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不,把他送到他姑姑家去住一段时间,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凡凡听见爸爸对那个人说。
“算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相处,能逃避多久呢?再说他还小,你让他反省什么啊。”
凡凡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听她说“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相处”,他就更加烦躁。
“哥,我们去姑姑家吗?”七岁的弟弟压低声音问他。
“去,哥明天一大早就带你去。”凡凡愿意去姑姑家,姑姑对他们好,总给他们买好吃的,逢年过节还买新衣服。
“可是,那些鸭子怎么办?谁去放鸭子呢?”
对呀,要是他去了姑姑家,谁来管他那群鸭子呢?说不定那个人会趁他不在家,把鸭子全杀了吃掉。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不可能,但只要想到那个人,他就把事情往坏处想。其实她根本没做过坏事,倒是他常跟她作对,搞一些恶作剧,为此他还挨过爸爸好几回揍。
“慢慢来吧,你也不要太性急,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吧,”爸爸叹了一口气,“十一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
凡凡不满地哼了一声。“那个人”是凡凡的后妈,名叫兰茱,她刚刚嫁给爸爸没多久。凡凡不喜欢她,叫她“那个人”。爸爸让他叫她妈妈,她自己说叫她兰茱阿姨就好了,凡凡才不会叫她什么兰茱阿姨,更别提叫妈妈了!
凡凡今天差点儿把她吓哭了,被爸爸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屁股现在还疼。她在灶房烧火时,他把在后山捡到的一条蛇蜕丢在柴火堆里,被她一把抓在手里。
“啊!蛇!”他故意大喊一声,等着看她被吓成什么样子。
她吓得尖喊尖叫,跺着脚在地上跳,快要哭出来了。他真希望她大声对他吼,说从今以后永远也不会管他了。可她就是不说,如果她说的话,他就会以更大的声音说:“谁要你管了!谁稀罕你管了!”
凡凡只认他的亲妈妈,就算在她离开前的最后半年里,病得下不了床,成天昏睡着。而他每天放学后不能出去玩耍,必须埋着头在灶房里熬药,头发里总散发着草药味……就算是这样,他也愿意。只要妈妈还活着,还在他身边,他就愿意。
妈妈去世之后,他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跟谁都不说话,他希望身边的人都变成树,省得他有时候非得回答他们的问题。
只有弟弟和鸭子知道他没有变成哑巴,因为他只愿意和他们说话。
凡凡有十九只鸭子,是妈妈生病的前一年养的。爸爸不让他养鸭子,因为家里没有水,他不愿意为一群鸭子打水井,砌水池。村里养鸭子的人家少,大家都嫌麻烦,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鸡没有养鸭子那么操心。
但妈妈支持他,她叫凡凡每天赶着鸭群到村前的小河里去觅食。“你要看好鸭子,不要让它们跑到田里去吃谷子。”妈妈叮嘱他。凡凡知道这些,如果鸭子吃了别人田里的谷子,他们来找麻烦,爸爸就会把他的鸭子全部卖掉,一只不留。
凡凡每天守护着他的鸭子。它们在小河里寻找小鱼小虾吃,偶尔也会吃些水草,不时朝凡凡发出欢快的嘎嘎声,有时候还像顽皮的孩子似的,把脑袋扎进水里,再探出来,抖动着羽毛,水珠四溅。
妈妈走了,凡凡觉得和鸭子们在一起才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弟弟太小还不懂他,但鸭子们懂他。它们在河里觅食,他躺在岸边的草地上,看着天空中的云朵。各种形状的云朵,在凡凡眼里不是云朵,而是长着翅膀的云兽。
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想象的世界—里面有无数个童话故事,有无尽欢乐的王国、储存忧伤的王国、孤独的影子王国和产生泡泡的王国,云兽驮着他在各个王国之间自由穿行……
村里人常常看见他独自坐在河边,望着天空发呆。他们说,莫非杜凡凡想变成一只鸟?
