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哲学论绎

2022-04-15 19:51金玉柱董刚陈保学李丽
山东体育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体育强国中国武术

金玉柱 董刚 陈保学 李丽

摘 要:準确理解与把握“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是影响国家发展和民族复兴的重大教育课题。从长时段历史来看,中国发展一直经历着“文武变奏”的视域交融与对话,经历着“文野之辩”的经验总结和实践探索。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中国武术的演变与发展同样呈现着内在的一致性,它追求“武以文显”,强身与筑基是其“野蛮其体魄”的文明认识,搏杀与博弈是其“文明其精神”的野蛮克制;它注重“文以武彰”,以人观之与以道观之是武术文明与野蛮的内外融合;以礼观之与以美观之是武术文明与野蛮的内在超越。中国武术在人性两端的教育上呈现出了中国式的智慧品格,它作为人的精神境界而与人同在,制约并影响着人在生活世界中的具体选择。对于建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教育理想而言,中国武术无疑创设出了塑造“完整的人”的历史机遇与实践可能。

关键词:中国武术;文明精神;野蛮体魄;文武兼备;体育强国;哲学解读

中图分类号:G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076(2022)01-0036-07

Philosophical Understanding of "Civilizing its Spirit, Barbarizing its Body"of Chinese Martial Arts

JIN Yuzhu1,2,DONG Gang3,CHEN Baoxue2,LI Li2

1.Postdoctoral Workstation, Jiangsu Institute of Sports Science, Nanjing 210033, Jiangsu, China; 2. Zhongnanshan Wushu Research Center, Xidian University, Xi'an 710071, Shaanxi, China; 3. Dept. of P.E., 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uainan 232001, Anhui, China

Abstract:To accurately understand and grasp the fundamental task of "establishing virtue and cultivating people" is an important educational subject that affects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rejuven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long period of history,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history has been experiencing the "civilized and military variations", as well as the experience summary and wisdom exploration in "the debate between civil and wild". In such an environment, the 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martial arts also show internal consistency. Its pursuit is "to show the force with the text", strengthening the body being the civilized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martial arts "to barbarize its body", fighting and game being the barbaric restraint of Chinese martial arts "to civilize its spirit". Chinese martial arts pays attention to the combination of human and Taoism, which is the integration of Wushu civilization and barbarism. It is the inner transcendence of Wushu civilization and barbarism to view it with ceremony and beauty. Chinese martial arts presents Chinese wisdom in the education of both ends of human nature. As the spiritual world and realm of people, it is with people and restricts and affects people's specific choices in the life world. For constructing the educational ideal of "civilized spirit and barbaric body", Chinese Wushu undoubtedly creates the historical opportunity and practical possibility to shape "complete man".

Key words:Chinese martial arts; civilized spirit; barbarizing body; both civil and military; sports power;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1917年青年毛泽东针对“国力、武风、民体”之弊在《体育之研究》一文中首次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号召青少年要努力做到“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两位伟人的思想对话,深刻彰显出“文明”与“野蛮”的辩证与统一对于人的整全教育的重要意义。围绕着这一论题,学界进行了相关研究,代表性文献主要有《“野蛮其体魄”与“文明其精神”口号的历史流变、价值断裂与弥合》和《体育“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哲学认识》两文。前者指出:“强国保种的体育救国的现实诉求,以及毛泽东尚力的体育思想是口号形成的发生学依据;中庸文化与竞争性的‘尚力间的内在张力,以及文、武的社会地位摇摆与价值观的执拗是野蛮体魄与文明精神断裂的主要动因。[1]”后者则指出:“文明与野蛮的体育相遇是矛盾的两极,精神与体魄的体育凝合是对立的互补,体育‘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是塑造完整人性的一种思想期待,体育具有对生命拯疗的现实意义。[2]”不论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口号的发生学梳理,还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口号的体育哲学认识,都为“文明”与“野蛮”的理论阐释提供了重要的本体论支撑。

