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刚发芽的时候,一阵柔柔的风吹进了布谷村里,《花儿一朵一朵开呀开》,故事就这样在春风里舒展。
阿妈的一次远行,掀起了家里的波澜。她为什么走?还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在女孩山山小溪淌水般的心里,问题的浪花一朵接一朵,风言风语的闲话也传来了,好在还有小伙伴们,孩子们小小的友谊像一层软软的棉絮,把山山的小心思包裹、保护起来。
想念阿妈还是小事,更麻烦的是村里那些“女孩不如男孩”的旧规矩。但是春天已经到了呀,哪里还会有化不开的寒冰呢?就像程老师说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这世间的唯一。山山最终明白,做最好的自己,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杜凡凡和他的鸭子》也是一个关于妈妈的故事,只不过,这回的孩子是个男孩,他还有个弟弟,以及一群鸭子。更加不同的是,男孩不太喜欢他的新妈妈,因为他的心里还有从前妈妈的影子,就连那群鸭子,也都是留在心里的念想儿。男孩子的心思没有女孩子细腻,但是却更加执拗。好在,时间和母爱总能感动人心。小小的改变,终于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除了母爱,世界上美好的事物还有很多。生命的盛开、阳光的温度、美的触动、奇妙的幻想……这一切都是源自心灵的体悟。
《为了看,我闭上眼睛》就是描述心灵栖居的一首诗。当你读到美好的文字时,不妨也停下来,闭一下眼睛,让心河流淌一会儿。那时水面上闪烁的,是只属于你的光。
除了星光,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散落在地上。
—石 帆
01" 阿妈不见了
今年,石榴树发新芽时,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雨,河水高涨,大沟小渠轰轰轰地淌着大水。
我没去上学。雨这么大,傻子才会蹚水去学校。我们都不当傻子,连老师都没去学校。
阿爸说,下雨天,读书天。他读一本破得连封面都没有的药书。书里有字有图,记着一些小病的偏方,比如将野薄荷捣烂,敷在牙根,可治牙疼。
我不读书。难得有一个可以在家横躺竖卧的日子,才不要错过。我躺着,看绣着花蝴蝶的帐帘,看黄褐色的桦木床顶,一首接一首哼唱老师教过的歌。雨大,我就大声唱;雨缓,我就轻声哼。我和雨二重奏。也不知效果如何,反正我挺满意的。
找不着唱的了,我就瞎编一气,惹得阿爸过会儿就问:“还没唱够啊?”在一旁纳鞋底的阿婆却帮腔:“山山,唱,阿婆听。”
等我唱累了,爬下床,阿妈已做好鸡蛋饼、胡萝卜饼、糯米糕—好多哦。感觉会将肚子吃撑呀。
阿妈干吗一口气做这么多好吃的?唉,我们都以为是她闲得没事闹的,谁知道她是另有想法呢。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一推开窗,挂着水滴的树叶,石缸上肥厚的青苔,墙角的豆藤,又长高的百日菊和指甲花,满眼都是水灵灵的绿。
“阿妈,阿妈。”我大声喊,想要她帮我拿来那件黑底白花的灯芯绒衣服。
过来的是阿爸。
他沉着脸。
他很少沉脸的,连我惹他生气也不会。
怎么啦?
阿爸让我吃过饭,赶快去上学。
这还用他讲?在家玩了一整天,别提多无聊—还是学校有趣。
阿妈不在。
阿爸和阿婆躲在房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我狐疑,想凑去听,又怕上学迟到。
中午放学回家,阿妈仍不在。
下午放学回家,阿妈还没回来。
饭桌上的气氛不好。阿婆吃得少少的,还叹气。阿爸却埋头,大筷大筷地将面条往嘴里送,好像不用嚼,只管吞吞吞。
这算什么!
“阿妈没去赶街,对吧?她究竟去哪儿了?”我将碗一推,筷子一放,气鼓鼓地问道。
阿婆看了阿爸一眼。
阿爸还是只顾吃吃吃,甚至仰头将面汤也喝得一干二净。然后,将碗一放,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说:
“你妈有事,走了,得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啥意思?
“她看亲戚去了。”阿婆支吾道。
骗人!
阿妈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叫黑木寨的地方来的,除了一个瘸子哥哥,父母都没了。而且,她也和她哥不亲。
阿婆说,就是回那儿了。
我盯着阿爸看。他眼瞅着房梁,好像在盘算挂在那儿的腊肉该炒蒜苗还是芹菜。
“你小哥哥生病了。”
啥?
这个……小哥哥——是谁?
对了—
小哥哥,阿妈。
阿妈,小哥哥。
没错,他们提过这个小哥哥。可我压根儿不想知道阿妈从前那些事,也不想记得她还有过一个孩子。这么久了,她也好像忘了嘛,可她,可她—
我气得说不出话。
她居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为了一个十多年不见的孩子,她说走就走,丢下我,丢下阿爸和阿婆。
我跑进房间,想要大哭一场。可心里一酸,眼泪早无声无息地往外流了,枕头湿了一大片,嘴里咸咸的。
她怎能对我啥都不讲,就走了?难道小哥哥才是她亲生的,我不是?呸,啥小哥哥,又没见过,才不要承认他是我哥哥。
02" 上学去
天麻麻亮,鸟儿还没开嗓,我就被阿爸叫醒了。
他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像我一样哭过,还是前一晚没睡好。他说,他要去找阿妈。
阿婆已为阿爸准备了糕点、雨伞、衣服、褡裢和一包萝卜种子。“看到荒地,撒一把。”阿婆说。
我真想跟阿爸一起去。
他好像因为做好了决定,脸色不沉了,说话有力了,还捏了捏我的鼻子,和我开玩笑,要我帮他多吃几个鸡蛋,帮他掐朵野花儿戴。
哼!
我将头扭到一边。
阿爸穿好衣服,戴好帽,拿上雨伞,背上褡裢,朝布谷林走去。过了那片林,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在篱笆上、小路上,慢慢不见了。我看着,眼泪不争气地又掉出来。
阿婆做了面疙瘩汤,放了蒜苗、莴笋、胡萝卜和猪油,很香,往天我能一口气吃一大碗呢。可现在,我哪还吃得下。
该去上学了。早有家伙扯开嗓,喊三喊四的。
大家都知道阿妈走了吗?不,他们会认为她“跑了”!邻村有个外地女人抛下孩子走后,大家都说她跑了,议论了好久的。他们还同情那孩子。
一想到大家也会议论阿妈,议论我们一家,还同情我,一股怒气怨气火气,就突突突地在心里冒,又像有无数小石子硌得人又心慌又难受。
穿哪件衣服去上学?
阿妈织的黄毛衣?不行,太艳了。别人会说,瞧,她妈走了,还穿成那样。穿黑色呢绒衣?也不要。穿黑黑的衣服去学校,看上去垂头丧气的。
我挑挑选选,平时都合适的衣服,变得哪件都不合适了。最后一赌气,我穿了那件黑黄相间的条纹毛衣—哼,随便啦,别人要议论,我还能堵住他的嘴?
还有头发……平时都是阿妈给我梳。她喜欢给我梳许多小辫儿,还喜欢在额头上编一圈辫子,惹得我走哪儿都让人注意。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扎个高高的马尾巴,一甩一甩的,别提多好玩。
可阿妈走了,还扎马尾巴,去惹眼?
镜里出现阿婆的脸。
“给你梳俩小辫儿吧?”
“不要。”
阿婆想了想,将我两鬓的长发束一起,扎了一根皮筋,又将剩下的头发一束,和上面的头发一起,扎了一根皮筋。
我挑不出毛病。
石榴芽爆得拇指大了,隔壁乌秋婆家的桃花含苞了,打碗花已绕着竹栅栏开了。阿花坐在屋檐下,慢条斯理地舔洗它的脸和爪子,土豆则摇着尾巴,回头将我看了又看。
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对啦,有体育课,得换成运动鞋。
我将鞋带系好又解开,解开又系上。真不想去上学。大家肯定知道阿妈的事了—究竟会说些什么呢?
哼,不去怎么知道说什么!
我豁出去了。
刚推开栅栏,就看到小春和银妹。
“你也起迟啦?”小春笑嘻嘻地问。
才没有。
“走快点儿,被抓住就惨了,又要扫操场。”小春自说自答。
土豆像知道要迟了,跑到了前面。
“回去。”我没好气道。
它回头看我。小春和银妹也吃惊地看向我。
我想转身回家,脚下却走得更快了。
小脚婆婆在菜园忙,昌叔在砍竹子,老邓叔在挑水……我装作没看见他们,越走越快,简直像跑了。
“婆婆!”
“昌叔!”
“老邓叔!”
小春倒好,一路快走,一路喊。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她嘴甜似的。不过,好像,平时,我也和她一样……
黑勺和大东嚯嚯嚯怪叫着,野马般从我们身边疯跑而过。
“当—当—当当—上课了!”柳校长站在学校前的大樟树下,急吼吼地喊。
谢天谢地,没迟到。
黑板上写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每天上课前,程老师都让抄写两句诗词,又将意思讲了,才正式上课。
我边抄边不安地扫四周。没人看我—不对,二英分明瞥了我一眼。
她在看什么?
她难道知道了什么?
二英的妈嘴碎,喜欢讲闲话,芝麻大的事能讲得比西瓜大。二英和她妈一样……我准备狠狠瞪回去呢,她却看向了黑板。
程老师问还有哪些春天的诗时,大家纷纷举手嚷嚷。我没举手,也没嚷。一旁的淡淡推推我:“怎么啦?”
我没理她。
下课时,小春凑过来,将手往我面前一摊。呀,是新皮筋!
“走,跳穿花去。”
哎呀,我对穿花还不熟练,在家都想着练呢。可是……一想到阿妈,我就什么都不想跳了。
“你不舒服吗?”淡淡又问。
瞧样子,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走。”我豁出去了。
我喜欢跳皮筋。
瞧,我和淡淡、银妹一组,将脚一抬、一蹦、一跳,跳到小春、桐月绷开的三角形皮筋上,一钩、一绕,再一跳。我们仨像蝴蝶,唱着“久久韭菜花,九岁的姑娘会做花。她做的花像喇叭,喇叭开花,嘀嘀嗒,嘀嘀嗒”。
嘀嘀嗒,嘀嘀嗒,阿妈回从前很远很远的那个家,和阿爸商量了吗,和阿婆商量了吗?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肯定没得到同意。
她还会回来吗?
阿爸能追上她吗?
……
“山山踩绳了。”小春大喊。可不,我“死”了。
03" 大家都知道了
吃晚饭时,乌秋婆来了。
“哟,只给山山吃土豆丝啊?”她嘴一撇,笑笑地讲。然后,将手中的篮,往方桌上一搁,又往我面前一推:“多吃这个。”
呀,是山核桃。
我早想攒好看的核桃壳,让昌叔帮忙做个核桃坠子。小春就有一个。她为此得意很久呢。
乌秋婆问阿爸阿妈去哪了。阿婆支支吾吾地说去县城了。
“老嫂子,我今天去杏村,听……”乌秋婆不讲了,看我一眼,“山山,作业做完了吗?”
当然做完了。
作业很少的。程老师说,作业少,是要我们多帮家里做家务,有时间看书,有时间玩。“春天来了,原野上花开了,草发芽了,你们该去多看看。”他还特别强调。
“那你去帮我将篮子空出来。”
她才不是来送核桃的,是有别的事呢。阿婆也将围裙解了,让我拿去厨房挂起来—她们有话讲。
果然,我一转身,乌秋婆就低声讲起来。听不清。但我敢肯定是关于阿妈的。
柳篮空出来了。浑圆的篮身上,飞着两只好看的蝴蝶。这篮还是阿妈编的呢。乌秋婆要敢讲阿妈的坏话,我准和她没完。
乌秋婆走后,阿婆靠着桌子坐了好一会儿。昏暗的灯光,跳在她蹙紧的额头上。
“她讲了什么?”
“杏村一个放羊的,看到你阿妈一个人走的。”
“那又怎样?”
“今天那人特意跑村里来问她回没回来。”
“要他操心!”
“就是嘛。”
“那乌秋婆过来干什么?”
“她是好心好意。我对她讲了,说你阿妈走,我们知道。过一段时间,还会回来。”
可我就不知道。
“别人嘴上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你阿妈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清楚,她不会丢下这个家不要的。”
就是,要走早走了……可万一……万一她见了小哥哥,舍不得他了呢?
月亮出来了,石榴树的影子,像一幅大剪纸,铺在院里的石缸、石磨和石衣板上。
阿爸,你一定要将阿妈带回来呀。
阿妈,你可千万别忘了布谷村,别忘了我和阿爸、阿婆呀。
我对月亮说着悄悄话,想要它捎给阿爸阿妈。
早上一醒来,就听到有人站在门前和阿婆说话。细听,是三秀姑。她拿来凉粉,让我们下饭。
这么早,就送来东西……我一激灵,全醒了。
阿婆拍了蒜,切了葱花,还剁了青椒,用油炒熟,浇在切成拇指宽的凉粉上,又顺手从院角掐了一把藿香,放了进去。
香!
一口南瓜小米粥,一口鲜香米凉粉,别提多好吃。先不管了,吃饱再说。
小春和银妹等在栅栏旁,没叫我,倒是土豆汪汪地冲我报了信。
往天她们一到栅栏前,就会扯嗓喊我的。
我若无其事地和她们打了招呼。
走着走着,她俩落到后面,互相推搡,碰着肘拐,还小声说着“你问,你问”。我知道她们要问什么。于是,猛地一转身,叉开腿,抱着胸,瞪着她俩。
“问吧!”我说。
“啊?”
