树长得老高。枇杷树的坡沿下栽种着十几株橘子树,散散的,不成林。祖父说,有几株是父亲种下的。
橘林中有一棵杏子树,春天开杏花。
田埂边有一棵歪脖李子树,开李花。
杏花粉红,李花白如雪。这两棵是谁种下的呢?
枇杷黄了,我用长长的铁钩,钩下黄灿灿的滚圆的枇杷珠子。珠子落在地上,绽开了,溢出枇杷果肉的甜香。
杏子黄了,祖父摘下一个掰开递给我。黄杏儿一分两半,露出褐色坚硬的果核。
李子熟了,青脆李。树上的人摘下满满一提篮,我吃完一个把果核丢在地里。
摘李子的人是谁呢?我记不起来了。
秋天橘子红了,满树的橘果像小灯笼。祖父说快过年了,你父亲也该回来了。
父亲在远方,照片挂在老屋堂屋的相框里,穿着军装,英武帅气。
回家的父亲把我们带出了大山。那天,祖父站在果园边的山坡上跟我们挥手道别,山风吹着果树沙沙作响。
故乡是个巨大的容器,装着老屋和炊烟,也装着屋后山坡上祖父的坟茔。炊烟似线,牵着远方的风筝。
回乡的时候去山坡上看祖父,坟头上长满荒草,父亲用铁镰清理荒草。坡下的果园里已经没了枇杷树,杏子树,李子树,只有几棵橘子树结着红红的橘果。
红红的橘果像灯笼,像火焰,只是,只是它再也不属于我们。
妈妈在菜花里穿行
春风吹倒了油菜花的花罐,一片金黄从山腰蔓延至谷底。
春风梳理着油菜花金黄的花瓣,也吹拂着妈妈脑后两条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像杨柳轻摆。
妈妈,年轻的妈妈,让我挎起小篮子,在田垄上留下歪歪斜斜的足印。
菜花长高了,湮没了我的足印,高过了我的额头;菜花开花了,在绿色原野涂抹黄灿灿的油彩。
妈妈,穿着花布衫的妈妈,在金色的海洋里穿行,田野里的寂寞舞者,如蝴蝶翩翩。
聽,她像蜜蜂发出卑微的歌唱。
妈妈,我听见虫子的低吟,它们的声音从泥土里钻出来,在菜花地里游动。
妈妈,发辫上插着花儿的妈妈,身上散发花香的妈妈,油菜结籽了,鲜黄变成枯黄。
妈妈,挥镰的妈妈,抱着一捆捆油菜籽的妈妈,晾晒、扑打,榨出亮汪汪的菜油。
妈妈,不会老去的妈妈,用清亮亮、油润润的菜油烹饪出一桌酸甜苦辣咸的生活的盛宴。
麦田守望者
荷兰没有郁金香,只有麦香。
麦香来自凡·高的麦田。
凡·高——麦田的守望者,他躲在岁月的阴影里注视着麦田。
太阳下的麦田金黄,麦浪翻滚,金色的麦粒,构筑生命的城堡。
金黄令人炫目,而阳光的射线宛如流星。
麦田上白云翻卷,云雀飞过麦田,蓝天下回荡欢快的鸣叫;群鸦在麦田上惊惶乱飞,乌云来了。守望者看到了麦田无常的命运。
乡村静止不动,缓慢的马车驶过麦田,抱着麦秆的农夫走过麦田,甩着小辫的乡下女孩走过麦田。守望者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怎样把一生献给麦田,怎样成为麦田的亲人。
收获后的麦田陷入古老的沉寂。草垛和风车,那些埋在记忆里的旧物在星空下浮现。
麦田是一帧发黄的旧时相片,而饱满的粮仓驱逐回忆里的阴郁。
守望者叼着烟斗,手里拿着画笔,他想拥抱这浮世的麦田,他想用色彩给这浮世留下一块麦田。
他最终留下了麦田,自己像一只鸟带着哀鸣划过生命的长空。
麦田,麦田……金黄的生命的河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麦田,每个人都要守望自己的麦田。
麦田藏着深邃的隐喻。
磨坊里传来吱呀声,大地上弥漫麦香。
每一朵可能的向日葵
原野上长满向日葵。
饱满的,朝着阳光灿然开放的向日葵;凋萎的,垂下头颅的向日葵;花盘不知所踪,只剩枯秆的向日葵;阳光下歌唱的向日葵,秋风中饮泣的向日葵,黯然离去的向日葵……
你是其中的哪一朵呢?
花盘怀抱葵花籽,这语言的颗粒,生命的顽石,每一朵都在燃烧,每一朵都曾燃烧。
谁让它燃烧?谁赋予它生命中的阳光?
谁在悲悯它燃烧后的灰烬与虚无?
这夺目的金黄,艺术园丁凡·高把它种植在花瓶。
十二朵,十四朵,十五朵……无数朵。
花瓶里的维纳斯,带着原始的野性,尚未退去的余热;残缺,却呈现出线条律动的美感。
每一株都在逝去的光阴里复活。
向日葵,永恒的向日葵。每一朵可能的向日葵。
它曾燃烧,它在燃烧。
往日菊花
九月。菊月。
东晋的天空下盛开菊花,黄菊、墨菊、白菊、红菊。我在寻找一株叫陶渊明的菊花。
东篱下的菊花,望着南山的菊花,朝饮露,暮啜霜。
草庐即是它的天穹,风雨飘摇中,披褐守长夜的菊花,孤云无所归依。
渊明——田园里抱朴守拙的菊花,独放幽香。
又一个鸡鸣的清晨,桑树发出新芽。渊明披着清寒在草庐读经吟句。
四周多安静啊,无车马喧嚣,无案牍劳形,只有寒窗外的鸟一声一声唤醒田园梦境。
又一个降霜的夜晚,渊明戴月荷锄归。一盏灯烛,一壶浊酒,他和生命对晤,在微醺里构建生命中的桃花源。
渊明——菊中的寒士,高贵而又冷艳。
登上高岗放声长啸的菊花,临清流吟咏诗篇的菊花。
血液里沸腾着烈酒的菊花,一生都在拷问大地的菊花,归隐于辽阔自然的菊花。
千年不谢的菊花,千年时空里弥漫他的余香。
渊明一去无知己,九月秋池里盛开的菊,是孤独的菊。
桂花香魂
八月,桂月。蝉鸣如鼓。
灼热中桂花的香味牵引我进入灵隐寺。
溪水流淌,我逆流水而行。川流的人群与我擦肩,偶尔,我驻足凝视石壁上的石佛。
石头冰冷,石佛透出着宽广的慈悲,令我温暖。
我走到了桂花树下,看到了金黄的稻粒般的桂花。我离桂花那么近,细细的花蕊散发浓烈柔香。
东坡曾在桂花树下望月吟诗。一个持杖行旅的人,用脚丈量过太多的山水,他是否也曾路过溪水边的石佛?也曾如我般驻足凝望?
这世间有月缺月圆,有诗有酒,也有太多的霜雪。
风雨霜雪让那石佛染上苔痕墨痕,让那桂花树下一场金黄的桂花雨。
钟声隱隐,桂花陨落,那一缕花香随钟声飘去了何方?
八月,桂月。我要做一罐普洱桂花茶,让时间留住桂花的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