《体育之研究》中除“体育”一词外,还有一些共相的词语频频闪出。如文中开篇第一句写道:“国力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体质,日趋轻细。”《释体育》写道:“庄子效法庖丁,仲尼取资射御;现今文明诸国,德为最盛,其斗剑之风,播于全国;日本则有武士道,近且因吾国之绪余,造成柔术,觥觥乎乎可观己。”《前此体育之弊及吾人自处之道》写道:“清之初世,颜习斋李刚主文而兼武。习斋远跋千里之外,学击剑之术于塞北,与勇士角而胜焉。故其言曰:文武缺一其道乎?”《体育之效》写道:“夫体育之主旨,武勇也。武勇之目,若猛烈,若不畏,若敢为,若耐久,皆意志之事。”文中武风、斗剑、武士道、柔术、击剑、勇士、武勇等词的引经据典,无不促动笔者对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内在义理与时代价值产生浓烈的学术兴趣。

我们知道,古代的六艺教育早就将“礼、乐、书、数”的文之部分与“射、御”的武之部分进行了融合,所谓“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礼记·杂记》)就已经表明了这种“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在中国武术中亦是在于对人之为人的两个面向的主体性呵护。近年来学界的诸多观点也证明了这一点。如中国武术是一门成人的学问,是一种身体的文化修行,是一种追求“格拳致知”的体认教育,是一种锻炼行道,练以成人的文化实践,是一种“德、智、力”一体化的君子文化等等,不一而足,都深度说明了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内在逻辑性。如何在“创新、转化中激发优秀传统文化生命活力”的今天,继承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核心价值,厘清“文”与“武”的内在关系,阐述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在推动“文武”强国战略中的作用,探索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实践路向,不仅是中国武术助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与国家富强的使命所在,也是深化武术理论研究,促进武术事业发展的责任使然,更是武术教育中贯彻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必由之路。

1 文武变奏——人类野蛮与文明进程中的古代历史图景

古代中国,文化有着战争无法替代的功能。王朝的创建、帝国的崛起固然离不开武力,而要治理有序、统治久远,则离不开文化与制度的文明维系。无论是维持民族的独立以避免被征服,还是基于公共的“善”追求人类的整体利益,都需要以文治润泽武功。武力最初的野蛮形式,是古代中国抵御外来侵略、王朝统治以及制度管理的核心焦点,尤其是晚唐五代以来的“尚武”之风,更是将武力推到了最高峰。我们知道,古代中国的不同历史时期,都要面对边疆的异族入侵,内部的纷争战乱等有关“国之大事”的解决。为了征伐、为了财富、为了疆土、为了权力,这就使得一段时期的文人不仅要在“文”的基础上通“武”,更要在“武”的基础上实“文”,这时的文武兼济,文武向实之风就会弥漫于社会之中,充满了尚武与野蛮的力量,文与武会被空前的统一起来。文人与武将交游互易,无论是知兵文人抑或晓文武将,他们对武力都进行了文明化的改造与创新,推动了军事武力的理论化进程,使武力的文化属性日益凸显。

而赵宋王朝始,一改古代中国尚武之风,自上而下皆推崇文轻视武,社会风气逐渐转向了重文轻武。在文学创作、学术思想以及科技创新等达到崭新高度的同时,却背离了儒文化“文武兼济”的传统,武移民间,武人地位下降。柔肠百结的委婉华丽的宋词背后是“敢直其意,敢直其行”的民族性的退隐,“袖手谈心性”的宋明理学的昌盛却是以我们民族体质的日益羸弱、武勇精神不断丧失为代价的。雷海宗指出,重文轻武的社会现象与中国的“无兵的文化”不无关系,这种文化在秦朝大一统中国以后逐渐形成,治理有序、统治久远,在离不开文化与制度的文明维系同时,首先要做的就是对武力的限制与打压,这样就会导致大多数习武之人脱离出军队,脱离出国家,习武之风会逐渐减弱。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春秋之前,打仗的往往是贵族的职业,兵源之高贵往往令寻常百姓唯能望‘兵兴叹。这时的神州大地弥漫着尚武、尚力的阳刚之气,一旦遇有战事,国君皆会领军出战。 [3]”然而,大一统后的君主政治建立之后,这种阳刚之气的尚武之风会不断枯萎,逐渐妥协于儒家文化中的“德义之勇”,加之科举时代“知识本位”下的社会效应,贱武成为了社会主流之风。由此所导致的文化便是消极的、停滞的和狭隘的,抵抗外部敌人的能力逐渐降低,对国内政权的忠诚也渐渐被破坏。