他才不想变成一只鸟,他只想和他的鸭子在一起。
芹奶奶说,这世上有后妈就有后爸。凡凡记住了这句话,悄悄观察爸爸什么时候变成后爸。等爸爸变成后爸那一天,他就带着弟弟,赶着他的鸭子远走高飞。
2
那个人是隔壁村的。一年前她当小学老师的丈夫出车祸死了。爸爸和那个人结婚前问过凡凡和弟弟的意见。他冲爸爸大喊:“我才不要什么新妈妈!永远都不要!”弟弟跟着他喊不要。但爸爸没有听他们的,他很快就和那个人结了婚。这让凡凡感到愤怒,他觉得爸爸问他们意见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那个人和爸爸结婚后,用石灰粉重新刷了一遍房子,家具也重新摆放了位置。她还把凡凡和弟弟住的“谷仓小屋”收拾了一番,把墙壁刷成了淡蓝色。弟弟说,醒来睁开眼睛,还以为看见了蓝色的天空。
那个人整天洗洗涮涮,把妈妈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只留下了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和两张照片。一张是凡凡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爸爸妈妈很年轻,弟弟看起来只有一岁多的样子。另外一张照片是妈妈抱着三岁的凡凡,背后写着拍摄的时间,是冬天。他的小脸蛋上有两坨红晕。
妈妈的东西都归了凡凡,他用报纸包了好几层,藏在抽屉里面。
凡凡的谷仓小屋里有一个红砖砌的长方形谷仓,已经闲置不用了。凡凡心情不好时就躲进谷仓里,不让别人找到他。有时候弟弟会和他一起躲在谷仓里。他告诉弟弟,永远都不要叫那个人妈妈,“我们有自己的妈妈,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妈妈,知道吗?”
弟弟点头说:“知道了,我死都不会叫她妈妈的。”
可是没过多久,凡凡就发现弟弟变了。
弟弟生日那天,那个人给弟弟买了一个悠悠球,还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晚上,弟弟一边玩悠悠球,一边问凡凡想不想玩一下。他当然想玩,但他怎么能玩那个人买的悠悠球呢?他绝对不会被她收买的。他生气地朝弟弟吼道:“你要是再在我面前玩悠悠球,我就把它丢到河里去!”
弟弟吓得立即把悠悠球收了起来。睡觉的时候,弟弟躺在床上,舔了舔嘴唇,对凡凡说:“哥,那个芋头蒸肉真好吃啊!妈妈以前没有做过这道菜。”
凡凡睨了弟弟一眼,见他一副陶醉的样子,气得举起拳头想打他,弟弟慌忙缩起脖子,用手臂护着脑袋。“你这个蠢货,妈妈闭着眼睛做的菜都比她做的好吃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弟弟不说一句话,他也不说话。他睁着眼睛看着房梁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的轮廓,心里更生气了,这次他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心里也承认那个人做的菜好吃,这让他感到痛苦,他觉得这是对妈妈的背叛。
星期六的下午,弟弟在后山玩耍的时候被蜜蜂蜇了,哭哭啼啼地跑回来找那个人。那个人没有骂弟弟,而是细心地帮他挑出蜇进皮肤里的毒针,又用肥皂水给他清洗了手臂,最后还涂了一种黄色的药水。
凡凡从河边放鸭子回来,弟弟跑过来告诉凡凡,他被蜜蜂蜇了,是那个人帮他涂了药水。他伸出手臂给凡凡看,“你看,没肿,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
凡凡心里很失落,妈妈去世之后弟弟遇到麻烦事总是口中叫着哥哥,跑来找他帮忙。有些事情即便凡凡解决不了,他仍然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去解决。凡凡会搂着弟弟的肩膀带他去找爸爸,其实爸爸经常不在家,爸爸是个木匠,要去别人家做木工活儿。凡凡带着弟弟走到高架水渠那儿然后折返回来,弟弟的坏情绪在路上会消散一部分。凡凡再给他讲个故事,承诺买泡泡糖给他吃,弟弟就变得高兴起来。
可现在,弟弟被蜜蜂蜇了回来找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人。凡凡脑海里冒出“叛徒”两个字。没错,弟弟就是个叛徒,他背叛了妈妈,也背叛了自己。
凡凡决定再也不理弟弟了。
3