“你们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没……没有啊。”银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不会说谎的家伙。
“那我问咯。”小春将书包往肩上送了送,一副排除万难的样。
“问吧。”
“我阿妈昨晚说,你阿妈……走了。”
“她去城里了。”这句话在我心里已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
“你阿爸,也去了?”
“嗯。”
“哦—”
什么意思,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她会回来的。”
“哦。”
分明不太信。
“你阿妈还说了啥?”
“没说啥,就说放羊人看你阿妈坐车走了。”
哼,那家伙我知道,是个老头,整年蓬着头,腰间别个酒葫芦,羊在山坡吃草,他躺在石上喝酒,见谁都开几句玩笑,还喜欢吹牛,地下的事能说到天上去。都不知他原话究竟说了啥。
“她有事,我阿爸担心,就跟去了。”
“哦。”
又是“哦”,真想踢小春这家伙一脚。可我更想踢银妹—她的脸那么红,像替我害臊似的。
野塘里,游过一群鸭,冲我们嘎嘎嘎叫。它们也在说阿妈?我捡起一块石子,朝塘里扔去,结果惹得它们叫得更欢了。这些家伙,真真气人。
陶匠爷爷在菜地,一锄一锄地慢慢锄草,看见我,停了下来。老邓叔一前一后甩着空木桶,咿呀咿呀地哼着山歌,正朝井边走去呢,看到我,嘟囔了一句啥,让到了路旁,不像平常那样,和我们扯上几句闲话。
真想转身回家。
可我才不要做逃兵。
阿爸说,他刚学木活儿时,很害怕,每天都想从师傅身边跑掉。可越怕,越紧张,活越做不好。一些事,既然逃也没用,还不如直接和它杠上。他是这么说的。我懂。但只是懂有什么用?
04" 同学们也都知道了
在校门口,我们遇到了黑勺。他将手往兜里一掏,往我们面前一晃:“橡果,要不要?”
橡果可以放在桌上打转玩。上课玩也不会被发现。班上正流行。小春不客气,一把抓过好几颗。
“你要不要?”黑勺问我。
“不要!”
秋柚、桐月和小荷正围着二英,一瞧见我,表情都怪怪的。
刚坐下,黑勺又凑过来:“你阿爸去城里啦?”
“要你管!”
“你咋了?吃炮仗啦?我在好好和你讲啊。”他揉着鼻子,疑惑地讲。我冲他翻了一白眼。淡淡也将桌子朝他推了一下。
“你们都吃炮仗了!”说着,他顺手将淡淡的作业本一拿,“让我检查一下,哎哟,这字写得不错,要再接再厉哦。”
“还我!”淡淡一把夺回作业本。黑勺无趣,一转身,差点儿撞上手中握着一把小白菜的程老师。
“程老师,我知道你中午吃什么了。”
“吃什么?”程老师笑眯眯地问。
“小白菜下面条。”
“猜对了!不过,黑勺啊,你的衣服扣又搭错亲家啦。”
可不,难怪刚才觉得他哪儿不对劲。大家都笑起来。我没笑。二英在偷看我,桐月也是。
程老师讲“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意思时,我才想起忘抄这两句诗了。
阿妈只是去了城里。她只是有事。她没跑。她不会不要我的。上课时,这几句话豌豆似的,在我心里滚来滚去,滚得我压根儿听不清程老师讲了什么。
“山山,你来概括一下第三段的意思吧。”程老师说。
谁,我吗?淡淡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我。
“第三段。”她小声提醒。
“哦,就是……就是……说大白鹅……”
“你的脸色不太对,是哪里不舒服吗?”程老师问。
才不是。但他一问,那些豌豆一下子不滚了。
“山山,你没事吧?”一下课,二英走过来,问道。
“没事。”
“哦—这道题我算错了,你能给我讲讲吗?”
找我讲题?这二英葫芦里卖的啥药?
“过来,过来,我给你讲,别烦山山。”小春一把将她扯了过去。
“我没烦她呀。”
……
淡淡没出去玩。小春也没有。桐月她们几个,出去了一圈,不等铃响,又回来了。她们时不时朝我看,小心翼翼的。
她们都知道了。
我真想大声喊:我阿妈没跑!
抱着一摞作业的柳校长,朝我们班看了看,然后将程老师喊了出去。他们在小声说着什么。
“山山,去我家吃午饭吧。阿公在家,我让他给我们做烩面吃。”放学时,淡淡讲。
呃,淡阿公在家呀。他是厨师,专做红白案,但我最喜欢吃他做的烩面。上次送阿妈编的篓子去淡淡家,吃过后,我便念念不忘。
我知道淡淡为什么请我。
回家的路,变得没往天那么好玩了。我闷闷地走,小春和银妹陪我闷闷地不说话。
“山山,山山。”黑勺从后面追过来,着急忙慌的样。
“啥事?”
“没……没事—我刚才听冬枣说,说……”他说不出来了。
“说我阿妈跑了?”
“啊?我—他没那么说啦。”
“冬枣,你过来。”我双手往胸前一抱,气鼓鼓道。
“走啦。”银妹忙拽我的手。小春却将双手也往胸前一抱,和我肩并肩,想拦住冬枣。
“山山,小春,给,我今天带了好多炒花生。”那家伙见势不好,将书包一拉,一慌,花生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了。
“你不知道,瞎讲什么?”
“讲讲讲什么?”他心虚地看我一眼,然后顾不得捡掉的花生,一弯腰,往一旁的桑林钻去,边跑边喊:“我没讲你阿妈。”
没讲—才怪!
“我阿妈走的时候给家里说了的。”我刚一说完,就想呸自己,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05" 阿妈的心事
乌秋婆看见我,踮起脚,折了一大枝桃花。
“拿着,养在瓶里。”她对我说。
据说,谁看到第一朵桃花开,一年都会走好运。乌秋婆的那枝桃花,粉嘟嘟的,就要开了。
一进院,土豆迎上来,阿婆也揩着手,从灶房走出来。
“看,桃花,阿婆!”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大声嚷嚷。
“哟,这么大一枝呀。”
阿婆抱出一个土陶罐。我将桃枝分剪成三段,插到罐中,放到阿爸阿妈的木窗前。
“学校没什么事吧?”阿婆问。
“没有啊。”
我的声音太大了,阿婆抬了抬眉,没吭声。然后,她去了灶房,土豆也讨好地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跟着,大概是闻到了豆粥香。
原本鼓着一肚子气,可往石榴树下一坐,喝着阿婆端来的粥,再将脊背冲走下的太阳一晒,也就没那么气了。
“阿婆,阿妈走,跟你和阿爸商量了吗?”
“你阿妈的性情,你也知道,没有多的言语,只提了两句,说那边托人专门传信给了她。”
“那边可以直接写信啊。”
以前,那边人也写信来,要阿妈回去,又说那跛子男人为常打阿妈后悔了。阿妈不识字。信都是阿爸念的。我只偷听过一次。阿妈后来哭了,好像是信里提到小哥哥。
“因为是要她回去,大概担心我们阻拦,怕你阿妈得不到信,所以才带口信。那捎信的小贩说那孩子病得重,你阿妈再不回去,就好不了啦。”
“阿妈不回去,就好不了—骗人吧?”
“我和你阿爸也这么讲,你阿妈当时没吭声。没想到雨一停,就走了。”
难怪阿妈那几天心事重重的。以前,我一唱歌,她就轻轻笑。有时,也跟着哼唱几句那边的歌。她声音低而细柔。我问她唱的什么,她解释说,是关于风和种子的,风带着种子,落到哪儿,种子就在哪儿发芽。
她教我用那边的话唱。我学了几次,没学会。阿妈只会讲那边的话。阿爸要她学这边的话。她一学,脸就变得通红,舌头变得像石头,听着让人着急。
“学不会没关系的。”阿妈对我讲。我们说什么,她都能听懂。她说什么,只有我和阿爸懂。可即使对阿爸和我,她要说的话也好少。我曾下决心,要好好和她学一学那边的话,学好了,陪她聊天,问她那边都有些什么好玩的,但一玩上头,就都忘了。
吃完饭,还没将碗搁下呢,土豆已跑去栅栏旁等着了。往天,我都会着急忙慌地往学校赶,趁下午开课前,玩会儿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弹杏核。阿爸说我是即使房子着了火,也会玩会儿水瓢。
土豆转头看我,像在纳闷我为什么变得磨蹭。
“你说我该早点儿去,还是晚点儿去?”我小声问。它甩着尾巴,不发表意见。我看向阿花—那家伙蜷在石榴树下,睡得正香呢。
琢磨好一会儿,我决定不早不晚去。
你们知道酒曲吗?阿婆农闲时,会从镇上买了,放到蒸煮的米中发酵,做成甜酒酿。有时,一些话,一些事,就像放了酒曲,会迅速发酵,变成别的东西。
这不,一到学校,我就觉得到处都怪怪的:看到我,跳绳的、斗鸡的、追逐打闹的,侧头的侧头,扭头的扭头。他们偷偷的、羞羞的,像对不住我似的。二英例外,一瞧见我,就扬起手,夸张地大声喊,让我过去和她们一起跳绳。
我摇头。
“你怎么啦?”她跑过来,低声问。哼,明知故问的家伙。
“是不是有什么事?”
坏家伙!
“没有啊。”
“没有呀—我阿妈说……”
“柳校长说明天有人来检查,也不知要检查啥。”
“我阿妈回杏村,那里的人都说……”
我不想听她说。眼一扫,正巧看到冬枣绷紧弹弓,眯着眼,朝操场上的那棵大梅树弹石子。
“冬枣。”
那家伙一见是我,收了弹弓,兔子般,哧溜一下,往男厕所钻去。我假装追过去。
二英也追了过来。我只好停下。一转身,懒得理她,去了教室。
“山山,你没事吧?”她还问。
当然有事。但我得装作没事。否则,我能怎么办?
06" 老苏头的老眼光
老苏头来了。
他是走村的理发匠。每月来两次。方圆几十个村,都会走到。没上学前,我最喜欢和黑勺、大东,跟在他屁股后,看他剃头了。
村东的瓦匠爷,平时总虎着脸,我们见到他都会吓得快快跑。但老苏头往他面前一站,他也得乖乖躺下,将热毛巾捂在嘴上,听话地往左歪一下,往右歪一下。这时我们会偷偷笑,冲他挤眉弄眼、扮怪相。等老苏头刮完他的脸、胡子,一手再翻开他的眼皮,另一手用刀片在上下眼睑来回清扫、划过时,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了。阿爸说,老苏头这招叫“刀锋洗眼”,是攒了一辈子的本事。
每次看老苏头洗眼,我都怕得要死,但怕黑勺他们笑话,只好强撑着。
除了这,他还剃胎发、剃和尚头和死人头。他给小春弟弟剃胎发前,先将刀往一条牛皮带上霍霍霍磨几下,又往洗头用的脸盆里画一道符,神道道地念几句,才开剃。当将胎发用红纸一包,再递给小春阿爸时,老苏头是一脸舒气,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天,他吃了小春家两个煎蛋、一碗面,还美滋滋地喝了一壶米酒。黑勺羡慕得很,当即说以后也要做个理发匠。
每次老苏头到我们家后,阿爸的胡子都会给刮得干干净净,整张脸像换了件新衣服,体体面面的。阿婆也会让他掏掏耳朵。
阿妈和我不用老苏头费心。阿妈嘛,一直梳着俩长辫,额前刘海自个儿剪。我嘛,刘海也是阿妈剪,头发嘛,太长时,阿妈一把梳子一把剪刀,就给我剪得体体面面。
我原本蛮喜欢老苏头的。一次,我正认真看他剃头呢,他小眼睛一乜,一边摇头一边叹,“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回家干活,野驹子似的跑来跑去,像什么话?”
小姑娘家家怎么啦,就不能跑来跑去?哈,我从懂事起就知道:
家里来客,男孩可以上正桌,女孩不能;男孩可以满村疯跑,女孩不能;全村团年,男孩能跟着自己的阿爸去,女孩不能;更气人的是,男孩一年四季都可以不进灶房,女孩却必须随时进去帮忙……这都是哪门子的规定!
不过,阿爸是跑过世面的,说城里有男司机也有女司机,有男工人也有女工人,这男孩能下地干活,女孩能做菜送饭,没谁比谁差。再说,那些都是老眼光的人才做得出的事。所以,他让我上正桌,让我疯玩。团年时,若不是阿婆拦着,他还会带我去喝酒呢。
哼,老苏头就是老眼光。我不喜欢。
阿婆在竹椅上坐了,将头歪了,闭着眼,等着掏耳朵。老苏头的耳勺是自制的,一头带小勺,一头是用鹅绒毛修剪成的毛球。黑勺偷着用过,说伸进耳朵眼里麻酥酥的。
阿婆赶我去做作业。
我在屋里翻开书,耳朵却尖着,听着外边。
“你这一路走来,听了不少闲话吧?我们媳妇是真有事,得回那边一趟。”
“杏村的李家最初也这么说,可你看,人到现在都没影。不过,我听说大侄子去追了?”
“唉,不是追,是赶去帮忙。”
“哦,去帮忙—老嫂子,这掏了,舒服多了吧?”
“嗯嗯。”
“你媳妇在那边还有一些啥亲戚呀?”
“爹和娘都死了,只有一个瘸子哥哥。”
“我听说她以前有过一户人家?”
“嗯啦。”
“还有一个儿子?”
“你耳朵真尖,那家这户的事都知道。我听说李家庄的一位老太太做寿,请了皮影戏?”