虽然雷海宗的忧郁之心不无道理,然而他又相信中國人民的活力和勇武品质并未衰减,他们的精神动力还在,他们的生存强力还在,他们会为了民族生存而斗争再次显露出来。只不过在太平盛世,在经历过战乱之后,尚武之风以及武人的地位都会随之而被降低,甚至于遗失殆尽。科举选拔人才中的文武尊卑是传统文化“尚文轻武”取向的另一诱因。武举在武则天时期与文举一并考试,而且后代皆设武科,但由于“重文轻武”的根深蒂固,武举应试者与文举应试者的地位还是存在天壤之别的。不可否认,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内在纠葛,促使士人主要通过知识追逐权力,而非武力。在“人上人”殊荣的士人相衬下,武人被轻视、被猜忌,武人悲剧不胜枚举。一代保家卫国的抗金名将岳飞,死于心怀叵测的皇帝和奸臣们共同构陷的罪名“莫须有”之下;昆仑关下破强贼,庙堂之下被杀害的北宋第一名将狄青等等,这些千古奇冤是武人之悲、更是国家之悲、民族之悲。

无疑,中国的历史发展是一个从“野蛮”到“文明”的发展进程,也是一个“文武变奏”的发展过程,具有从低等到高等逐渐发展、转变的意味。“文明”是自然的人化,更是对野蛮的礼教化与规则化。“文明”的状态并非一蹴而就,它需要一个漫长的演进过程,“蒙昧-野蛮-文明”是这个过程的主旋律。蒙昧、野蛮先于文明,文明则预示进化、开化与智慧。具有野蛮性质的军事,以及相关的军人、武人,自然在文明化进程中会被诋毁与排斥。可是就历史进程与人类自身而言,野蛮则更能深入人性的内在质地,更能彰显出人的历史性与社会性。这是因为野蛮更能寻找到力量,更能释放出武力,更能证明自己的勇气,更能发泄出自己的胜利。张再林指出:“一旦我们回到更为浩瀚的久远的中国历史,就会发现,不是超生物需要的文,而是攸关人生死存亡的武才是中国文化真正的开山。这是因为,在中国早期历史中具有如此非同寻常的地位,原因在于国家并非所谓的‘想象共同体,而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江山,这从中国考古的‘戈崇拜,中国诸子学的‘兵学原学说以及中国近现代回归‘武的思潮中都可窥其一二。[4]”但由于文与武的内在纠葛与关联,历史变迁中,尚力重心总是处于摇摆之中,在“儒释道”文化权利的基础上,不仅会弱化军事,弱化武术向实、尚力的内容,而且出于国家权力的工具理性,还会不断对那些习武之人,军事武将等实施必要的管控和征用。武人的自然性情趋于内隐而转化为自我控制和调整,从而在各自的社会角色中实现了对暴力的文明转化以及自身心理结构的“理性化”转变。

2 文野之辩——中国武术何以“由武而文”的衍变历程

《原始武舞与巫术交融的武术萌芽状态》一文中指出:“若论武术起源于什么?这如同人类任何一种积淀千年的技艺一样,都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发端。[5]”远古时期的生产劳动,以及人与兽、人与人斗,可以说是武术缘起之端倪,但并不等于远古时期就有了武术。

端倪并不是武术之全貌,也就是说那时的端倪称之为搏斗、格斗似乎更加合理,它们都有着共同的,相似的目标指向。也有学者指出:“这时的‘武还没有产生本质性差异,还不是武术的‘武,还是原义性的,是人类地球村共有的且还需要面临的‘武,可谓之‘暴力,如果这个阶段称之为‘武术的话,那么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武术。[6]”可以肯定的是,武术在中国的存在,一定是源于它的中国文化性,源于它在这种文化性的基础上所滋生出的“人文化成”的特性。

