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萌
苏州评弹是江南文化一张靓丽的名片,无论是婉约清丽的弹词,还是慷慨激昂的评话,都能收获书迷朋友们的一片赞扬,但近年来,随着线上受众人数的增长,实体书场的受众人数整体出现下降趋势。从一个媒体人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在线上还是在线下,苏州评弹只要能在确保受众“存量”的基础上稳步提升“增量”,则艺术本身的黏性就不会降低,苏州评弹艺术符号就仍有足够的吸引力。但从一个评弹爱好者的角度来看,实体书场中“两行茗碗静无哤,中安高座景双双”才是最好的表演形式,“绮语清音相间作,绝妙当场丝竹肉。一串珠喉逐晚风,百啭新莺出幽谷”的现场感,也是线上收听收看所难以得到的。但最近出现的《“娜”事Xin说》,却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了实体书场受众人数的“逆势上扬”。从2021年9月起,《“娜”事Xin说》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连演3个月,每场按防疫要求出票,均有75%的顶格上座率,一时轰动沪上演艺界。2022年元月,《“娜”事Xin说》在苏州、无锡两地的巡演也引发了现象级的观赏热潮,相关剧场甚至因为一票难求的景象而紧急开启楼座。
上海是一个海纳百川、多元文化交融的大都市,苏州、无锡也是经济发达、文化产品丰富的地域,而脱胎于《啼笑因缘》的《“娜”事Xin说》却能在这些地方连战连捷,其综合质量可见一斑。
《啼笑因缘》是通俗文学大家张恨水最有知名度的作品。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范伯群在《中国市民大众文学百年回眸》中认为,“《春明外史》是一部百万言的力作,是张恨水的成名作,但不是他的代表作;《金粉世家》才是他的代表作,是他的百十部小说之巅;而《啼笑因缘》是他一生最享盛名的作品,它是张恨水的标志性作品,一提张恨水,人们大多首先想到他是《啼笑因缘》的作者。”而民国时期的著名报人严独鹤则曾回忆,“我和张恨水先生初次会面,是在去年5月间(1929年——编者注);由钱芥尘先生介绍,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结为友谊;并承恨水先生答应我的请求,担任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无数读者的欢迎了。至今书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之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的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① 是张恨水成就了《啼笑因缘》,还是《啼笑因缘》铸就了张恨水的作家招牌,在笔者看来,这本身有些“庄周梦蝶”的哲学意蕴,“是耶非耶”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但基于通俗文学文艺在创演底层规则上的共同性,《啼笑因缘》不仅深受旧派章回小说的老读者的欢迎,更得到当时文艺从业者的关注。
《啼笑因缘》主要描写了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旅居北京的杭州青年樊家树与天桥卖唱姑娘沈鳳喜、富家千金何丽娜和平民女侠关秀姑3位女子的恋爱纠葛,其中穿插了封建军阀强占民女、风尘侠客锄强扶弱等情节,故事曲折感人,兼有文学艺术的双重魅力,先后有同名电影和戏剧等作品出现。当时评弹界数档名家均擅说《啼笑因缘》,他们之中,姚荫梅先生在陆澹庵编撰的苏州弹词本的基础上,根据时代和书情特点进行了精心改编和革新,使评弹《啼笑因缘》风靡一时,后经他的女弟子蒋云仙的进一步发扬光大,《啼笑因缘》逐渐成为20世纪80年代家喻户晓的经典书目,其中《天桥惊艳》《初约先农坛》《车站送别》《雪地会凤》等回目更是备受受众的青睐。
此次引起书迷热捧的《“娜”事Xin说》由苏州评弹团、苏州评弹学校出品,苏州评弹表演艺术家盛小云的团队倾情演出。总的来说,《“娜”事Xin说》脱胎于姚荫梅先生的文本,在创编演上有别出机杼之妙。
盛小云出身于评弹世家,现在已是久负盛名的评弹艺术家。早在1993年,盛小云幸运地拜在蒋云仙先生门下,与《啼笑因缘》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按理说,有了名师指导,又能学到有如此分量的“看家书”,盛小云的评弹之路当能走得平平稳稳。但当时拜师之时,时任苏州评弹团副团长的作家邱肖鹏先生的一番话,总是萦绕在她心头。
“小云啊,你学习长篇弹词《啼笑因缘》非常好,你先生身上有非常多的地方,都值得你学习!但是我觉得,你和你先生的路子不一样,你的《啼笑因缘》要说出自己的味道来!”