“就是,听说你们村的糖三爷过几天也要请。”
“糖三爷?—哟,他今年七十九岁,是准备摆酒。”
……
没想到连老苏头也知道我有一个小哥哥。
07" 大姑来啦
老苏头前脚刚走,大姑就来了。土豆听出她的声音,屁颠屁颠地跑出去迎。她冲灶房喊了一声“阿妈”,鼻音重重的。
“山山。”她又喊。两颗眼泪骨碌一下,滚出了她的眼眶。
大姑带来糯糍粑,还说姑父原本也准备来,但要教刚哥育秧苗,只好她一个人来了。
“又没什么事,来干什么。”阿婆抱怨。
“我的娘,这还不算事,人都不见了。”
“你小点儿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听错,可这十里八乡就山山妈是外地来的,也没别人,一细打听,还真是她。”
然后,大姑噼里啪啦地讲起她是如何打听到的,还说别人讲是跟着另一个男人走的。
“我不信秀兰会跟着别人走,想一想大河当初带她回来遭了多少罪。她不是那没良心的。说她跑了,我也不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婆拉过一小凳,让大姑坐了,自己也坐下,将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
“那她只是回去看儿子嘛,我就说那些人胡乱说嘛,对啦—”大姑松了口气,一拍腿,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枚发夹给我,“上次姑赶街看到这个,觉得怪好看,给你买的。”
狭长的树叶形,绿色,的确好看。
大姑将我散在额前的头发拢了上去,将发夹别了,后退一步,将我瞧了瞧:“我家山山越长越俊了,将来肯定能找个好人家。”
说我长得俊,我喜欢听,可后半句我不喜欢了—长得俊,就为找好人家?
吃过晚饭,大姑找出铁架和火盆,说要烤糍粑。
“要不要叫乌秋婆过来?”她问。乌秋婆的儿子一家在城里,女儿不常回来,平日一个人过,冬天围着烤火、烤吃的,我们都会叫她。这晚,阿婆却不肯。
清明刚过,寒气仍重,在屋中烤一小盆炭火倒正好。糍粑在铁架上发出嗞嗞声,慢慢鼓起,等两面都变得焦黄后,夹在碗里,用竹签往中间戳戳,再将红糖水往里一灌,满屋就都飘着糯糯甜甜的味儿了。
“将糍粑烤着吃——亏那边的人想得出。”大姑用筷子翻着糍粑,感叹道。
“是阿妈教大家吃烤糍粑?”
“对啊,”大姑说,“我们以前都用油煎,用蒸笼蒸。烤糍粑嘛,没吃过。”
阿婆说,家里烟熏肉的做法也是阿妈带过来的。“我们这儿的人都做风干肉,哪会将肉挂在灶梁上,你阿妈倒好,默不作声地挂了一块上去,没想到熏了小半年,那肉居然也好吃。”
她们又说起阿妈做的酸菜、酸萝卜炖肉、烤蘑菇、蒸茄子,还讲起她绣的腰带、手帕、鞋垫,说她居然没见过连枷和晒垫,没吃过藕和西瓜,说她想要一个火塘,说她见到生人就脸红讲不出话。
“大河这媳妇,除了不会说话,倒还过得去。”大姑总结道,也不管我在一旁正竖耳听着呢。
“人也生得好,刚来时,村里人都看不出是生养过的。”
“要不大河咋会看上?”大姑又侧身冲我笑道,“你爸啊,就是喜欢好看的,要不就娶你林珍姑了。”
我知道!
阿婆偷偷告诉过我,林珍姑一直喜欢阿爸。后来,阿爸娶了自己木匠师傅的女儿,那女人一年多病故后,林珍姑也不嫌弃,仍愿意跟阿爸。后来,阿爸去那边做木活,遇到阿妈,将她带回后,林珍姑才死心,嫁给了黑叔,生了黑勺。
“只是……唉。”阿婆叹道。
哼,我知道阿婆为什么叹气!
08" 我和二英打架了
天一开亮,大姑就走了。
昨晚,将我赶去睡觉后,她和阿婆围着火盆,又讲了许久。后来,她跑来和我睡一头时,心疼地喊“山山,山山”。我装作睡得很香很甜。
打碗花又开了好几朵,粉紫色,像一小口一小口的碗,盛着亮晶晶的露珠。阿妈说,她来的那边也有这种花,除了粉紫色,还有紫色、粉色、蓝色,开在田埂上、水塘边。讲这些时,我和她和阿爸从麦田回来。阿爸顺手摘了两朵小野花,一朵插在我发辫,一朵插在阿妈的鬓边。
我想他们了。
小春和银妹等在乌秋婆家的院前。
“咋不叫我?”
“我们也刚到。”小春上前,双手将我一搂,亲昵地讲。
“我家桃花开了。”银妹说。
“乌秋婆送了我一枝,也开了。”我说。
桃花开了,紧接着就该是李花、梨花、杏花、梅花和油菜花。那时,整个村庄会变成一大片花海,而距离锁花节也就不远了。阿爸阿妈那时应该也回来了吧?我的心一下变得敞亮。不管别人如何嚼舌头,我都相信阿妈会回来!
布谷村就像一枚布谷鸟的巨蛋,椭圆形。学校呢,就位于蛋中心。通往学校的路,藏在一片原野上。我们会经过各家的菜园、麦田、豆地、桑麻地和小池塘,去学校。
土豆忽而跑前,忽而跑后,听到鸟叫,它会停下听听,看到蝴蝶飞,它会跑去追追,忙得很呢。
“回去陪阿婆。”我对它讲。
走到桑地时,我们遇到二英、桐月和小荷。奇怪!她们仨住在村东,走桑麻地会绕好远的。
“你们怎么走这边啦?”小春问。
“我们在斗花。”二英说。
“那我们一起斗吧。”
路边开满各种野花,我们比赛谁认得多,谁能叫出的名儿多。
“蒲公英!”
“紫花地丁!”
“一年蓬!”
“刺蓟!”
……
我认出和找到的花最多。二英不服气,说不斗花了,斗草。野草啊,我也认识不少,灰灰菜、马齿苋、车前草、金钱草、荠菜。二英急了,扒开灌木找认。
“走啦,要迟到了。”桐月提醒。
二英这才跟上大家。
“山山,你好厉害。”小荷说。
“对哦,我天天见,都不知道这些花花草草叫什么。”桐月也讲。
“是你阿婆教你认的吗?”
“不是啦,是阿妈教的,她们那边的花草多。”
“山山的阿妈真厉害。”
“再厉害,还不是跑啦。”一个声音闷闷地讲道。是二英。
“山山的阿妈只是有事回那边了。”
“别骗人,有人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跑的。”
“你乱讲什么?”
“我没乱讲!她和梨花村的篾匠跑的!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坐车去了城里。”
篾匠?去年农闲时,是有一对篾匠师徒来村里做篾活,我们也请他们编了一张大晒垫。那师傅爱说笑,编的竹篮竹篓既结实又好看,和阿妈编的藤篮藤篓一样,篮身和篓身上飞着福字或花鸟。
他教过阿妈用竹编篮编篓,阿妈也给他示范过如何用藤编。
篾匠—阿妈,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不可能!”小春说。
“怎么不可能,她阿妈反正也是和她阿爸跑来我们村的,再跑一次也不稀奇。”
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
不许这么说我的阿妈!!!
我朝二英扑去,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双脚踢她,双手抓她。她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急了,伸出手,也抓扯我的头发……
“别打啦!”
“别打啦!”
“哎呀!”
……
小春她们闹哄哄成一团,有的大喊,有的想拉开我们。
当当当—上课的钟声刺耳地传来。
二英手长力大,我被她按在了地上。哼,等着—我朝她胳膊一口咬下。
“啊—唷!”她大叫。
有人跑去喊老师。
柳校长和程老师跑来了,还有乌泱泱的一群家伙跟跑过来看热闹。
我听到二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被人喊,被人说,被人笑。程老师在吼他们。那些家伙被赶回了教室,我和二英给带去了办公室。
09" 去了淡阿婆家
我和二英什么也不肯讲。
“这么快就将打架原因忘了?”柳校长生气地拍桌子。程老师将他叫了出去。胡老师走了进来。
胡老师教一年级,因为怀不上孩子,常年熬中药喝,所以和她进来的,还有一股药味儿。
她看看我,看看二英,叹了口气,领我们去了她的宿舍,打来水,让我俩将脸洗了,又拿来梳子,给我们重新梳了头发。
“我还是第一次看女生打架,你俩也算给我长了见识咯。”她笑道。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从学校后伸展出的三棵梅树,擎着虬枝,像一枚枚刀尖刺向落在上面的阳光。
阿妈。
篾匠。
一起跑的。
有火焰在燃烧,我想立刻跑去梨花村,去看篾匠在不在家。难道回那边看小哥哥,只是借口?
程老师来了。他要我和二英帮着他去抱作业,然后分发下去。
教室里,比考试还安静。大家都看着我俩。
“我要帮你打回来。”小春接过本子时,用大家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讲道。
黑勺说:“山山,我也帮你打。”
二英突然哭了。
程老师将小春、黑勺和二英叫出了教室。不一会儿,二英的哭声更大了,整个学校都能听见。
我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专注地,抄写着程老师留在黑板上的诗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虽不是很懂,但感觉程老师想对我说的话,都藏在这首诗里了。
下课时,淡淡牵过我的手,轻轻挠了挠我的掌心,将一颗水果糖放在了那里。
“山山。”程老师喊。
他带我去教室旁的菜地。三位老师在那儿种了萝卜、圆白菜、莴笋、芹菜和蒜苗,还撒了小白菜,点种了豇豆和扁豆。
“山山知道圆白菜什么时候最好吃吗?”程老师问。
“不知道。”
“霜冻后最好吃哦。”
程老师说霜冻后的圆白菜只需用白水一焯,不用放任何调料,吃起来都又鲜又香。
“这人和蔬菜一样,有些不经霜,有些呢,却越冻越甜。”
阳光温暖,白粉蝶在飞,菜苗在长。有些东西在往我心里扑。我接过了程老师手中的那棵圆白菜。
快放学时,淡阿婆来找我。她穿着斜襟衫,缠着黑头帕。头帕上绣着几朵红梅花。是阿妈绣的花!
淡阿婆有头疼的毛病,除了夏天,都缠着头帕。一次,她开玩笑,让阿妈帮她在头帕上绣点儿花,没想到阿妈还真给绣了。
淡阿婆要我放学后去她家吃烩面。
“已经给你阿婆捎信了。”她说。
这次不一样,是淡阿婆亲自请,不好拒绝。
淡淡家在学校旁,那三棵大梅树就是她家的。淡淡的阿爸是赤脚医生,出去看病了。淡淡的哥哥淡子在镇上上学,她阿妈给他送东西去了。淡阿公不爱说话,见我去,只朝我点点头,就钻进了厨房。
淡阿婆在洗陶罐,说等青梅熟时,好做梅酒和腌制梅干。每年做好这两样,淡阿婆都会送我们家。梅干可以当零食,可以佐酒,还可以饭前嚼上一粒,酸酸甜甜的,很好吃。阿妈见我和阿爸爱吃,还特意向淡阿婆学了,说今年要做给我们的。
阿妈。
我又想起二英的话。
“今儿天气好,我们就在院里吃吧。”淡阿婆对阿公讲。
烩面做好了。红的萝卜,绿的莴笋、蒜苗,金黄的鸡蛋,还有白的蘑菇—蘑菇!
“阿公上午去林里捡的,今年春天第一茬哦。”淡阿婆得意地讲。淡阿公呵呵笑。
淡淡将蘑菇都往我碗里夹。
面是淡阿公自己擀的,好有嚼劲。我暂时忘了二英的话。大家聊起下午教育办要来人检查的事。
“可别像上次,你们又将人家的自行车藏了哦。”淡阿婆讲。没想到她也知道这事,我和淡淡对看一眼,都笑了。
“还有前年,是在男厕所上写上‘女’,在女厕所上写上‘男’吧?”
可不是嘛。我们学校的厕所,大家都知道靠近庄稼地那边是女厕,靠近操场这边是男厕。检查那天,淡子他们捣蛋,故意用粉笔写反。检查的老师去上厕所时,我们全都笑呵呵地站在操场上瞧他。如果不是柳校长发现及时,我们准能看到一出好戏。
下午,又会发生什么呢?
10" 阿妈没跟别人跑
什么都没发生。
检查的老师没查我们功课,没突然考试,只让我们合唱了一首最近学的歌。
下午放学时,黑勺和我们走在一起。我不说话,他们也不说。一起默默地走过桑麻地,走过麦地,走过开满蒲公英的小山坡。
“山山,我阿妈说二英的话准是她阿妈乱说的。她阿妈卖盐的,天天操心别家的饭菜淡。”快到家时,小春讲。
“对!她的舌头比别人长两寸,不,至少长三寸。我阿妈昨天下午听她这么讲了,还让我阿爸去了一趟梨花村……”黑勺嘀咕道。
啥?阿妈和别的男人一起跑了—昨天就传开了?黑叔还去梨花村打听过?
“我阿爸阿妈都说,你阿妈不是那种人,篾匠叔也不是那种人。”
“你阿爸见到那人了?”
“没……说是去县城卖篾货,这两天就回来。”
不行,我要亲自去梨花村,问个究竟。
推开栅栏,冲跑进院里时,田阿公站在石榴树下,和阿婆说着什么。
“山山!”阿婆喊。
梨花村有七八里路,我得换一双好走的鞋。
“山山,她没事吧?”田阿公问。
“没事—这次育秧苗,大河不在,就麻烦大家了。”阿婆说。
“应该的。大河走之前,来找过我,把这事托给我的。你和山山有什么事,也说一声,这林子大了,啥鸟啥蛾子都有,秀兰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们都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别往心里放。”
“好啦,你忙去吧,别当我是三岁孩子,这点儿事我还受得起。”
田阿公走了。我换穿好鞋子,重新梳了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巴。
阿婆又在叹气—难道她也听说阿妈和篾匠叔跑了的话?