中国武术“文化性”的核心即是从“野蛮”走向“文明”,如果武术完全是为了“打”,为了“暴力”,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在军事行为以外,更确切地说是在杀人术之外再衍生出一个武术行为。认识人类行为的本能和文化,辨明武术行为的暴力与文明,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从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来看,武术技击理念都呈现出了一个从“野蛮”到“文明”的衍变过程,所谓“争者,人之所本也”。《庄子·说剑》:“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墨子·尚贤下》:“凡我国能射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将罪贱之。”《纪效新书》:“你武艺高,决杀了贼,你武艺不如他,他决杀了你。若不学武艺,是不要性命的呆子。”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受兵家文化影响的武术,其暴力、其野蛮、其杀伐之功大而有之,只不过武术在受其影响的同时,更是吸收了兵家文化尤为强调的“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的用兵境界与理想。尤其清朝时期宣布废止为选拔军事人才而设的武举制后,武术不再以单纯的技击目的为约束,进一步加速了武术从“野蛮”暴力走向“文明”技击的进程,如比试过程中的“点到为止”;功力检验中的“对手物化”;演练过程中的“想象对手”;言语较量中的“说招替代”[7],追求的都是一种“暴力”中诉诸“文明”,“文明”中掌控“暴力”的中国式的格斗形式。与此同时“武术的强身保健、修身养性、审美娱乐等功能也不断受到人们的重视。更为重要的是,武术进入文人生活,他们总结拳技、阐发拳理、著书立说,推动了武术理论的发展,武术家们广摄传统文化成分融入武术,丰富了武术技术内容,琳琅满目的近百拳种相继而生。[8]”可以说,武术从人类肢体“暴力”的“刺激-反应”出发,演变出一个相当精致的应对性技术系统,它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发展所积淀的生存与生命智慧。

中国武术“人文化成”的核心即是从“身心分离”走向“身心合一”的化人过程。如果说“身心分离”是“野蛮”的最初形式的话,那么“身心合一”就是“文明”与“野蛮”的对立与互补,就是“精神”与“身体”的对立与弥合。中国武术由“制人”的暴力技术演变为“治己”的修养之术,体现了这种“身心合一”的化人过程;中国武术由“审丑”到“审美”的技术改造,体现了这种“身心合一”的化人过程;中国武术由“尚力量”到“尊德性”的文化转向,体现了这种“身心合一”的化人过程;中国武术由“祛身认知”到“涉身认知”的伦理关怀,体现了这种“身心合一”的化人过程。也有学者指出:“武术的文明性体现在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的身体符号上;体现在‘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的身体智慧上;体现在‘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以及‘招熟懂劲神明的身体进阶上;体现在‘学拳宜德行为先,凡事恭敬谦逊,不与人争,方是正人君子的伦理认知上;体现在‘既有典常且能‘唯变所適的技击逻辑上,这些都充分彰显了中国武术在技击道路上对于暴力的遮蔽与转化,在‘成人‘成己的道路上,可谓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 [9]”相对于野蛮的暴力而言,中国武术倾向于在此基础上的文明性和文化性,强调“先天之身”与“后天之身”的融合与化一,即从暴力走向非暴力的消解过程。

中国武术从古代“暴力”的感性默许,到近代“暴力”的理性克制,再到近代“暴力”的有效遮蔽,呈现出它在追求“暴力”的同时,更倾向于“文明”,但中国武术在“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全人”培育中并未顾此失彼、有所偏颇,而是将这种“野蛮其体魄与文明其精神”融为一体,将争斗文明化,将暴力节制化。“野蛮”与“文明”凸显出的矛盾两极在中国武术中得到了弥合与跃迁,成为一种既可以强力其文明,又可以野蛮其品性的中国式的身体辩证法。

3 武以文显——中国武术“野蛮”与“文明”的社会规训

近年来,学者们倾向于中国武术“文”的相关研究,文明化、伦理化、健康化、审美化等多维度研究,大有井喷之势。相反,“武”之维度未得到深化,而技击异化、技击弱化、打练分离等“武”之弱化维度却呈现了一定趋势。致使后期研究多存在“重文轻武”的变异,又使中国武术的健康发展又面临着“以质救文”地重振“武”的维度问题,也即“文明”与“野蛮”的一体化发展。