凡凡独自一个人在河边放鸭子,那个人来了。她脸上带着笑,好像刚刚听了一个笑话才出的门。凡凡转过身去,眼睛看着芦苇丛,他不愿意她来和他一起放鸭子。鸭子是他和妈妈的。妈妈还没有生病时,无论她在地里还是在院子里干活儿,总会时不时朝河边望一眼—只要凡凡和鸭子们还在她的视线里,她就放心了。否则她就要扯开嗓子喊凡凡的名字。
那个人叮嘱凡凡,到阴凉的地方去,别晒中暑了。凡凡没有理她。她站了一会儿,摘下头上的草帽给他戴上,然后就走了。凡凡把草帽抓在手上扇了扇风,看着她拐进了花生地里。
没过多久,弟弟来了。
以前凡凡常带着弟弟一起放鸭子,告诉他天空中的云朵,哪些是带翅膀的飞马,哪些是长着人头的羊人,哪些是飞毯……还有那些王国和童话故事,都讲给他听,带他进入那个幻想世界。弟弟很快就认识了守护王国的那些骑士、女巫和勇士……
弟弟在他身边坐下来,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枝。一只大灰鸭扑扇着翅膀,伸长脖子,冲凡凡和弟弟嘎地叫了一声。
“哥,白菜在欢迎我呢。”
白菜是这群鸭子的头儿,它很聪明,每次凡凡去给它们喂食,它总是第一个朝他跑过来,围着他的脚打转转,用嘴啄他的鞋子。
凡凡没有搭理弟弟。
弟弟朝大灰鸭招手:“白菜,过来!你过来!”白菜听懂了,摇晃着身子游到了岸边,用嘴啄断了一根草,伸长脖子往下吞咽。
白菜吃完水草又一个猛子把脑袋扎进水里,好像啄住了一条正在咬它脚蹼的鱼儿,其他鸭子也跟着把脑袋扎进水里。但它们什么都没有啄住,只是抬起头,胡乱抖动着羽毛上的水花。
“不许你喊我的鸭子!”凡凡站起来,尖声冲弟弟喊道。
“它们也是我的鸭子。”
“它们才不是你的鸭子!妈妈只叫我一个人养这些鸭子!”
“那时候因为我太小了,妈妈才不让我跟你一起放鸭子……”
“是,你太小,比一粒眼屎还小,可你还不是小小年纪就做了叛徒!”
“我没有做叛徒!我没有……”
“你做了!你做了!你就是叛徒……我再也不会和你玩了,再也不会管你了!”
弟弟哭了起来,胡乱挥舞着手里的柳树枝,“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哥哥,你别不和我玩,你别不管我……”他抽泣着不停地喊哥哥。
凡凡看着弟弟,他仰着脸,哭得很伤心。凡凡看见他的鼻孔大张着,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细长的缝,泪水不断地从缝里涌出来。凡凡的心抽搐了一下,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他觉得抽他鞭子的人一定是妈妈,妈妈不希望他这样对待弟弟。
凡凡懊恼地坐到草地上,抱住膝盖,把头埋进去,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滴在草尖上。弟弟靠近他,轻声说:“哥,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可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人越来越好?”
“……那个人也很可怜。”
“她怎么可怜了?”凡凡抬起头看着弟弟。
“她本来应该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可他五岁的时候死了……”
凡凡问弟弟怎么知道的,弟弟告诉他,那个人和爸爸说话的时候,自己偷听到的。“哥,那个人在乎你,她想对你好,让你喜欢她。”
凡凡愣了一下,在脑海里想起了那个人,圆脸,小巧的鼻子和温柔的眼神,平日里也不会大呼小叫,总是很勤快地干活儿。如果她不是他的后妈,他不但不会讨厌她,还会喜欢她。她拥有那种让人喜欢的能力,但凡凡在抗拒她,他心里明白。
“哥,有一次爸爸打了你之后,我看见他在哭。”弟弟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凡凡的手臂上,“爸爸也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不要让他伤心……”
“我知道了!”凡凡用力扯起身边的一株蒲公英丢进河水里,站起来,说他要回家了。其实他是生自己的气了,与弟弟比起来,他觉得自己太傻,太浑蛋了。
4
十一月初的时候,村子里有几户人家的鸡生病死了,没过两天,凡凡叔叔家也死了几只鸡。吃晚饭的时候,凡凡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爸爸告诉他,下午的时候村主任来过了,说这两天村里的鸡得了病,死了不少,乡畜牧兽医站的工作人员来看过了,是禽流感,现在全村的鸡鸭都要处理掉。
凡凡盯着爸爸,不解地问:“那要怎么处理掉?”