邱肖鹏先生的话在盛小云心中种下了一颗追求创新的种子,“学我者生,似我者死”,齐白石先生的这句话成了她的座右铭。在不断打磨技艺、加深对《啼笑因缘》作品理解的过程中,她认为,樊家树和沈凤喜这对苦命鸳鸯固然值得同情,但是女二号何丽娜这位摩登女郎,为了追求真爱而敢于抛开一切的真性情,同样能打动人心。而且当时前辈的演出内容,对这个人物着墨不多。这个“留白”让盛小云意识到:“这个有戏好唱,有书好说!”
从2014年开始,盛小云就启动了对相关文本的整理工作,她邀请徐檬丹、傅菊蓉和胡磊蕾等老中青三代评弹创作者加盟,意在把姚荫梅、蒋云仙等老先生传下来的《啼笑因缘》和邱肖鹏先生创作的几回作品融会贯通,合二为一。创演团队倾注心血,几易其稿,虽有成果,但总觉得距预期尚有不小的差距。最后,他们干脆抛开一切,另起炉灶,按照何丽娜的性格和原作中“樊何恋”的故事走向,重新写了10回书。主创人员将戏剧性冲突聚焦在了这场爱情悲喜剧中最深情、最痴迷、最纠结的何丽娜身上,增写了《北洋春》《送花会》《梦咖啡》《吉祥胡同》等原创书回,推演出很多合乎情理的故事情节和细致微妙的心理刻画。通过当代的审美理念和艺术语言,强化和丰富了《啼笑因缘》的情感章回和书中人物的心路历程 ②。
人说书,书说人,好作品和好演员能在相辅相成、交融共生中成就彼此,共同展现艺术的美学价值,推动本领域艺术不断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而从文化符号学的角度来说,文本与演员的动态“互文”,能强化专业人士对文化符号保持“解码”的主动性,让相关文化符号的“建构——解构”过程始终符合大部分受众的心理期许。《“娜”事Xin说》编剧中最年长的徐檬丹先生,是久享盛誉的评弹作家,代表作《真情假意》《春梦》等以新颖的立意、细腻的刻画、生动的故事和丰富的时代气息而深受广大评弹书迷的喜爱。在她78岁高龄时应邀参加了对《啼笑因缘》母本的修改阐发工作,在8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的任务,更是她的兴趣所在。她充分发挥评弹特有的理、细、趣、味、奇创作技巧,并灵活借鉴了话剧、影视剧里蒙太奇、闪回等表现手法,以丰富作品的舞台表现力。特别在《雨夜逃婚》一回书里,何丽娜将和沈国英举行订婚仪式,为了表现她纠结挣扎、犹豫不决的内心世界,徐檬丹先生与其他创演人员集思广益,设计了一段她和“镜中人”的对话,两个“人格”的心灵博弈,最终将故事导向了“逃婚”的结果,展示了何丽娜不将就、不凑合的决心,一个真诚、果敢、可爱的民国女性形象跃然眼前。2E4BA6B9-94D6-42E7-8579-D8DD70E07A2C
而从这一回书中,结合《啼笑因缘》小说,我们更能看出创编者选取“何丽娜”作为整部作品核心的匠心独运。小说以一个男性(樊家树)为主体统摄全篇,叙事仍然受到男性主体性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讲,男主角有被理想化的嫌疑。从叙事学角度来说,“如果叙事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联系在其具体性上有所削弱时,即不再忠实于具体事实和经历,而代之以更为普遍化的理想时,那么叙事作品就会变得更具虚构性”,也就是不能给人以艺术源于生活的感觉。张恨水本人对这一点有非常直观的认识,“新派小说,虽然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③ 也就是说,他有创作的针对性,明白谁会看自己的作品,这些人又希望看到什么作品。“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
从传统规则出发,樊家树和何丽娜具有最多的共性因素,他们基本处于一个社会阶层,天然具有“门当户对”的婚姻优势。何丽娜出身豪门,论个人家世并不愁姻缘之事。而何丽娜之愁却在于樊家树。显然,这是“陌生化美学”在作祟。在何丽娜的交际圈内,樊家树属于异数。正是殊途之魅力方才引发了何丽娜探究的兴味。从叙事者的角度来看,何丽娜的放纵需要约束和对比性的力量,年轻有才情、门第又相当的樊家树无疑最有资格承担这一角色。但同时,“陌生化美学”也为这种兴趣和在其上萌发的感情蒙上了一层“幻想”的阴影,也为故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更让人在意的是,何丽娜出身豪门但并不是膏梁纨袴,何丽娜表现出的,是合乎人们基准认知的张扬和进取,有一种有涵养的大气。