3.1 强身与筑基——中国武术“野蛮其体魄”的文明认识

中国武术亦称为“功夫”,作为“身体即是功夫”[10]的中国武术,如何发现自己的身体,拥有自己的身体,从而实现自己的身体,这一过程即是功夫的过程,亦是建构的过程。习练武术强调“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强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些都是武术功夫追求过程中如何认识身体,如何强化身体的基本要求。武术中有“三步功夫”“三种阶段”“三层进阶”“三层道理”的说法。所谓三步功夫,第一步为“易骨”,强调身体骨骼要做到“坚如金石,重如山岳”,身体肌肉要有弹力、伸展与柔韧性,即可做到身轻如燕,又能做到重似泰山,对应的是明劲阶段;第二步为“易筋”,强调身体劲力要做到“筋柔而骨刚”,能柔,能刚,以筋骨而成刚柔阴阳之象,对应的是暗劲阶段;第三步为“洗髓”,强调身体能力要呈现出神明之境,即可清虚其内,亦可轻松其体,即可圆活无滞,亦可清通无形,即可身轻如羽,亦可体健似刚,对应的是化劲阶段。三层进阶,即招熟-懂劲-神明,是功夫的不断提升和境界的不断实现。三层道理,即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追求练至以变化人之气质,复其本然之真。这些都指向了一种文明化的“野蛮其体魄”的强身观,旨在筑造习武者最为自然的身体之力。

另外,古代武术“既得艺,必试敌”的技击理念,使得习武者会不停地追求武术技击的功力与效果。为了提升这种技击的功力和效果,他们会不断地强化训练,采取一切可以采用的手段与方法来超越人体的生理极限,以此来增强技击水平。如果我们翻阅武术功法的相关书籍,一定会发现琳琅满目的功法练习手段,如有所谓提高身体抗击打能力的“金钟罩”“铁布衫”;有所谓提高身体某一部位击打能力的“铁头功”“铁砂掌”“一指禅”;有所谓提高身体灵活能力的“少林轻功”“武当轻功”;有所谓提高身体柔韧能力的“腿功”“腰功”等。还有一些专门针对“手眼身法步”等能力练习的功法,可谓无奇不有。这种“野蛮”的强身观在身体性、生命性中占据主动,是“尚力”的体现,是技术演化过程中的文明选择。人类需要这种野蛮的文明选择来进行强身、逐力、勇武,以此来获得人之为人的生存可能。历史走来的中国武术,虽然不再是“关乎生命”的搏杀技术,但其“野蛮其体魄”的强身观依然产生着重要的价值意义。尤其是在野蛮与文明之间,武术对身体练习的手段与方法,技击攻防的整合与取舍,都内隐着野蛮中的文明认识,以及文明中对于野蛮的体现。野蛮的文明与文明的野蛮,分别象征着“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看似矛盾的文明与野蛮,在中国武术中却成为了“完人教育”以及追求“天人合一”表现的最好形式与载体。

3.2 搏杀与博弈——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的野蛮克制

武术作为杀伐之术,越是靠近“杀”之功用,其“术”越是简单、明了。程志理在《中国武术文化的守护与开新》一书的序言中指出:“我们看武术典籍,各种功法、拳理,大多数来自于老莊典籍和诸如葛洪《抱朴子》等,与武术作为运动形式的实操关系并不大,附会上去的内容很多,诗意化的武术由此发端。也就是说,几乎可以把武术典籍与拳谱当成诗词来读,和动作技术无关。我在山西祁县做心意拳田野调查时,问过大师,拳法的说法是口诀,要背的,但是真正练拳,谁依照拳理折腾,谁就上当受骗。武术本来就是从斗打中诞生的,怎么就不能打了。武术有‘劲道一说,我早先在研究时,造了一个词叫‘造寸。武侠片的表演化坏了武术的门道,如果大家去看看写过《逝去的武林》的小说家徐皓峰导演的《师父》,其中的武术刀法,你一定很是诧异怎么都是小动作?这就对了,真正可以斗打的武术动作一定是小动作,人手却一寸,动脉。中国古代的‘寸乃‘十分为寸,谓‘小也。武术练家造寸的才是真功夫,所谓‘红豆生南国的须弥芥子,造寸便是你成了我的命门。[11]”当我们越是走进搏杀之术的中国武术时,越能发现其技术与西方的搏杀之术实质上大同小异,都是为结果的“武”之搏杀。从“搏杀”“技击”演化而来的中国武术,由最初的“暴力”的感性默许,到近代“暴力”的理性克制,以及再到近代“暴力”的有效遮蔽。它的价值取向和目标选择也随之改变,创造性地将争斗文明化,将暴力节制化,逐渐从野蛮的技击搏杀,走向文明的技击博弈。一个关注结果,一个关注过程,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文明程度。