“埋掉。”爸爸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
凡凡哭了起来:“我的鸭子没有病,它们从来不和别人家的鸡鸭一起玩,怎么会染上病呢……”
爸爸埋着头不说话,也不安慰凡凡,让他哭个够。凡凡哭得仿佛快要断气了,弟弟拉着他的手,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哭。
那个人走到凡凡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别哭了,我们知道你的鸭子没有生病,可是禽流感是传染病,不管有病没病都得处理,这是村里下的命令,明天他们还要来检查。”
“我不!我不!我就不……”凡凡愤怒地大喊。
“因为鸭子是你养的,我跟你爸爸说还是得和你商量一下……”
凡凡不哭了,抽泣着,看看那个人,又看看爸爸。爸爸一言不发,让他觉得事情完蛋了,没有一点儿希望了。每次事情坏得没有转机的时候,爸爸都是这个样子的。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爸爸像个雕塑一样坐了一整晚。
凡凡躺在床上,泪水还在流,他怎么能埋掉自己心爱的鸭子呢?它们是他的好朋友,陪伴他度过妈妈去世后那些悲伤的日子,它们懂得他的孤独和伤心,也懂得他的快乐和希望。
凡凡翻个身,听到门嘎吱一响,好像有人进来了。
是弟弟。
“哥,我有一个好办法,”他压低声音,在黑暗中兴奋地说,“我们把鸭子藏起来,然后找一些鸭毛埋掉,等村主任他们来检查时就说已经处理掉了。”
“那我们把鸭子藏在哪儿呢?”
“就藏在谷仓里呀,你让它们别叫,它们不是听你的话吗?”
凡凡激动得直点头。自从他们住进这个房间,谷仓就空置不用了,这下恰好派上用场了。
第二天,凡凡和弟弟趁大人不在家,悄悄把鸭子转移到了谷仓里,然后用木板盖上,留了一些缝隙,再铺上一层稻草。
下午,村主任果然带着几个人来了,他们挨家挨户一路检查过来。凡凡和弟弟在树底下埋鸭毛。他们走过来看了看,凡凡用铁锹扬起一锹泥沙埋掉了最后一大团鸭毛。
“都埋好了?”村主任问,又看了看凡凡家空荡荡的鸭舍,说他们明天再来消毒。
“嗯。”凡凡低着头,用脚尖碾着一团泥巴。村主任一边往本子上登记,一边问他爸爸和后妈去哪儿了。凡凡说,他们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村主任他们就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凡凡和弟弟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鸭子,喂食、喂水、喂青菜、叮嘱它们不要乱叫。每次喂完鸭子,他们都会看着彼此会心一笑,这是他们两兄弟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一旦秘密泄露,他们的鸭子就活不成了,因为全村人都在互相监督,担心自己家的鸡鸭处理掉了,而别人家还偷偷养着。
5
星期六那天,弟弟还在睡觉,凡凡一大早起来就准备喂鸭,清理鸭粪。他若再不清理鸭粪,他的房间就臭得受不了了。
鸭子被关在谷仓里六七天了,如果不是遇上禽流感,它们现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收割后的稻田里觅食,寻找虫子和遗漏的谷子吃。它们一看见凡凡就兴奋地嘎嘎叫,白菜啄着他的衣服下摆不松口。“白菜,放开我,别拉着我,我要干活儿呢。”他一边拨弄白菜的扁嘴巴一边压低声音说。
白菜放开了凡凡,伸长脖子,尖叫了两声—“嘎,嘎!”
“别叫,别叫,我让你别叫!”
就在这时,凡凡听到厅屋里传来了宝成和那个人的说话声(爸爸不在家)。宝成来找凡凡爸爸,让他明天去他姑妈家做木工活,“我姑妈十二月底要嫁女儿……”
后面的话凡凡没听清楚,他吓得一把搂住白菜的脖子,“别叫了,外面有人!”
“咦,哪里有鸭子叫?”宝成说。
“怎么会有鸭子叫呢?你肯定听岔了,”那个人说,“现在莫说一只鸭子,我这院子里连一只长羽毛的鸟儿都找不到了。”
凡凡放开白菜,叮嘱它们不要叫。然后飞快地跳出谷仓,盖上木板,铺好稻草,又把自己的书包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丢在上面。他刚躺到床上装出一副才睡醒的样子,宝成就走过来了,他站在门口往屋里探头探脑。
“凡凡,都几点了,你还在睡懒觉啊!”她跟在宝成身后。
“起来了,我起来了!”