“刚回来,又去哪儿?”
“梨花村。”
“去干什么?”
“找篾匠。”
“我跟你一起去。”
啥?
阿婆解了围裙,将鸡赶回了圈,给阿花添了食。然后,拿了手电,锁好门,叫上了土豆。
在路上,遇到村里人。他们问我们去哪儿。
“去梨花村。”阿婆响亮亮地回答。
去梨花村,都是山路,得穿过一片林子,还得下一段陡坡。挂在天空的夕阳,从林中望去,像一个火红的烧饼,凉凉地从高空,从树隙,偷看我们。
一进村,打听篾匠家住在哪儿时,那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婶婶马上猜到我们是从布谷村来。
“篾匠那人爱耍嘴皮,但心眼不坏,更干不出拐别家女人的丑事。”婶婶大声武气地讲。
“那是他爹。”婶婶指着一位挑着水、迎面朝我们走来的老阿公。
“吴阿公,又有人找哦,布谷村的。”婶婶抿嘴笑道。老阿公一听,定睛将我和阿婆瞧了瞧。
“走,上家里去。”老阿公说。
我们跟在他后面—只有挑水的扁担嘎吱嘎吱响,还有我们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来客人了。”拐进一栋灰砖黑瓦矮墙的小院后,老阿公边将水往石缸里倒,边冲屋里讲道。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还有一个老阿婆,从灶房走出来。
老阿婆知道我们从哪儿来后,几步走到阿婆面前,抓过她的手。
“妹子,快进屋坐!冬哥,快去把你阿妈喊回来。对啦,说来了客人,让她去根伯家买块豆腐。”
男孩歪头,将我瞧了瞧,正准备出去,老阿公却又叫住他,让他把小树哥也喊过来。
小树哥是谁?
阿婆忙摆手,说不用那么麻烦,只是过来问几句话。
“知道你们来问话的,还寻思明儿让小树过去找你们呢。”
老阿婆说,那些闲话他们也听到了。
“我的儿子我最醒豁,那些话都乱讲。我也听昨天你们村那人讲了,说你家媳妇又勤快心眼又好,也不是那号人……”
一轮半圆月挂到了天上。
男孩和他阿妈回来了。小树也来了。原来是篾匠的那位徒弟。
老阿公抱出红枣酒。阿婆不再推让。我们进了堂屋。
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竹筐竹篓,有的南瓜大,有的仅拳头大,有肚子圆圆的,也有方方的。
“大妹子,你别多想,肯定是冬哥爸那天正巧遇上你家媳妇,被人看见,才有那些话。你想想,他既没带走衣物,又没带走钱财,爹娘也不要?老婆不要就算了,连娃儿也不要?这算哪门子离家出走!不可能嘛。”老阿公乐呵呵道。
……
冬哥和他阿妈在厨房忙。我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望着从桂树上漏下的星星,心里变得安静。
不远处有狗叫。等在门外的土豆听见,也跟着叫。一缕缕炊烟,飘向变成青灰色的天空。堂屋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也飘过来。
“只是大妹子,你儿子第二天咋也去了?”
是因为阿爸担心阿妈呀。
“我那媳妇不识字,人又老实,怕她有闪失,才跟去的。”
“哦,听说那边有个儿子?”
“是呀。”
“是个儿子—不会舍不得,留到那边了吧?”
“瞧你这嘴,喝上几口,就又开始打胡乱说。”
就像有柄小锤,往我心上敲了一下:阿妈会舍不得小哥哥?这我可没想过。
“是儿子呢。”老阿公重复。
是儿子又怎样?我有点儿气这个老阿公了。
红烧豆腐,茄丁炒土豆丁,老腊肉炒蒜苗……桌上摆好了菜。我一上桌,老阿婆忙给我夹菜,冬哥的阿妈也招呼我多吃。我虽早饿了,但胡乱吃了几筷后,就再也吃不下,也不想和谁搭话。冬哥频频朝我看,一会儿冲我扮鬼脸,一会儿冲我吐舌头—我没心思理他。
离开时,老阿公坚持要小树送我们回村。
淡淡的月光,照着幽暗的山林,阿婆牵着我的手,跟在小树身后。
阿婆问小树是否快出师了。
“还早着呢,师傅要求严。”小树说。他不爱说话,为我们做篾活时,就常一声不吭。阿婆又问他篾活多不多。
“师傅手艺好,不用走村,都是别人来请。”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前几次走夜路,都是和师傅一起。
“知道我们最怕什么时候走夜路吗?”
冬天?因为冷,有雪?
小树说是夏天。
怎么是夏天呢?夏天走夜路,多好啊,有蛐蛐叫,有青蛙叫,有萤火虫飞,林里又有夜风。
“夏天的草丛、林里,到处都窸窸窣窣的,像蛇在爬,冷不丁还跳出一只青蛙或癞蛤蟆,简直能将人吓得半死。没月亮的晚上还好,有月亮时,到处都是影子晃,让人心慌……”小树的话变得多起来。我鼓起勇气,朝左右看去—可不,月光下,整座林山一样压下,风一吹,像有成千上万的影子涌过来。
我将阿婆的手抓得紧紧的。
此时此刻,阿爸找到阿妈了吗?他们想我了吗?
我想他们了。
11" 送朵蘑菇给树阿公
乌秋婆家的桃花开了。
三五枝花儿,从院墙那边,探到我们这边。石榴的叶芽儿变得嫩黄。阿妈在院角种下的百日菊、指甲花、鸡冠花,已筷子高了。
和阿婆去菜地,点种了四季豆。南瓜苗、冬瓜苗和丝瓜苗,还小宝宝似的,躺在薄膜下,得再等三四日才移栽。
“山山。”
是淡淡。她挎着个圆篓,远远地朝我招手。
对啦,约好今天去捡菌子。
银妹要带妹妹。她阿爸是泥瓦匠,最近去外地做活了。她阿妈忙不过,给她请了假,要她等妹妹大点儿,下半年再来上学了。我们都替银妹难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春在河边洗衣服。我们帮她清洗、晾晒后,邀她一起去。
红豆菇和绿豆菌,最喜欢橡子林。还以为我们抢了先,没想到黑勺和冬枣也到了那儿。
他们找上坡,我们找下坡,比赛似的,踢开厚厚的橡树叶,翻看草丛。
有了!瞧,就藏在橡树下。是红豆菇。
又有了!在草丛里。是绿豆菌。
我们都不说话。
阿婆说,菌子们可聪明了,一听到人声,就会躲进泥里。哪怕看到一朵很大的菌子,惊喜得想大喊,都只能忍住。万一菌子真给躲起来了呢!阿妈说,她们那边采菌子前,得先拜一拜林中最大的树,她们叫它树阿公。采完后,还要拜,得感谢树阿公送来好山货,最大最好的菌也要留给它,或是送给小虫豸。
阿妈每次到这座林时,会拜那棵最大的橡树。她还要我和她一起拜。她将最大的菌、最大的橡子、最大的板栗、最大的山核桃都留给它。阿妈每次这么做,我都不愿。
今天,经过大橡树时,我从篮里找出最大的一朵菌,偷偷放在了它的脚下。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那颗舍不得吃的糖,送给了它。
等阿妈回来,我会告诉她,我也拜树阿公了。
走出橡子林,躺在山坡上时,我们篓里的菌子足够美美地大吃一顿了。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是黑勺在唱。他真厉害,可以唱得没有一句在调上。
“喏,这么多。”他得意地将篮子倾给我们看。冬枣怕我还打他似的,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然后一溜烟,冲山坡下跑去。
“山山,你把菌子都倒给我。”黑勺说。
“咋,要当土匪?”小春马上跳起,叉腰嚷道。
“你才土匪!阿妈让山山和田阿婆晚上到我家吃饭。”
“哦—原来是拿山山的菌子,请山山吃饭。”
淡淡扑哧一声笑了。黑勺急了:“洗菌子好麻烦,我怕山山麻烦。”
“哦,是你要帮山山洗啊。”
“小春家有飞机,一飞飞到天上去。”黑勺大喊。
“好一个烂勺子—”
不等小春踢过来,黑勺也往山下跑去,嘴里仍唱着“小春家有飞机”。淡淡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小春家的飞机是小春的阿妈。她说话快,做事快,被大家喊作“飞机”。
“笑笑笑,笑你一个大南瓜。”小春转身踢了一脚淡淡,又踢了一下我。然后,她也笑了。
山坡上,开着许多小野花,最多的是金黄的蒲公英。淡淡摘一朵,插在自己的鬓边,摘两朵,插在我和小春的鬓边。然后,我们学着蒲公英,将脸朝向太阳。
小春说,昨晚小树和宝弟睡的。
“就知道盐老太胡乱说。”她愤愤地讲,“还有二英,如果不是程老师,我真想打她。”
没错,阿妈没和别的男人跑。她就是有点儿事,回那边一趟。被太阳一晒,再这么一想,心里舒服多了。
12" 水丁叔的花生
肚子饿了,准备回家。
下了山坡,出了山林,面前白晃晃的一片,原野簇新明亮。田里地里,着急的人家已开始耕地、平地、翻土和下种。
淡淡朝东走,我和小春朝西走。我们约好明晚一起去大东家看皮影。前几日,他就说他爸早早邀请了皮影王,要演《三打白骨精》、《哪吒闹海》和《武松打虎》。
种春,种春,要有笑声。阿婆说,有笑声,土地才会更肥厚,种出的瓜果稻米,才更香甜。阿妈说,那边也有这说法。
这不,原野上,冷不丁就蹦出一串哈哈大笑,放鞭炮似的。
“三英,三英,你又偷吃花生种—吃嘛,吃嘛,这会儿吃,九月没得吃。”一个女人大声武气地嚷嚷道。
“姐姐也偷吃了。”
“我可没你吃得多。”
“我数了,我吃了十二颗,你吃了多少颗?”
“不告诉你。”
“不稀罕你讲。”
“哼,你行,偷吃还数数,上课有这么专心吗?”
“上课又不好玩。”
“种地好玩?那我去读书,你在家帮我干活。”
……
是二英、三英、水丁叔和盐老太。水丁叔挖地窝,盐老太放草木灰,二英和三英放花生种。
小春瞥瞥二英,碰碰我的肘:“走啊。”
才不要走过去。
“走啊,你不会怕了她吧?”
才不是。
我只是突然有些害臊。和二英打架的事,水丁叔也知道了吧?他平时对我蛮好的。还有盐老太—不,是秋英婶,平日见着也会喊叫的。
“走那边吧。”我扯小春袖口。
“不,我偏从他们面前过。”
还犹豫呢,三英却望见了我们:“山山姐姐,小春姐姐。”这家伙,边喊还边跑了过来。
“山山姐姐!”她跑到我面前,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神秘兮兮地冲我笑。
“咋啦?”我被她笑得发毛。
“你昨天和姐姐打架啦?”
我从鼻腔哼了一声。
“对哦,是你姐姐不对,连我都想打她。”小春讲。
三英将手背在后面,笑嘻嘻地转身看着她的爸妈。秋英婶不自在地站起身,搓着手上的泥,问:“你们捡菌子啦?”
“嗯。”小春用鼻腔答道。
水丁叔停了挖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埋头放种的二英。他放了锄头,从筐里抓了一大把花生米,走过来,往我兜里就塞。
“山山,有空到我家玩啊。”他说。
我看着满满一兜的花生米,点了点头。
13" 不想去黑勺家
育秧棚在田阿公家的院旁搭好了。田阿公他们正将各家的谷种放在育盘里,往里送。往年,阿爸都会参与育秧。
天气热,他去揭棚时,我喜欢跟着。厚厚的薄膜搭起的棚,雪白,明亮,育苗架一层一层,每层放着育盘,嫩嫩的谷苗儿,先是怯怯地从壳里钻出脑袋。两三天后,叶芽儿变得淡绿,满盘满盘都在努力长啊长。
棚里热烘烘的,露珠啪嗒啪嗒滴入盘中,滴在我脸上和脖颈里,凉凉的,痒痒的,让人想发笑。阿爸有时还故意用指尖接了露珠,往我脖里放。我可不想吃亏,一把搂住他,将满手抹的水珠儿,往他脸上抹,惹得他一阵哈哈笑。
今年,我不能跟着他进育秧棚了。小春说,我们到时去找田阿公,让他带我们去。
田阿公才不喜欢女孩进去玩呢。他说,育苗的地方,女的进去,苗会生不好。阿爸每次都是偷偷带我去的。
“棚里有什么好耍的,要我去,我还不稀罕呢。”小春听我说的偷着进后,撇嘴道。
吃午饭时,阿婆果然说晚上黑勺家请吃饭。
“等会儿把菌子送过去,一起吃。”阿婆说。
唉,早知道,我就倒给黑勺了。
“土豆,要不你帮我送。”吃过饭,我对躺在石榴树下的土豆讲。它懒懒地看我一眼,连尾巴都不摇一摇。
“要不,你去?”我又对阿花讲。它喵地叫一声,蹿上矮墙,跳去了乌秋婆的院里。
黑勺家在村西的尽头。
我先探头探脑地看了看乌秋婆家的桃花,又走到老邓叔家院前,踮脚瞧了瞧他家从山上挖的杜鹃开没开,经过小脚婆婆家时,我一阵快走,生怕那只凶巴巴的大白鹅撵上来。
不太想去黑勺家。
林珍姑挺好的,黑叔挺好的,黑勺也挺好的……可他们现在只让我更想阿爸阿妈。
他们走到哪儿了?阿爸和阿妈会合了吗?不识字的阿妈没下错站走错路吧?阿妈见到小哥哥,会流泪吗?小哥哥长成什么样了?阿妈的小荷包里,不放钱,放着小哥哥的照片。阿妈拿给我看过,说我和他眉眼像。
小池塘里,有黑黑的小东西在游,我看了一会儿,知道它们不是青蛙的孩子,而是蟾蜍的。塘边扔着河蚌壳,我翻翻拣拣,选了一个放进兜里。一只蜘蛛在路旁的火棘上织网,我忍不住放了一枚树叶在网上……
真不想去啊。
“山山,你在干什么?”