中国武术“搏杀”与“博弈”的两面性深受古代兵学谋略的影响,有统计显示中国历代兵书见于著录者有4 200余种。在这种兵学昌盛的环境里,武术所养成的文化品格和技击技法自然也就会充满各种谋略思想。所谓“兵不血刃而天下亲”,中国兵学的全胜思维重在“兵不血刃”,人的搏杀本能所强调的强大,强调的野蛮,在中国兵学中却不是那样,所谓的“不凌弱、柔远人”在高明的战略家那里更多的是用“德”,用“义”来练化于形。兵法在谋略上强调“诡道”,如《孙子兵法》中的“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三略》中的“柔能制刚,弱能制胜”;《计篇》中的“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势篇》中的“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形篇》中的“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兵学中的谋略思想与兵法中的奇正之变与武术在方法论上可谓殊途同归,如《拳编》中的“作势之时,有虚有实,所谓惊法者虚,所谓取法者实也。似惊而实取,似取而实惊,虚实之用,妙存乎人。”相对于搏杀而言,武术攻防技击更加追求一种在“搏杀”之上的“博弈”,它追求“神武不杀”的人道关怀,追求“奇正之变”的全胜思维,追求“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文明品格。中国武术不是不追求野蛮与暴力,而是将暴力与野蛮进行了转化处理,如功力练习中,将对手进行替代,木人桩、千层纸、沙袋等成为了检验武术主体的替代性对手,即保护了对手,也保护了自己,这种替代成为了一种屏障,在野蛮与文明之间得到了有效的处理。戴国斌指出:“在物化对手的同时,武术还以多种形式对‘人对手进行了文明化创造,如象征性对手的陪练,虚假性对手的对练,想象性对手的单练,以及对手的自我化。[12]”在搏杀那里,技击自然是“击必中,中必摧”的局面,是“拳场不认人,举步不让人”的追求,但结局往往以身体伤残告终。所以,在野蛮的搏杀面前,武术更加强调文明的博弈,这种文明的博弈促使武术技击形成了“分寸性”“不争性”,以及“游戏性”的文化特性,它减少了暴力与野蛮,提高了武术技击行为的文明化。

4 文以武彰——中国武术“文明”与“野蛮”的主体超越

马明达指出:“武学是一个传统词汇,从渊源上讲,武学应直接承袭战国的‘技击之学,就‘学而言,就已经表明战国时期已把‘技击看成了一门学问,它与‘武艺相契,也就是说‘武学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披坚执锐、拳勇秀出的技能而已,其中蕴含着深刻的人文精神。孙禄堂提出了‘武学与‘文学一理就是最好的说明,他更是将自己的著作以‘学命名,先后撰写了‘太极拳学‘八卦掌学‘太极拳学等,主张将武术提升到‘学的品味上来。[13]”这种具有人文精神的“技击”之学,使得武术的“野蛮”与“文明”得到了最好的诠释与解读。

4.1 以人观之与以道观之:武术文明与野蛮的内外融合

从主体人的视角审视中国武术的文明与野蛮就会发现,中国武术一直以人的生存、生活与生命为指向,始终强调要维护人的生存、关爱人的生活,尊重人的生命。中国武术“踢、打、击、刺”等技击要素都源于人类祖先在古代日常生活中所掌握到的一些最为原始形态的攻防搏斗技术,这些攻防搏斗技术的生成和传习,在帮助人们获得了更多的生活物资的同时,也为强健体魄的塑造提供了更多的选择空间。丰沛的物资加之强健的身体不仅为人们生存提供了更好的条件,也为人们的生存创造了更多的机会。尤其是发展于部族战斗的中国武术,在为部族的壮大和繁衍提供“技术保障”的同时,也为身处战争中的人们贡献了希望、信仰与文明。远离战争的年代,武术又为“忙时种田,闲时造拳”的人们增添了文明的生活乐趣。楼宇烈指出:“与西方文化相比,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精神,也是一个最重要的特征。[14]”中国武术重视人、尊重人、塑造人的文明指向,并非意味着要通过武术把人变成天地间的主宰,而是让人通过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实现社会人格的塑造和养成。