如果说樊家树在何丽娜面前是“美”的象征,那在沈凤喜的面前则是“用”的象征。而不论在那个时代,即便是极端地认为婚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用”之极致的人,也会对姻缘之“美”有相当程度的渴求。而在《“娜”事Xin说》中,创演者把何丽娜初出场时的热烈奔放、为解樊家树绑票之危时的侠气英姿,以及遭受情感挫折时的自我清醒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为原作人物增加了丰富的注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何丽娜从小说中的女二号跃升为《“娜”事Xin说》的女一号,其中体现出的,是创演团队对《啼笑因缘》文化符号的深化解读和受众心理的深层次把握。
这次《“娜”事Xin说》热演的好消息,也传到了盛小云的老师蒋云仙先生耳中。对于自己徒弟另辟蹊径、大刀阔斧的举动,她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积极鼓励。
“小云能在‘新字大做文章,是个聪明之举。她本人当年也正是在前辈艺人成功的基础上,根据时代发展的客观规律和自己表演的风格,在剧情铺排、人物个性等方面,大胆地作出了调整和创新,从而获得成功,希望她能继续与时俱进,勇攀高峰。”
《“娜”事Xin说》的成功還要归功于沪苏两地评弹艺术家们的深度合作。在盛小云的力邀下,高博文、施斌、吴新伯、吴伟东和陈侃等评弹界一流演员强强联合,精诚合作。在排练时他们各抒己见,开诚布公,仔细打磨文本的每一个字符和演出的每一处细节。演出时他们配合娴熟默契、天衣无缝。可以说,在《“娜”事Xin说》中,两地评弹从业者真正做到了沪苏一条心,成为振兴评弹的一家人。
《“娜”事Xin说》主创团队在数年的创演过程中,意识到经典作品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与时俱进,展现新的时代特色。盛小云就认为,“守正创新,首先要彰显艺术自身的固有特色,按艺术自身的规律发展,然后放开手脚,融入时代语汇,融入观众。”因此,他们在保持一桌两椅的传统舞台布置的同时,又丰富了舞美布景,但总的来说,他们的目的是要在保持“说、噱、弹、唱”的评弹艺术特色基础上,尽可能提高作品的观赏度。而其成功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启示。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州评弹400余年的历史,就是一代又一代艺人守正创新、从“高原”迈向“高峰”、冲击“最高层”的历史。守正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守护评弹艺术的特征和规律。创新不是颠覆传统,而是对自我的突破和超越。《“娜”事Xin说》八年磨一剑,迈出了对传统艺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坚实步伐,用心用情创作出了既符合时代审美又充分展现评弹特色的艺术作品。新时代为文艺繁荣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广阔舞台,相信《“娜”事Xin说》的主创团队,在坚持守正创新、培根铸魂的基础上,会用更多跟上时代的精品力作开拓文艺新境界,深入探索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价值,在内容展现、人物设定、市场营销等各方面,为苏州评弹文化符号的新时代解读带来更多有益的启示。
注释:
①严独鹤:《<啼笑因缘>序》,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出版,第153-154页。——编者注
②潘讯:《今天怎样说长篇弹词?——由盛小云领衔编演<“娜”事Xin说>谈起》,中华网,2022年3月21日。
③④张恨水:《总检讨——并自我检讨》,载于1944年5月20日至22日重庆《新民报》,转引自《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第279-280页。——编者注
(责任编辑/马瑜)2E4BA6B9-94D6-42E7-8579-D8DD70E07A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