是蛮桃。
她牵着一头大水牛,背着一个小背篓,像是刚从小河边回来。
“你是不是要打冬枣?”不等我回答,她又问一句,气势汹汹的。
哼,打冬枣,还打夏枣呢。我准备走了。
“你敢打冬枣,我就打你。”她将袖子一挽,拦住了我的去路。
“谁让他胡说。”我生气了。
“他说啥?”
这个蛮桃!
“是说你阿妈跑了吗?”
我剜了她一眼。
“你阿妈真的跑了吗?”她放下袖子,关心地问。
唉,这个蛮桃。
“才没有,她有事回老家了。”
“哦,她老家是哪的呀?”
“很远很远的地方。”
“要坐车吗?”
“当然要坐,还要坐船,还要走很远的路。”
“那她还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
“哦,回来也要坐车坐船?”
“对啊。”
“我有钱了,也要去坐车坐船。”
蛮桃让开了路,还问我要不要骑大水牛。
“你不欺负冬枣,我才让你骑。”
冬枣天天欺负你,你还护着他,我腹谤。
“我不骑。”
“你害怕呀?大水牛很乖的,每天都让我骑,不信,我骑给你看。”说着,蛮桃放下背篓,爬上一旁的石头。大水牛果真乖乖地走过去,让她骑坐在背上。
“看,它听话得很。”
“你放牛,还要割牛草?”我看着她背篓里有牛喜欢吃的野菜。
“对啊。”
“一天都是你在干活,冬枣不帮忙吗?”
“他要做作业。阿爸说,他以后是要考大学的人。”
这个蛮桃呀。
“你不觉得你阿爸阿妈偏心,不让你读书,让你在家天天干活?”
“我脑子笨,读不进去。再说,冬枣是儿子嘛—来呀,你也骑上来,让大水牛带着我们走走。”
菌子再不送过去,就蔫掉了。
蔫掉就蔫掉。
我还没骑过牛呢,先玩一会儿再说。
14" 小舅公的话
陶罐里的桃花都开了。月光下,它们安安静静的。从黑勺家吃晚饭回来,我和阿婆坐在檐下,看月亮。
林珍姑烧的菌子好吃,自酿的醪糟好喝。阿婆一连喝了两碗,喝得脸红彤彤的。阿婆会遗憾阿爸没娶她吗?
不行,我得问问。
“阿婆,你后悔阿爸娶阿妈吗?”
“咋想起问这个?”
“大姑说,你当年也想要阿爸娶林珍姑。”
“本村嘛,知根知底,有啥事,也可以互相帮衬。”
“你第一次见到阿妈,喜欢她吗?”
“我不喜欢有什么用,你阿爸从老远的地方将她带回来—她怕我,也羞气得很,看着让人心疼。一次,我发现她将自己碗里的肉,都埋在你阿爸的碗底呢。后来,他们就结婚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阿妈有过人家。你阿爸不让她说,是她主动要讲的。十六七岁,她还是一个孩子呢,被父母说去换亲。她不同意,跑过,后来被找回,对方年龄大,又没共同语言。她去找管事的,对方同意调解,但要求生个男孩,才放她走。后来还真怀了个男孩。孩子一岁多时,舍不得了,又拖下两年,直到遇到你阿爸,她才狠心离开的。”
阿婆落泪了。我也哭了。
阿妈只告诉我,她哥哥是个跛子,不好说亲。阿妈,我的好阿妈,你现在还好吗?回来后,我也要给你梳辫子,摘了野果给你吃。
“月亮花花,藤上结瓜,结个大冬瓜,送到外婆家……”阿婆握着我的手,轻轻唱道。
月光苍白。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桃树上。
第二天早上,熬粥时,灶膛的火呼呼呼的,像在呵呵呵地笑。阿婆说,火笑,有客到。
真是的,快春忙了,谁会跑去别家做客呀。没想到晌午时,还真有一个人,推开了我家的栅栏。
是小舅公!
小舅公是阿婆的弟弟,住在江家庵。那里有一座真正的庵呢,以前还有尼姑,后来没有了,庵保留下来,旁边还修了一座戏台。每年过年,都会唱大戏。阿婆会带我去看戏,还带我去小舅公家住。
小舅公闲时捕鱼,一部分卖,一部分晒鱼干。油炸的鱼干,金黄酥脆,吃起来很香。小舅婆做的酥肉汤品碗,有酥肉,有黄花、木耳和粉丝,我和阿婆都爱吃。
小舅公穿着一双胶鞋,手中拎着一串鱼干,敞着帆布外套,脚步声还在外面呢,喊叫声已落到院里。土豆认识小舅公,汪汪两声,冲他又摇尾又蹦跳。
小舅公将鱼干递给我:“晚上炸了,下酒。”
他暂时不走了?
小舅公一进屋,就问阿婆要不要帮忙做什么,还埋怨没捎信给他。
“我如果知道这事,准拦着大河,他跟去干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杆长在别个身上,要跑的女人还能拴在裤腰带上?”
这是啥话?阿婆忙问他都听了一些啥闲话。
果然又是阿妈跑了之类的。
“是有事回那边了。”阿婆让小舅公坐了,又让我去泡茶。
我才不想去泡。
原本很喜欢小舅公的,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信了那些闲话,难道他忘了表姑出嫁时,阿妈做的鞋垫、荷包和花腰带了?亏他还夸过阿妈手巧。都忘了。都忘了。哼!
我给他泡了香笼茶。他最喜欢喝蜂蜜橘皮茶了,偏不给泡。
“这么说,她有可能还回来哦?”小舅公掏出烟斗,塞了烟叶,划了根火柴点燃后,大大吸了一口。
怎么是还可能……
“我听说这事后,就一直琢磨,要我讲,”他瞥看我一眼,“她如果不回来,也不完全是坏事。”
我和阿婆都盯着他。
“山山,去看看乌秋婆在家没有,让她晚上过来吃饭。”阿婆说。
哈,又想支走我。
我生气地一转身,咚咚咚地走了出去。然后,轻手轻脚地伏在栅栏边,听他们讲。
“你想啊,她不回来,大河还可以再娶。大河手艺好,人也不差,不愁娶不着,娶了再生一个儿子,也好续你们田家的香火。”
“都瞎说什么。”
“难道你就不想抱孙子?这一个家没有儿子,会被人戳脊梁骨哦。”
“戳就戳,也不是家家都有续香火的,你看淡家妹—就是我给你讲过的,学校旁的那家,她就是招婿上门,现在连孙子都有了,都跟着姓淡。”
“姐啊,我们村李家也是招婿上门,三天两头地吵架,那日子过得跟打了麻绳一样。”
“秀兰除了不能再生育,都挺好的。”
“这女人再好,不能生儿子,就像是一朵谎花。”
“你呀你,咋比我还封建?”
“我不是封建,是讲大实话,你说这女孩家家的,她能挑水谷吗?能耕地犁田吗?能上山砍柴吗?”
……
“说句不好听的,这秀兰也爱儿子,一听病了,就跟斗扑爬地跑了,心疼呢。要我看,她这一去,说不定真不回来,儿子是心尖尖上的肉啊。”
“她舍得大河?舍得山山?”
“她肯定舍不得。俗话说,爹娘的盐巴决定一生的嘴巴,她是那边的人,你想想她这么些年,穿的用的吃的,是不是跟我们这儿还隔着似的?再说,哥哥再不好,毕竟也是亲人。她模样俊,在那边再找一户人家,可以就近照顾家里和那男孩。我们村木匠的女子在外地过不好,还不就跑回来了……”
小舅公还讲了一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清了。只知道阿妈为了小哥哥,可能不回来了。
就因为小哥哥是男孩,我是女孩,就不回来?小舅公真能胡扯。可……可,可田阿公是怎么说的!老阿公又是怎么说的!
男孩。
男孩。
男孩。
哼,都觉得男孩比女孩重要。我气得将一个石头,狠狠地踢向院里。
“谁啊?”阿婆问。
我不吭声,哧溜一下,躲进了乌秋婆的院里。
这个坏舅公,让我干什么事都没了心情,连晚上要看皮影,也没了兴趣。可他倒好,说完就说完,照样乐呵呵,还让我在家好好做作业,他和阿婆去种姜种蒜。就不告诉他作业早做完。
我在石榴树下,支了一个簸箕,躺在里面,晒太阳。
“山山,山山。”大东圆溜溜的脑袋,出现在栅栏边。他是跑来告诉我,让晚上早早去,说皮影开演前,糖三公要送礼物给大家。
糖三公祝寿,该收礼物才对啊。阿婆还给他准备了一双老布鞋。
“什么礼物呀?”
“你来了不就知道啦。”
有礼物—嗯,是好事。
大东又跑去通知别人了。真想拉住他掰扯掰扯,男孩有那么更重要吗?我一会儿想想糖三公的礼物,一会儿想想阿爸阿妈,一会儿又想想小舅公的话。
静下心,细细想,小舅公的话虽不中听,但又不是不可能。以前,没觉得身为女孩不好,可现在……唉,我有点儿想要变成一个男孩了。
15" 糖三公送我一条龙
因为要赶着看皮影,阿婆和小舅公早早收工回家了。
阿婆择菜、洗菜、切菜,我看火,小舅公炸鱼干、炒菜。等摆上桌,乌秋婆带着咸鸭蛋也来了。
乌秋婆上次送的甜酒酿还有。小舅公嫌不过瘾,倒了阿爸的高粱酒喝。
“山山,要不要尝一口?”小舅公用筷子的另一端往酒杯里蘸了蘸,笑眯眯地问。
我当然想尝。早就想尝了。所以,忙抻长脖子。
“女孩家家的,不准尝。”阿婆说。
小舅公的筷子缩了回去:“也对,这酒不是给女孩子喝的。唉,如果山山是个男孩,过几年都可以陪小舅公喝酒了啰。”
又来了。
我一把抓过小舅公的酒杯,一抿,咳咳咳—好辣!好苦!咳咳咳—好难喝。
我吐着舌头,拼命用手扇。小舅公、乌秋婆和阿婆都哈哈笑起来。
“你呀你,以为那是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还喝?奇怪。
“来来来,吃几口菜,就好啦。”乌秋婆忙将一个鱼干放在我碗里。
小舅公炸的鱼干还是那么嘎嘣脆香,粘在舌头、钻在喉咙的辣苦味儿总算慢慢没了。
“山山,要不要再来一口?”
哼,这个促狭的小舅公。
想起和小春、淡淡的约定,我匆匆刨了大半碗饭菜,又要阿婆再给我留点儿鱼干,等皮影完了再吃。对啦,鱼干这么好吃,应该给小春、淡淡带点儿。还有糖三公,他要送礼物给我,我也该送点儿什么给他吧?说不定他会喜欢这鱼干。
“别给我留了,我现在就带走。”我对阿婆讲。
黑勺、宝弟、冬枣……哟,好像都收到消息,往糖三公家赶呢。
糖三公嫌麻烦,原本不愿祝寿,但大东爸坚持要请皮影热闹热闹。村里人像往年一样,只随礼不吃酒。唱皮影的人已经到了,一些至亲也来了。院里院外热热闹闹的。
“不急,不急,都有的—”
糖三公!
嚯,难怪大家团团围住大东家那棵大柚树,原来糖三公在那儿支起了转糖摊。平时,他只在镇上摆摊的。
“轮流来,转到啥,三公就做啥。”糖三公边搅着小炉上熬的糖稀,边指着一个放着大木针的转盘讲。
宝弟小,糖三公让他先转。
转盘上,刻着蝴蝶、蜻蜓、花篮、桃子、大公鸡、山羊……还有龙。
龙最大,最威风。
宝弟胖乎乎的小手,紧张地将木针一旋,围着的家伙们齐声嚷嚷:
“龙!”
“龙!”
“龙!”
结果是一个桃子。宝弟不情愿。
“那就再试试。”糖三公说。
宝弟又一旋。
“龙!”
“龙!”
“龙!”
都想要龙呢。结果呢,指针慢慢慢下来,端端正正指着一只猴子。
宝弟没得选了。
糖三公在一块光洁的小石板上,刷好一层花生油,用一把长柄铜勺舀出一小勺热乎乎的糖稀,然后手臂悬空,再将勺子一斜,像写字作画般,移动手臂和手腕,慢慢画出了猴子的脑袋、身子、尾巴—哈,一只抓耳挠腮的小猴子,出现在石板上。
糖三公将备好的竹签,往小猴身上一粘,又用小铲刀将它铲起,递给了宝弟。
“我的猴子。”宝弟高兴地喊。他小心地舔了一小口猴子的耳朵,举着它,让到了一边。
“该我了,该我了,糖三公。”
“好啊,小稻子,你也来转一转。”
……
小春和淡淡也来了。
“怎么没和宝弟一起呀?”