乔凤杰在其《哲学视角》的公众号中指出:“道德的真正含义是‘得道,也就是获得‘道这种宇宙的根本智慧,按照‘道这种根本智慧来安排自己的人生。”中国武术在注重“以人观之”的同时,更重视“以道观之”的行为规范。“作为宇宙人生的普遍原理,道一方面被用以解释、说明世界上各种不同的现象;另一方而又被视为存在的终极根据,千差万别的各种事物,其最终根源往往都被追溯到道。[15]”诚如程大力教授所言:“武术之道由技艺而生命,由技艺而人生,最终通过习武练拳来获得对自然宇宙的体悟与体验。[16]”从技术之道来看,中国武术之所以能够形成中国武术“拳种繁多”的百花齐放场面,就是因为武术人能够因时、因地、因物,而“象形取意”进行着武术的再生产。如以学说立拳的太极拳、八卦掌,按地域形成的“南拳北腿、东棍西枪”,修禅问道中出现的罗汉拳、太乙五行拳,模仿动物的鹤拳、虎拳、蛇拳、螳螂拳,以生活状态创立的醉拳、地躺拳等等。都是中国武术在拳理和技法演变上对“道”的吸收、转化、创造。从道德之道来看,武术人对技术的暴力化、野蛮化进行文明化处理,主要是通过“以道驭技”的方式来实现的,不仅在功力练习中,将对手进行物化替代,而且在物化对手的同時,武术还以多种形式对“对手”进行了文明化创造,如象征性的陪练,虚设性的对练,想象性的单练等,有效实现了中国武术野蛮其体魄与文明其精神内在融合。这即是一种对“天道”[17]的认知与顺应,也是一种对“人道”的探寻与践行,最终在天人相类、相通中实现了中国文明与野蛮的合而为一。

4.2 以礼观之与以美观之:武术文明与野蛮的内在超越

中国武术在强调“以人观之”与“以道观之”的同时,还强调“以礼观之”与“以美观之”的道德情操与伦理精神的养成,这些都使得“文明”与“野蛮”得到了内在的调试与转化。中国武术中的“礼”规范着中国武术的存在与表达“界限”,调节与平衡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内心关系。有学者研究指出,中国武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伦理中强调“礼法自然”,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伦理中强调“礼以合序”,在人与人的关系伦理中强调“礼以敬人”,在人自身的关系伦理中强调“礼以达体”[18]。这种精神无疑是中国武术对“勇不滋乱、武不犯禁”的野蛮克制,以及对和谐社会秩序的自觉认同,也是中国武术对古圣先贤“勇而无礼则乱”,以及“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等告诫的文明回应。武术家邱丕相指出:“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在追求个人技艺的纯熟、神韵和意境的审美情趣的基础上,养成一种‘礼让为先、有礼有节、刚强而不狂野的仁义精神。[19]”正所谓“克己复礼以为仁”,武术在追求礼的同时,更注重“仁”的践行,它强调要“通过对击术招式的不断体悟,对武术招式的长期磨炼,不断消磨人的好斗之心、争强好胜之心,培养人的忍耐之心和高尚品格,净化人的心灵,从而使人具有仁爱诚信、谦和礼让的良好品行。[20] ”即使是面对一种不得已的决斗和搏杀,其结果展现的也多是一种文明的野蛮。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就是这种“文明其精神”的最好说明。