“你这屋里怎么这么臭啊?”宝成夸张地用手捂住了鼻子。
凡凡唰地从床上跳下来,两只手放在屁股上,“我要上厕所,快,快让开!”他从宝成身边挤过去,朝厕所飞奔而去。宝成哈哈大笑,说凡凡八成把屎拉在身上了。
凡凡从厕所出来后,那个人让他和弟弟赶紧把鸭子赶到后山去,找个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她说,宝成已经怀疑了,那家伙肯定会去报告村主任。
他赶着鸭群出了门,弟弟跟在后面,紧张得左顾右盼。鸭子们很久没有出门了,一路上扑扇着翅膀,在白菜的带领下,尖叫着朝河边跑去。凡凡急忙去拦白菜,想把它们往后山的方向赶,但兴奋过头的白菜一看见凡凡来拦它,呼啦啦地飞了起来,鸭子一只接一只地飞了起来,几只来不及飞的鸭子则嘎嘎叫唤。
凡凡只好去追白菜,告诉它去河边很危险。白菜听懂了,站住不跑了,歪着脑袋看着凡凡。“好白菜,你别乱跑,你乱跑的话会把命丢掉,你现在带着你的伙伴们跟我走,我们去后山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一边朝白菜招手,一边往后退,白菜先是愣了愣,接着它就明白了,跟着往前走。凡凡跑了起来,白菜和鸭群也跟着他跑。弟弟趁机在后面赶,一群鸭子,两个孩子,慌不择路地朝山上跑去。
刚跑到山脚下,天空中下起雨来,雨先是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然后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往下砸。鸭子们停下来,伸着脖子,抖动全身的羽毛,尽情地享受着这久违的雨水,无论凡凡和弟弟怎么赶,它们只在原地打转,不愿往前挪动半步。
鸭子们快活得嘎嘎叫唤,好像在对它们的小主人说:“别催我们,让我们淋一下雨,好久没下雨了,真舒服啊!”
凡凡看着弟弟,他的衣服都淋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不断地往下滴水。他大声冲他喊,让他回家。弟弟不肯回去,伸开双臂拼命赶鸭子。
雨越下越大,鸭子们被雨淋得缩着脖子,不再叫唤了,却到处乱窜,想找地方躲雨。“走,跟我走!我们去山里面躲起来……”凡凡徒劳地驱赶它们,不时地看看身后,但雨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害怕有人来追他们,刚刚鸭群往河边走的时候,被好几个人看见了。
凡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鸭子们走走停停。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好像破了亿万个洞,雨水争先恐后地从洞里往下落。他全身湿透了,鞋子里面的水被踩得吱吱响。他脸色苍白,冷得直打哆嗦,两条腿像两根铁柱子一样沉重。
“凡凡!别跑!凡凡!别跑……”透过层层雨雾,凡凡听到有人在喊他。那喊声隐隐约约,时远时近,他扭头往身后看,远远地看见雨雾中有个人影正朝他跑过来。
“不好了,有人追来了,我们快跑!”他的心怦怦乱跳,好像里面藏了一只受惊的青蛙。他绝望地冲弟弟大喊,然后,疯狂地跑了起来。
6
那个人影也疯狂地跑,凡凡又惊又怕,他想跑得更快一些,却没有力气。脚下踩到了一块石头疙瘩,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凡凡,别跑!下大雨了,别管鸭子了,快回家!”凡凡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他看见了她,全身湿漉漉地在雨中跑,他现在很高兴见到她,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兴。他想朝她伸过手去,抓住她……
但他滚了下去——像一颗被风吹落的松果似的往山下滚,然后,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他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凡凡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她。“你醒了,”她朝他微笑,“现在没事了,医生说只是皮外伤,缝了几针。”弟弟站在她身边,高兴地叫了一声哥。
她去灶房熬莲子瘦肉粥去了。弟弟告诉他:“爸爸去河边捕鱼去了,后妈说你流了血要补充营养。”
“医生是不是把我的头剃秃噜了?”他伸手碰了碰缠着绷带的脑袋。
“没有,只剃了一个圈圈。”弟弟说,“别碰,还没有拆线呢,过几天再去卫生院拆线。”
“鸭子呢?我们的鸭子呢?”