“他吃完饭,嘴一抹,就跑了,我还要收拾锅碗呢。”小春说。
我将鱼干拿给了她们。我们仨边吃鱼干,边不慌不忙地看着大家转,看糖三公画糖。
熬了那么多糖稀,才不怕没有呢。
冬枣转到一条龙。大家发出一片羡慕声。冬枣高高地举着,一脸得意。二英也来了。我装作没看见她。
全村那么多孩子,糖三公画得有些累了,停下喝水。我走过去,碰碰他的手背。
“这是什么?”糖三公眯眼瞧着递过去的玻璃瓶。
“鱼干啊—我想带给你尝尝。”
“好,三公等会儿尝。”糖三公乐呵呵地讲。
糖稀要不停搅动,要不就会凝住,不能画猴画猫了。大东和黑勺他们,都抢着搅,特别是大东可神气了,一会儿忙着维持秩序,一会儿吆喝别溅着糖稀,一会儿又提醒吃糖的别弄脏衣服。
天渐渐黑了。皮影班开始搭台,村里人也陆续来了。
总算轮到我们了。淡淡转出了一只大公鸡,小春转到一只狗。
我紧张地盯着木针,也想转到龙呢。
木针停下来,是一个蟠桃。
每个人都可以转两下。那就再试试运气。
将木针使劲一旋—转转转—慢下来了—停—停—停—慢慢停了。
唉,指着一只蜻蜓,还不如蟠桃呢。
糖三公往石板上浇糖稀了,左一抖右一提,上一顿下一收—咦,不像是蟠桃,是一条龙。
糖三公送了我一条龙。
“糖三公偏心!”大家嚷嚷起来。
“对哦,对哦。”糖三公点头笑道。
“糖三公为什么给你龙?”小春拐我的肘,气愤地讲。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也以为我的阿妈跑了……
“山山啊,分了我好吃的鱼干,我当然要画一条龙送她。”糖三公对大家晃晃玻璃瓶,笑眯眯地讲。
原来是这样。
看到大家羡慕的目光,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16" 看见了银铃铛
大东家旁,有一个晒坝,皮影台就搭在那儿的皂角树下。
咚咚咚,锣鼓响了,要开戏咯。
糖三公这边正好派送完礼物,大家一听,马上蜂拥而去。阿婆和小舅公已到了。
大东家在前排安了小凳,又放了草垫草席,我和淡淡、小春就挤去那儿坐了。
开戏了,不是《三打白骨精》,是《张飞判案》,又是唱,又是锣鼓二胡响,明明幕后就三四人,感觉像有几十个人呢。
皮影子在戏台上又是拉拉扯扯,又是翻跟斗,又是行走吃喝,简直像真的。张飞下场后,是《麻姑献寿》。
麻姑一开嗓,声音像从云端飘下来。她一落嗓,我听到从大人那边传来一阵议论,说唱这出的是皮影班未来的班主“银铃铛”。
哦—
吃饭时,乌秋婆就讲过,说皮影班出了一个人尖尖,声音好听,还是皮影班的班主刘开年的侄女。
“儿子不想接皮影班,听说以后会交给这侄女。”乌秋婆说。
“一个女人家家到处跑,还又唱又管,像什么话?”小舅公感叹。唉,这个小舅公啊。
真想看看这银铃铛什么样。
可那戏台正面是影窗,两侧也给封死了,后面倒留着条小过道,却垂着布帘,只准影班的人出入—咦,还有个护台的人盯着呢。不等我们凑近,就被那家伙赶走了。
“山山,山山。”有低低的声音,从一旁的皂角树上传来。一抬头,树上影影绰绰俩人影。好像是—黑勺和冬枣。
爬那上面干什么?
呀,明白了,那上面正对着戏台,可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扯扯小春。
爬树可是我拿手戏。枇杷熟时,爬枇杷树。桃子熟时,爬桃树。去年淡淡家梅子黄时,我还和她爬梅树。最难爬的竹子,我也能爬得高高的—扯远了。
走,爬树去。
小春爬了几下,老往下滑。
“阿妈让我看着宝弟呢。”她不爬了,溜回了前排。
黑勺和冬枣给我挪让了落脚位。
“你看!”黑勺指着下面。
靠近影窗里边的台上,放着两盏大鼓肚的风雨灯,后面站着一个老伯伯和一个短发大姐姐,他俩边唱边操纵着影人,旁边则有俩敲锣打鼓的。最厉害的是那大姐姐,拎着五个影人,用不同腔调扮唱麻姑和百花、牡丹、海棠、芍药四位仙子。
等所有人退场,孙悟空和猪八戒翻着筋斗转场时,大姐姐居然拉起板胡,加入欢天喜地的锣鼓响磬中。
不愧是银铃铛。哼,回家告诉小舅公,不,现在就去告诉他,女人家家有时比男人还厉害。
“咔嚓—”
什么声音?
“我这边的树枝踩断了,快让让我。”冬枣急吼吼道。我忙挪到一旁,却不小心踩了黑勺一脚,他哎哟一声,大叫起来。
一道电筒光朝我们射过来。
这下好啦,下面都不看皮影,看我们了。
“山山姐!”三英高兴地喊。
场上变得闹哄哄。护台的家伙气得小声吆喝,我们赶快爬下去。又没有什么秘密,真不知为什么要护台——哦,大概就是防我们打扰到提影人吧。
刚一落地,脑袋上就挨了一爆栗子。
“女孩家家的,不好好看戏,爬那么高干什么?”阿婆气气地讲。
“我看见银铃铛了。”我附在她耳边小声道。
“好看吗?”
“没看清,她还会拉板胡,比那个班主还厉害。”
“你呀!”阿婆气消了,笑了。
看到我过去,淡淡和小春都抿嘴笑。我拿过淡淡帮我拿着的龙,轻轻咬下它的一只小爪子。
“还真是孩子,阿妈走了也不急。”我听到后面有人轻轻讲。
甜甜的龙爪一下变苦了。
阿妈。
阿妈。
阿妈,你还会回来吗?你不会因为我是女孩,就留在那边吧?
17" 究竟谁重要
小舅公走了。他的话,却像酒曲,在我心里慢慢发酵。渐渐地,竟胀得像一大块面团,堵得我快喘不过气。
不行,我得找人说一说。
“你们说,是男孩重要,还是女孩重要?”下课后,我坐在最大的那棵梅树上,问小春和淡淡。
“当然是男孩。”小春脱口道。
“宝弟下河玩水,阿公说他胆子大,我下河呢,他骂我不成体统;宝弟打碎碗,是不小心,我打碎了呢,是败家子;宝弟跑出去,是结交朋友,我跑出去,是活太少找不着事干;来客人,宝弟可以上正桌,我只能和阿妈在灶房忙,还有……算了,一说,我心里就气得很—你家呢,淡淡?”
“我们家还好。”
“那是,你们家不一样嘛。”
“其实,还是不一样,阿公就偏心小哥,去镇上偷着给他买吃的,给他拿钱用。阿爸去挖草药,也只带小哥,还逼他认药。他也教我认,但只在我问他时才教。”
“山山,怎么问起这?”小春推推我。
“你们说,阿爸阿妈是不是都更喜欢儿子一点儿?”
“那当然,我阿爸就常说宝弟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人。”
“不一定哦,我阿婆就说女儿更贴心。”
……
阿爸是爱我的,这我知道,因为他的孩子只有我一个嘛。阿妈也是爱我的,最好吃的会留给我,最好看的花绣给我,最巧的篓编给我,但我是她最爱的吗?她曾偷偷让我叫她阿莫。
她说,那边的小孩叫阿妈为阿莫。我听了笑嘻嘻,说以后我都喊她阿莫。我忽然想到:她说这些时,是想念小哥哥了吧?
还有,她喜欢去淡淡家,有时会怔怔地看着淡子—
对啦,淡子是和小哥哥同岁吧?
家里的红木箱里,放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放着一双小鞋、一个红肚兜和一件小夹袄。阿妈有时会偷偷拿出来看。
“你们说,我阿妈会不会留在那边?”我看着跳跃进树隙间的阳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春和淡淡看着我。
“不会吧,她不是因为你哥哥生病,才回去的吗?”
“万一,她舍不得他了呢?”
“放心,你阿爸会抱着她、背着她、捆着她回来的。”
我叹了口气:“那边是儿子呀。”
“山山,你说这话,我可不服气,儿子又咋啦?我会炒菜,宝弟不会;我会缝衣服,宝弟不会;宝弟会做风筝,我也会做;宝弟会抓鱼,我也能……”
我打断小春:“你和宝弟同时生病,如果只能救活一个,你们家会救谁?”
“这个—当然是宝弟哦。”
就知道是这样。
“当当当”。上课铃响了,我们忙跳下树。
课桌上放着一只用狗尾草编的小蚱蜢。
谁送的?
二英扭头朝我看,欲言又止。
哼,不会是她送的吧?我避开她的目光,朝黑板看去。
程老师说,春天来了,小草在拔节,花儿在盛开,泥土也睡醒了,播下的种子正发芽,我们的心也应像小草、花儿,感受到阳光和春天。
空气暖暖的。窗外,布谷鸟、麻雀、小山雀的叫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的。前年,程老师带我们种下的小白杨,已长出许多小绿叶,一枚枚像是一只只朝我轻轻挥动的小小手。我真想跳到窗外,和它们握握手,再蹦到那原野,唱一首歌——就让小舅公的话暂时飞去天边吧……
桌下,淡淡踢了我一脚。一抬头,程老师正看我。
程老师说:“我刚才一讲,就有同学感受到了春天,想要出去玩了,要不我们下节课搬去山坡上吧。”
“哇!”
“程老师最好!”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
讲《春天来了》那篇课文时,程老师就带我们去小河边,去田野,去看草儿绿了、花儿红了。今年,胡老师带的一年级和二年级,早去过山坡、溪边了,还以为程老师忘了呢。
二英又看了我一眼,我白了她一眼—我准备原谅她了。
说话算话,程老师让我们带上书本,去学校旁的山坡。那里很阔气地卧着一块平地。我们快活地坐在野花野草中间,好像也变成一朵朵花一棵棵草。
二英越过中间的淡淡,说:“那蚱蜢是三英送的。”
哼!
“三英的手真巧。”淡淡夸道。
“她还会编蜻蜓—是秀兰婶婶教她的。”
是阿妈教的啊。
“这个字读什么?” 我问。
“读‘蒜’,suàn 。”二英回答。
“哦—”我原谅了二英。
18" 美给自己看
石榴叶变得繁茂葱绿。南瓜、冬瓜、豇豆、扁豆、玉米等都栽种了,只等秧苗育好,插秧时再忙了。
接连下了几天绵雨,陶罐里的桃花谢了,桃树上的花儿也纷纷谢了,落在墙上、树下、栅栏上、院角里,到处都是。可山林里的野桃花才刚打出花骨朵呢。乌秋婆像往年一样,带着花杖,来采桃花骨朵儿,准备泡酒。
“桃花白芷酒,搽了脸粉嘟嘟,喝了肚子暖烘烘。”乌秋婆边往酒罐里落着花骨朵,边对我讲。
我坐在她的桃树下,跷着脚丫,问她:“你还想变好看?”
“当然呀。”
村里的银姑、小杏姐,还有小春、银妹、淡淡,都想变好看,我能懂。这乌秋婆,一把年龄,头发白了,大牙也松了,也想好看?
“怎么,我们的山山,就不想变好看?”乌秋婆歪歪头,笑笑地问。
当然想啊。
“变得好看,就能嫁一个好人家,就像银姑?”
乌秋婆扑哧笑了。
“山山啊,你说这深山的花儿有谁看,但你瞧它们开得多美。我呢,现在就想像这些花,美给自己看。”
不美给别人看?好看不为嫁一个好人家?
“乌秋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山山,你还抓着小舅公的话吧?他呀,只看到树能遮风挡雨,没看到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花。”
“他们都觉得男孩好。”
“是啊,是啊,男孩力气大又能留家中嘛,”乌秋婆抿嘴笑,“可我出嫁时,爹娘仍宝贝似的,舍不得呢。”
“那你觉得阿妈会为小哥哥,不再回来吗?”
“你果然听进了那糟老头的话—手心手背都是肉,和你是女孩没关系。”
是吗?
19" 山山是个特别的孩子
灶房的一片瓦坏了,漏雨了。阿婆愁得不行,怕下次来雨时,漏得更厉害。黑叔知道后,扛来梯子,帮着翻了新瓦。
“我如果是一个男孩,以后你就不用劳烦别人了。”我对阿婆讲。她朝我一瞪,说:“你这几天出息了,净东想西想的。”
难道她就没想过——假如我是一个男孩?哼,我不信。瞧吧,连土豆也迷惑地瞅她呢。
“土豆,你好好守家,等会儿我和山山赶街去,回来给你带肉骨头。”阿婆却对它讲。
对哦,要赶街。还没梳头,还没换衣服呢。
“阿婆,家里不是有小白鸡和花公鸡吗,还买鸡呀?”
“还不是你阿妈想多养几只鸡,天天给你煮白水蛋。”
阿妈。
阿妈。
如果没有小哥哥,你一定一定就会回到我身边吧?
街上人真多,卖布鞋的,卖篮卖筐的,锔瓷的,炸糖油粿子的,吼冰糖葫芦的,卖凉粉的,卖糍粑的。真热闹。不买,瞧着也舒服。阿婆呢,看到卖布鞋的,撇撇嘴,说还没我阿妈做得好,看到卖筐卖篓的,拿起瞧一瞧,也会嘟囔出一句相同的话,也不怕别人听见生气。
“你就不嫌她没给你生个孙子?”
阿婆作势又要敲我栗子,我一躲,避开了。有人叫住了阿婆。是杏村的一位老阿婆。
嗯,好香,那边像在卖油饼。过去瞧瞧。
“山山,山山。”一个矮矮胖胖的老阿公,站在一堆陶罐陶碗后,冲着我喊。
是谁呢?瞧着有点儿眼熟。
“不记得我啦—我可记得你哦—”老阿公意味深长地讲。
还是想不起。
他笑呵呵地将手往我脑袋上绕了一圈。
啥意思?