如果说以人观之、以道观之、以礼观之的文化理念使得中国武术由野蛮走向文明的话,那么以美观之的审美精神则使得中国武术彻底走向了一种迥异于西方搏击的一种追求“文武兼济”的身体文化。这种“文武兼济”的身体文化在中国武术里“不再是那种千世难遇的天才艺术家的神来之笔,不再是那种为精神贵族所珍藏在象牙塔里的奢侈品。[21]”中国武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22]的招式创编,首先让我们感受了中国武术中充满了诗一般的神态景致,如“拨草寻蛇、双手托天、抱虎归山、仙人指路、白鹤亮翅、野马分鬃”等,都充满了无限的诗意与美感。又如武术演练中的“刚柔、虚实、动静、轻重、快慢、上下、左右、远近”等节奏、音符的和谐共生与相互转化,更是塑造了“形”与“神”的统一,成就了武术美的身体意象。这种身体意象与中国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卫夫人《笔阵图》中描述的那样,“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戈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如此丰富的审美意象,无不让我们忘却了技击之暴力,技击之野蛮,真正实现了技击意象与审美情趣的完美结合,实现了野蛮与文明的内在超越。

5 结 语

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价值追求不仅精确描绘了中国武术教育的底色,更是指明了中国武术教育工作的发展方向。中国武术要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己任,要在增强中国人志气、骨气、底气的新时代事业发展中释放出自己的力量与智慧;要把理想的信念教育和中国武术的修身立德结合起来,切实推动“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价值观教育入脑入心、见行见效;要守住中国武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价值追求,重新找回中国武术维护人的生存、关爱人的生活、追求人的发展的实践指向;要努力让这种展现勇气担当、人格尊严和人性良知的中国武术精神灌溉我们的心田,让蕴含独特审美体验和传统智慧的中国武术精神滋养我们的灵魂。

参考文献:

[1]张德利,尹维增.“野蛮其体魄”与“文明其精神”口号的历史流变、价值断裂与弥合[J].体育与科学,2020,41(5):80-84.

[2]刘欣然,高楚兰,张娟.体育“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哲学认识[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21,55(6):14-21.

[3]宋新夫,李承.“知识本位”下的无兵文化与“武士”的回归[J].人文杂志,2008(4):138-143.

[4]张再林.中国文化源于“武”说[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0(3):36-43.

[5]谭广鑫.原始武舞与巫术交融的武术萌芽状态[J].体育科学,2019,39(4):81-89.

[6]张震.中国武术文化的三重映像[J].体育文化与产业研究,2021(1):148-167.

[7]戴国斌.武术:身体的文化[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11:295.

[8]国家体委武术研究院.中国武术史[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97:289.

[9]陈保学.中国武术身体美学的具身实践与内在逻辑[J].天津体育学院学报,2022,37(1):119-124.

[10]黄小花,王柏利.强身、健身与养生:武术观生成的历史逻辑分析[J].体育文化导刊,2019,39(1):81-89.

[11]金玉柱.中国武术文化的守护与开新[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1.

[12]戴国斌.武术对手的文化研究[J].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06(5):65-70.

[13]马明达.“武学”浅论[J].体育文化导刊,2003(8):23-26.

[14]樓宇烈.中国文化中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52(1):8-11.

[15]杨国荣.道与中国哲学[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9(6):40-48.

[16]程大力.完美:再论中国武术与中国艺术[J].博击(武术科学),2006(8):1-4.

[17]蔡利敏,梁石云,王岗.中国武术“技、艺、道”之辩[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17,40(6):127-133.

[18]金玉柱.对“拳之势”的智慧论绎[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19,42(8):148-156.

[19]邱丕相.中国武术文化散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4

[20]董刚.民族时期中国武术的身体政治逻辑及其现代意义[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22,56(1):63-70.

[21]张再林,李靖.中国古代身体哲学视域中的中华体育精神探析[J].人文杂志,2014(12):1-6.

[22]朱光潜.朱光潜谈美[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猜你喜欢
体育强国中国武术
中国武术,中国魂
中国武术帮助古巴人民应对新冠肺炎封城
社区体育:建设“体育强国”的重要途径
文化视野下的中国体育强国之路
体育强国目标下青少年体质健康促进策略
武术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与对策研究
中国武术有哪些派别
崔龙海被安排主抓“体育强国”
对毛泽东体育思想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回顾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