“被处理掉了。”弟弟低下头,用指甲抠手背上的一颗黑痣,好像想确认一下它是不是画上去的。
凡凡的嘴扁了扁,把脸转过去看着墙壁,仿佛他的鸭子藏在了那堵墙里面。他看了很久,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哥,你为什么突然要跑呢?”弟弟岔开话。
“我很害怕,以为是村主任追过来了。”他垂下眼帘,低声问弟弟,“是你告诉她的吗?”他是指鸭子藏在谷仓里的事。
“不是我,”弟弟摇头,“把鸭子藏起来其实是妈妈的主意。”弟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捂住嘴巴,“不,是那个人的主意。”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凡凡没有怪弟弟在自己面前喊她妈妈,甚至有点儿想跟他说,以后不要再叫她 “那个人”了。
“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等禽流感过去了,那些鸭子就没事了。哥,她不想看见你为鸭子的事情伤心。”
弟弟突然又嘿嘿笑了起来:“爸爸知道后,说她出的是馊主意!”
凡凡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起来—弟弟说得没错,她在乎他,在乎他的鸭子,在乎他的伤心……凡凡肩膀抖动着,发出婴儿般的抽泣声。他懊恼自己,为什么她背他下山的时候,他没有清醒过来,以至于现在他完全想不起来被她背在背上的感觉。
过了一段时间,凡凡的伤好了,脑袋上留下了一道颜色很浅的印痕。
凡凡不再管兰茱阿姨叫“那个人”,弟弟开始叫她妈妈。凡凡听到了也不生气,有时候他心想,说不定他自己哪一天也会叫她妈妈,只是现在他还叫不出口。
兰茱阿姨每天都会跑到凡凡和弟弟的小屋来打扫卫生,把脏衣服拿去井台边洗。她还把凡凡和弟弟的手指甲修剪成好看的椭圆形,“你们两个人记住了,要勤换洗衣服,勤洗手,不要弄得像两个从山里面爬出来的野人一样。”她笑着拍打了一下凡凡伸到她面前的指甲缝里带着黑泥的双手。
一天吃晚饭时,兰茱阿姨跟爸爸说,把谷仓拆了,那地方可以放一张两个人坐的带抽屉的桌子。爸爸高兴地答应了:“好,我明天就动手准备材料,我保证给你们俩做一张好看又耐用的写作业的桌子。”
弟弟要求在他那半张桌子上刻一头大象,因为他喜欢大象。凡凡虽然觉得弟弟很幼稚,但如果让他也刻一个动物的话,他想把他的鸭子白菜刻在上面。爸爸说,他不是雕刻家,他的手指不够灵巧,他只会做家具。
桌子做好后,兰茱阿姨给它刷了蓝色的油漆,又在上面画了一头大象和一只鸭子。弟弟高兴极了:“哥,现在我们的小屋就是一个蓝色的世界啦!”凡凡也很高兴,他坐在桌子前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鸭子。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凡凡的十二岁生日,兰茱阿姨和爸爸带着他跟弟弟四个人去集镇上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相的师傅又给凡凡拍了一张他个人的生活照片,兰茱阿姨帮他把头发梳了又梳,用柔软的手掌把他额头上翘起来的头发压服帖。但那绺头发不听话,手一离开,它就翘起来。她反复压了好几次,好像在擀饺子皮似的。凡凡感觉额头上她手指刚刚停留过的地方,仿佛有一束阳光在跳跃。照片冲洗出来后,兰茱阿姨在照片背后工工整整地写着:杜凡凡十二岁生日留念。
后来,凡凡一家人去吃了他和弟弟最爱吃的油炸丸子和米粉。爸爸还给了凡凡二十块钱,让他自己去买东西。这是爸爸第一次给他钱,妈妈在的时候他都没有给过凡凡钱。凡凡给自己买了一个文具盒,给弟弟买了一把水枪,剩下的钱他买了泡泡糖和游戏卡片。
虽然没有了鸭子,但凡凡和弟弟仍然喜欢到河边去玩耍,他们坐在草丛里,一边看云一边嚼泡泡糖。凡凡看着天空中一匹“飞马”,心想,芹奶奶说话也有不对的时候,他有了后妈,但爸爸并没有变成什么后爸。
一朵灰色的云慢悠悠地飘过来,弟弟叫凡凡看,说那朵云很像白菜。凡凡也觉得像,“我就知道白菜和它的伙伴们去无尽欢乐王国了……”
“我也知道。”弟弟吹了一个很大的泡泡,泡泡噗的一声破掉了,粘在他的鼻子上。凡凡大笑,说他的鼻涕流出来了。弟弟打了凡凡一拳。这时,兰茱阿姨喊他们回家的声音从村口的香樟树下传来。
凡凡拉住弟弟的手,说:“走吧,快点儿回家,妈妈在喊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