“还想不起啊?嘎嘎嘎—”老阿公边叫边屈腿摇摇摆摆地学鸭走。
啊,想起了,是放鸭的阿公。
去年春天,鸭阿公到过我们村。他赶着几百只鸭子,浩浩荡荡地走在田间,威风凛凛的,像一位鸭将军。
鸭子们乖乖地在水田觅食,鸭阿公闲闲地坐在草地抽烟、晒太阳。我们跑去看鸭子。
不对,是跑去看能不能捡到鸭蛋。
春天,正是鸭子猛起下蛋的时候。那么多鸭子,一天得下多少蛋啊,鸭阿公一双眼睛,能找完?才不信。
小春、我和黑勺最积极,放学就往田间跑。大东骂我们。哼,如果鸭阿公不是他家远亲,还住在他家,没准他比我们跑得还快。
我们探头探脑在田间“寻宝”时,鸭阿公不赶不生气,笑嘻嘻地看我们。原来鸭子一般在晚上下蛋。也有不一般的鸭子,但鸭阿公已找过好几遍啦。可是……可是,我们还是找到过哦。
豆绿色,圆溜溜,鸭蛋真好看。带回家,煎了吃,真呀真香啊。
小春要做饭,黑勺忙捉笋虫,只有我最坚持,天天跑去田间找鸭蛋。慢慢地,就和鸭阿公混熟了。
一熟,就不好意思白捡他的鸭蛋了。
阿妈用柳条教我编柳帽。我编了一个,戴在自己头上,再编一个,送给了鸭阿公。
鸭阿公戴着柳帽,盘腿坐着,给我讲鸭子爱吃螺蛳、小虾、小鱼,讲它们胆小,受惊后会下软壳蛋,还讲他走夜路遇上过拦路鬼,砍柴时遇到过野豹子。听得我一惊一乍的。
和鸭阿公曾那么熟,居然没认出他—我的脸红了。可偏头一看,鸭阿公分明和以前不一样。
“鸭阿公,你剃胡子啦?你剪平头啦?”我大叫。
“哈哈,是啊,是啊。”鸭阿公笑道。
“鸭阿公,你不放鸭了?”
“放啊。”
“那你……”我看着满地的陶瓷。
“是我儿子烧的,喏,就是那家伙—他忙不过来。”鸭阿公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伯伯努努嘴。
伯伯正稀里哗啦地吃凉粉呢。
“没来得及吃早饭。”伯伯抬头,憨憨地讲。
阿婆还在和老阿婆聊天。
有人过来买陶罐。伯伯告诉他,陶罐又结实又好看,可腌咸鸭蛋,可装核桃、花生。鸭阿公让我也挑一个,说要送我。
这多不好啊—可那些小陶罐小陶碗实在……实在太好看了。
有的罐肚溜溜圆,有的罐脖绕着花草纹,有的罐身长着俩耳朵,有的陶碗上游着鱼飞着鸟,我捧起这个,又忙拣起那个,眼睛忙不过来,手也忙不过来,逗得鸭阿公呵呵笑。吃完凉粉,戴上一顶草帽的伯伯也笑。没想到看上去那么憨的伯伯,手居然这么巧。
咦,看到一个特别的小陶碗,灰蓝灰蓝的,又夹杂着蓝褐色,釉面粗粗的,看上去却好舒服。
“我要这个!”我抱着小陶碗,大声讲。
“山山,你叫山山吧?你很厉害哦,挑中了一口窑变的碗。”伯伯讲。
窑变?不懂。但伯伯夸我厉害,是说我有眼光吧。
“可这么小的碗,你要吃上四五碗才够饱吧。”鸭阿公边帮我包小碗边说笑道。
“阿公,我才不会用它吃饭。”
“那你用来干什么?”
“用来放果核啊。”
“果核?”
对啊。小春喜欢糖纸,淡淡喜欢花瓣,我呀,喜欢果核。
梅核、杏核、李核、酸枣核、桃核、樱桃核,我搜集了好多好多的果核。我将它们装在鸟窝里、小瓶里、小盒里。
见鸭阿公稀奇地瞧我,我忙解释:“我可不掏鸟窝,都是鸟儿们不要的破窝,我拿回去修补好的—果核装在里面可好看了。”
“用这小碗装杏核肯定也好看。”
“哈哈,山山是一个特别的孩子呢。”
特别?鸭阿公也在夸我吗?
伯伯还要送我一个小罐。我瞧着,也挺喜欢。可人家已经送了,再要,就不太好了。
阿婆总算扯完闲,和鸭阿公、伯伯打了招呼,谢了他们。
“走,带你去那边看衣服。”阿婆说。
“哪边?”
“你多福姐的店里。”
多福姐!
20" 见到多福姐
多福姐个子不高,生得很俏,圆圆的眼睛会说话似的,总带着笑,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嗯,最厉害的是她还会做衣服,设计、裁剪、缝纫,样样行。那电影里、书上,出现的好看衣服,她都会留心琢磨,过几天就做出来,还会改掉那些多余的设计,别出心裁地在领口缝上一块好看的老绣片或钉上几颗别致的小纽扣。
唉,就是这么一个伶俐的姐姐,却是大东的嫂子。她大概是瞧上明勇哥长得好吧。
经过日杂店,走过电影院,一棵大榕树威风凛凛地迎面而来。它的枝丫朝四面八方跑去,巨鸟的翅翼般,罩着下面两溜的店铺。多福姐的服饰店,就在左排第三间。
很久没见到她了,真想她,可一想到阿妈……
多福姐正埋头锁扣眼,一瞧见我和阿婆,眼睛里的笑像一尾小鱼儿游过,活泼泼的,游进了嘴角的俩小酒窝。
她亲昵地拉过我的手,又扳着我看:“让姐瞧瞧,我们山山是不是又长高了。”
多福姐的店里又上了好多新衣,碎花连衣裙、红色夹棉小背心、黑底白花的斜襟衫、盘扣小短衫。看得我眼睛乱乱的。
阿婆夸多福姐,说她的双手比天上的织女还巧。
“我哪有秀兰婶的手巧,放在我这儿的,就数她的卖得快呢。”多福姐指着门口的三个藤篮讲。那些篮里放着鞋面绣花的小布鞋,织着小猫的毛衣和绣着鸳鸯、牡丹的鞋垫、荷包和腰带。都是多福姐让手工巧的人寄放在店里卖的。
前年,她让阿妈也将绣的花、编的篓,放过来。一开始,阿妈还不好意思,说那些东西送人凑合,要赚别人的钱,似乎不太好。多福姐当时就抢白她,说你凭双手赚钱,不偷不抢,是风光事。阿妈呢,又跑去征求阿爸和阿婆意见,担心别人议论女人赚钱养家,会丢男人脸。
阿爸说:“你能养活自己,还赚钱贴补家里,挺好的啊。”阿妈这才放心,将闲时做的手工送到这儿。对啦,上次一个城里女人看中她的绣品,还让多福姐领着,找上门,将荷包啊,烟袋啊,笔套啊,全都买了,甚至连一块新手帕,也强行买了走。
那手帕上绣着我家石榴花、石榴果,可好看了。阿妈刚绣好,准备做我生日礼物的。那女人翻到,不肯撒手。
“你再绣一块,我呢,一错过,这辈子都遇不到。”那女人笑哈哈地耍赖。阿妈脸红了。
“她是真心喜欢呢,山山,阿妈会给你绣一块更好的。”她对我讲。可她后来好像……忘了!我忙着玩,也忘了。
想到那块手帕,我没了看新衣服的心情。
“山山,想你阿妈啦?”多福姐还在笑。
“秀兰婶走那天,包子铺的刘三哥看见过她,还和她说过话。”她又说。
啊,阿妈说了什么?
“车在街上等客时,她去买了俩包子,刘三哥诧异她一个人,就和她搭了话。你们知道,她说的话,大家听不太懂,只能连蒙带猜—她好像说要去哪儿一趟,然后又回来。刘三哥就说,你回来时,再来吃包子。她就点头,轻轻笑了笑。”
我这个阿妈呀—她一个人能安全回到那边吗?真真令人担心呀。
“她会回来的啦,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女子,一天到晚瞎想。”阿婆白了我一眼。是我瞎想吗,如果没有小哥哥,我绝对绝对相信阿妈会回来,如果小哥哥是个女孩,我也会觉得她会回来,可是……
多福姐选了几件好看的衣服,拉我去小屋试。
“多福姐,你真认为阿妈会回来?”
“对啊。”
“你别忘了,她是回去看儿子的。”我学着小舅公的语气讲。
多福姐说:“山山,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你想要儿子,还是要女儿?”我问。
“都想要。”她笑道。然后,她明白了我的话,边帮我抻着袖口,边说:“你阿妈肯定想念那孩子,要不也不会从我这儿买了衣服寄去那边,还和你爸邮去这边的特产。”
啊,阿爸阿妈还邮寄东西给小哥哥!
“但那孩子一定曾想过如果他是一个女孩该多好。”
嗯?
“他是一个女孩,说不定当年就不会被留下,而是跟着你阿妈离开了。因为是男孩,才被留下呢。”
多福姐的话,像一面锣,在我心里咣当一声响—我怎么从没想过这点?对一些女孩来说,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可飞向四面八方,但一些男孩却只能像棵树,永远将根扎在原处。
可怜的小哥哥。
回去的路上,我问阿婆,如果阿妈当年带着小哥哥到我家,她还会不会接受阿妈。
“不可能被她带走啦,他是男孩,那户人家不会放他走的。听说那孩子长得很俊,也好聪明的。你阿妈,一定是被你阿爸迷了心窍,才会离开。不过,你阿爸长得好,木活也做得好,是能迷住女人。”
哼,有这么夸自己儿子的吗?
“糟啦!”阿婆突然跺脚叫起来。
“怎么啦?”
“忘了给土豆带肉骨头了。”
21" 阿爸的小木屋
二英告诉我、淡淡和小春,说她家屋旁的香椿发芽了。
放学后,淡淡嫌远,不愿去。小春要回家做饭,不想跟着二英去。而我一想到阿婆最喜欢吃香椿炒鸡蛋,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二英家旁的香椿无主,只有两人高,踮着脚,将树弯下,就可以采摘。没有篓子,二英说去帮我取,来的却是三英。
“姐姐要洗衣服。”三英将篓递给我。然后,她也踮脚,帮我摘。
“山山姐,你想你阿妈吗?”
这小丫头。
“想啊。”
“宝弟说,你阿妈不要你了,要你哥哥去了。”
宝弟—哼,这个宝弟!
“他胡说。”
“是他阿爸阿妈讲的。”
……
“你阿爸阿妈也这么说?”
“我阿爸不准阿妈胡说,可我阿叔讲,你阿妈回去就是要儿子去了。”
我啪地放开手中的香椿树。—瞧吧,瞧吧,大人们都和小舅公一样。
“山山姐,你怎么啦?”
“不关你的事。”我将篓递给她。想了想,又转身夺过,带着半篓香椿回了家。
土豆看见我,欢喜地朝我迎上来。我却将栅栏一踢,对它喊:“滚开啦!”石榴树下,阿婆剥着胡豆,不满地看我一眼:
“又怎么啦?”
“没怎么。”我将篓往她面前一放,气冲冲道。
“你这阴一阵晴一阵是学老天爷啊?”
我懒得理她,背着书包,去了房间。
就知道大家会说阿妈要儿子去了!就因为我是女儿,就不要?这都是些什么想法?可想法在别人那儿,我有什么办法。
最近听写总出错,程老师下课时,给我重讲了这些字的意思,还让把错字重抄五遍—唉!
我打开作业本。
石榴树上冒花苞了,一朵朵,小火炬似的,从绿绿的叶间钻出来。土豆不记仇,端坐在门口,望着我,像要弄清我为什么发脾气。
凳子高了。阿爸做的时候,不高不矮,刚刚合适,等他回来,得让他刨一刨腿脚。
心里还是气气的,又抄写错了。一抬头,一幅画朝我撞来。那是我用铅笔画的全家福,阿爸、阿妈、我、阿婆和土豆,还有趴在石榴树上的阿花。
画的时候,阿妈坐在我的身边编篓。画好后,我得意地拿给她看。她将手洗了又洗,才小心地拿过细细看,嘴角的笑意挡也挡不住地流出来。
桌上放着装文具的小木盒,车得溜光的小木镯,可以在指尖滴溜溜转的小陀螺。更好的是,还有一套小木屋,里面放着小小的板凳、桌子、箱子、床、洗脸架、橱柜。这些都是阿爸做给我的。
看过小木屋的家伙,没有不羡慕的,我在无聊时,捉了金龟子、瓢虫,将它们放里面,让它们当一当临时屋主。阿爸说,等他得空了,会做一间更大的屋子给我,让别人更馋。
哼,即使阿妈……即使阿妈真去要小哥哥了,我还有阿爸呢。再说,连鸭阿公也夸我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不要我—哼!
阿婆端来一碗红枣花生粥,说是乌秋婆送来的,她刚热好,甜咩咩的,让我趁热喝。
我嗯了一声。阿婆还想说什么,顿了顿,却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阿婆煮了一个鸡蛋,让我带上,说打完疫苗后可压压惊。
对了,要打针,上周就说了,昨天程老师和柳校长还叮嘱,不要感冒,争取都能打。
22" 打预防针
小春也带了一个鸡蛋。
“宝弟带了俩蛋呢。”她撇嘴。
土豆好像知道我带了鸡蛋,鼻子老往书包凑。
“桐月没交钱呢。”小春说。
“她家不缺钱啊。”我诧异道。
“她爸说打预防针没用,该生病还是得生病。”
真是的,上次打流脑疫苗,她阿爸也不肯出钱。后来,柳校长批评他,他振振有词,说三个女孩就是三针,就是多少多少钱,气得柳校长自个掏钱,帮交了费用。桐月知道后,难过好久,挖了草药,卖了钱,想还柳校长。柳校长说是为奖励她作文写得好,才算了。
一到学校,就看到柳校长带着他教的几个六年级大个子学生,正吆喝大家排队,俩穿白大褂的镇上医生和淡医生已准备好药箱、针头、棉签,等着大家啦。
“怕不怕?”小春捅捅我。
“不怕。”
骗她呢。每次嘴里说不怕,心里却紧张得很。
黑板上写着:
《石灰吟》
[明]于谦
千锤万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程老师这是知道我们怕打针,故意写这首诗,给我们鼓劲吧。
黑勺握着一束白茅根,往我和淡淡面前一送:“要不要?”
“不要。”
“甜的哦,你们女生一打针,眼泪就啪嗒啪嗒掉,嚼一嚼,就不怕疼了。”
“谁说女生一打针就哭?”我一掌拍在桌上,恼恨地冲他嚷嚷。黑勺吓一跳,讪讪道:“干吗这么凶呀。”
“你们女生就是怕疼,一打针就哭兮兮。”大东在一旁笑嘻嘻地“仗义拔刀”道。
“你们男生就是馋嘴,阿婆每年一敲梅子,你们跑得溜溜快。”淡淡不甘示弱地回道。
“你们女生贪吃,爱吃甜的。”大东说。
“你们男生懒,从不进灶房。”我说。
“你们女生才懒,连水都不会挑。”
“你们男生笨,做不出鞋和袜。”淡淡说。
“你们女生胆小,连虫豸都怕。”
“你们男生厉害得很,见到凶狗扭头跑。”
“就是厉害,你们连树都不会爬。”
胡说,我就会爬!
“你们下河洗过澡吗,摸过鱼吗,做过风筝吗,玩过斗鸡吗,打过仗吗,耕得来地吗,杀过猪吗,宰过羊吗,盖过房吗?—哈哈,都没有过吧?”大东嘴利落,一口气说道。我和淡淡一下语塞。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觉得应该这样反驳:
你们炒过菜吗,穿过线吗,抱过娃吗,做过花馍吗,剪过花纸吗,编过花环吗,穿过裙子吗,绣过手帕吗?—哈哈,都没有过吧?
可我们一急,什么都说不出了。
“瞧吧,还是我们男生厉害。”大东夺过黑勺手中的白茅,往我们面前一放,得意道。
我和淡淡不约而同将茅根甩还给了他。
程老师讲了《石灰吟》的意思,又上了一节课,才轮到我们班。
“程老师,是不是生病了,就不能打针?”冬枣举手问。
“对啊。”
“那我肚子疼。”
“我手疼。”
“我想吐。”
……
教室里嚷嚷起来。程老师笑了,说:“你们这病是不是来得太及时了?”
“哎—呀,我的肚子真的好疼。”冬枣怪叫道。吵吵闹闹中,有的同学抓住桌不走,有的同学将脸搁在桌上装睡,有的想偷偷溜躲去厕所—呸,什么男生不怕疼,就数他们号得最起劲。
“我们走。”我仰起头,招呼淡淡和小春。
我们学着样,也排成一列。俩医生和淡医生说着前一天在杏村小学,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趁乱逃出学校,藏到一棵大樟树上,害得学校老师、学生一顿好找,结果该挨的一针没少。他们聊这些啥意思,是让我们也最好别跑?
淡淡站我前面,淡医生不愿给她打针,说如果给自己的闺女扎歪了,回去会被老婆收拾。俩医生就笑,冷不丁就给伸出胳膊的淡淡扎了。
轮到我了。
和小春原本说好,要看着那针尖如何扎下,临到了,害怕了,抿紧嘴巴,闭了眼睛。另一位医生又发了一颗白色的糖豆给我,凉凉的,入口化,简直是从牙齿一直甜到肚里呢。听说这糖豆是药,能预防啥脊髓灰质炎呢。嗯,真好吃,真想多吃几颗。
打完针的,都笑嘻嘻地看着将要挨针的。好多男生分明也闭眼—什么女生才怕疼,分明是鬼话。
我尤其留意大东。
一开始,他还满不在乎的样,快轮到他时,他倒好,往后躲去,等再轮到他时,话不说了,眼睛直直地瞅着医生的手,等将胳膊伸出时,脸马上扭到一边,一副豁出去的样,等啪的一针下去,嘴咧了,脸皱了—哼,有那么疼吗?
他按着棉球过来了。我学着他的样,将嘴咧开,将脸紧巴巴地皱起。
“男生不是不怕疼吗?”我问他。
“我就是不怕疼。”他死鸭子嘴硬。
“哦—”
他不满地看我一眼:“怎么,不服气?”
不是不服气,是很不服气。
“放学后,我们去抓螃蟹,你去不去?”他挑衅道。
“去!”
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晚,放学后,反正还剩大把的时间,可以在原野上晃荡,去田间找螺壳,去溪边看蝌蚪。虽没抓过螃蟹,但—先看看他们怎么抓好啦。
23" 我生病了
邀淡淡一起去捉螃蟹。她不愿,说家里人知道了,会骂她。那就算了。我和大东他们去。
靠近稻田的溪里,就有螃蟹。大东和黑勺驾轻就熟地脱了鞋袜,跳进水中,翻找起大石头底下。我摸摸水,有点儿凉,不想脱鞋,但又怕大东笑话,只好硬着头皮脱了。
水好冰。
因为瘦,体寒,一生病,淡医生就让我保暖的。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我也学着样,翻起石头下。
“哟。”大东翻出一只大螃蟹,大概是知道身处险境,它惊惶地四处乱窜。大东却不急,等那螃蟹稍一停顿,他的手才猛地张开,朝它钳去,将其抓住。
“怎么样,你也捉一个,山山?”大东趾高气扬道。
哈,有什么了不起。
“我教你,这捉螃蟹要先将它的两只大螯按住,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它的壳两边,那样它就挣不脱,也咬不到。”黑勺做着抓螃蟹的动作,教我道。
“哦。”
“给她说了也没用,我教多福姐好多次,她都学不会。”大东用鄙夷的口吻说道。他不说倒好,这一说,我又来气。
“多福姐能做漂亮的衣服,你能做?”
“我只是说说,你干吗像吃了炸药?”
我这几天就是听不得男孩行女孩不行……我就不信,女孩就真的不如男孩,就不信阿妈会为了小哥哥不回来。
“喂,知道怎么抓了吗?”黑勺问。
“知道了。”
我想我是听懂了。可一看到那只被我翻出的螃蟹慌里慌张地窜时,我脑海还是一片空白。
“这样啦—先将它的螯按住—”
“知道了。”我没好气道。然后,学着黑勺,朝螃蟹按下。明明将它的螯按住了,没想它一挣,往我食指一钳—好疼!但我不松手,仍死死地逮住它。
“没被夹住吧?”大东问。
“没有。”
“山山真厉害,第一次就抓住了一只大螃蟹。”黑勺夸道。大东却一脸不以为然。我的食指疼得厉害,忙将螃蟹放入水中。它松开了我。
“咦,怎么让它逃了?”
“什么逃,是我放了它—春天,鱼啊,虾啊,蟹啊,要产子,带回家会被骂,你不知道啊?”我白了大东一眼。
我赤脚走到岸边,揩干净脚,穿上了鞋袜。脚心好冷哦。食指隐隐作痛,有点儿变青了,幸好没出血。
大东和黑勺踩着石头,还在翻找。我突然觉得没意思。
一个人回去的路上,我才想起原准备去挖折耳根,好拌嫩胡豆的,都忘了。村里的李花开了,一大团一大团,雪白雪白的,像落在地上的一大团云,看着冒出炊烟的地方,我眼中有些涩,有些委屈:
我压根儿就不想抓螃蟹!
这样做,谁会看见呢,反正阿妈看不见。
没敢告诉阿婆碰过溪水。吃过晚饭,一开始,只是感到冷,后来竟浑身发烫。阿婆忙烧了热水,想让我坐进大木桶,帮我擦拭,降温。我忽然想起老师交代过,打针的当天不能洗澡。
“肯定是打针闹的。”阿婆说。
太晚了,去找淡医生不方便。她只好不停拧了脸帕,冷敷在我额头,又找出很久不用的刮痧板,给我刮背驱寒。
后来,烧慢慢退了,我却浑身没一点儿劲,一觉睡醒,已是大天亮。想要撑起下床,身体发虚,喉咙也疼得厉害。
阿婆进来,让我好好躺着,说她已捎信给淡医生,让他过来瞧一瞧。
“还要上学呢。”我说。
“不上了—生病了,不上学,天经地义。”阿婆理直气壮道。
这倒是。
我安安心心地躺下,觉得这生病也蛮好的。
淡医生来了,他把脉后,说没有大碍,就是受寒。阿婆出去后,他问我是不是去捉螃蟹了。
这个嘴漏的淡淡。
“我请你爸打一套新药柜,到现在都没影,不过我看他们这月底不回来,五月准回来。”
我瘪瘪嘴。
“小哥哥生病了。”
“哦,那倒挺麻烦的,等你阿妈知道你也病了,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我听说,你问过淡淡一个问题。”淡医生冲我笑眯眯地讲,“说如果她和淡子同时生病,如果只能救活一个,我们会救谁。”
这个淡淡,拿我问题,问她阿爸呢。
“实话讲,我当时给问得有点儿蒙,后来我问你淡阿婆。”
她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一个傻问题。”
傻吗?
“她说这是不肯定父母对自己的感情呢。她不知道是你问的。”
我就是不肯定阿妈,不肯定她是喜欢这边,还是更想念那边,不肯定她愿继续和我们一起,还是想回到哥哥嫂嫂的身边,特别不肯定的是她更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你呢—你更喜欢淡子,还是淡淡?”
“山山,如果我说我都喜欢,都爱,无法分出喜欢谁更多一点儿,你信吗?”
“不因为淡淡是女儿,就少喜欢一点儿?”
他摇头:“不因为她是女儿就少一点儿。”
“村里人都更喜欢儿子。”
“山山,可能大多数人的确更喜欢儿子,但那是别人家,你真正想弄清的是阿妈更喜欢你还是小哥哥,对吧?”
我点点头。
“这答案,只有你阿妈知道,但要我讲,她肯定和我一样,无法分清对谁的喜欢多一点儿,感情不是物品,可以争斤论两,可以拿尺子量一量。”
阿妈。
阿妈。
你难道不是爱我多一点儿吗?
淡医生顿了一下,又问:“你一直在担心阿妈不回来?”
我又点点头。
“这个啊—”
阿婆拿着一袋嫩胡豆进来,让淡医生捎给淡阿婆,又说改天请淡淡上我家玩。
“山山性格犟,又调皮,你家淡淡性情好,又好静。山山和她在一起,也能学着点儿。”阿婆讲。
淡医生笑起来:“我们家都很喜欢山山,倒希望淡淡能像她一样活泼灵动。”
我还没和淡医生聊完呢,这个阿婆。
淡医生帮我盖好被,又叮嘱几句,开了一点儿药,让阿婆熬点儿红枣姜片汤让我喝,然后背着药箱,离开了。
24" 乌秋婆来陪我
乌秋婆听说我病后,来看我。
“你去忙,我来陪着她。”她对阿婆讲。
她拿来剪刀和红纸。
“说,想看什么,乌秋婆剪给你。”
“喜鹊。”
乌秋婆操起剪刀,咔嚓咔嚓,左剪剪右剪剪,不一会儿,剪出一只喜鹊站在梅枝上。
“胖猪背娃娃。”我又说。
乌秋婆手中的剪刀,像阿妈手中的线,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剪出了胖嘟嘟的小猪,剪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娃娃。
“乌秋婆,是谁教你剪纸的?”
“也没谁特别教,从小喜欢。做了媳妇后,每天累得要死,但只要晚上有一点儿闲,我就开始剪啊剪,越剪越喜欢,高兴时剪,不高兴时也剪,在剪的时候,才觉得自个是活着的哦。”
我知道乌秋婆早年守寡,是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很辛苦的,但她平时总是乐呵呵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曾经遭过很多难。
“乌秋婆,当女人是不是很苦?”
乌秋婆扑哧一声笑了:“你一个女孩家家,咋突然问这话?”
我是认真问的呢。
乌秋婆想了想,说当女人当然苦,但当男人也苦,各有各的苦,可只要两人能合在一起,就不苦。她又说:“你看看你阿爸阿妈,换了别家,指不定会闹多少矛盾,但他俩一直恩恩爱爱的,啥事都有商有量。”
“我阿妈一个人跑去那边了。”我忙提醒她。
“马上要春忙,她当然不愿你阿爸跟去,再说她心焦生病的孩子,一个人走要理解。”
“她也没好好给我讲。”
“那是怕你知道,一哭,让自个心软,不能走了呢,但她给你阿爸阿婆说过的。”
“你说她会回来吗?”
“我啊,和你阿婆也唠过—怕她见了那个,放不下,就忘了这个,再说……”
“再说那边是男孩?”
“你这鬼丫头—是,在一些人心中,男孩是金贵点儿,但你想想,她在那边怎么过活?和以前那男人重新在一起,那绝对不可能。再说,她放得下你阿爸?不会的,倒是……倒是……”
“倒是什么?”
“没什么。”
“乌秋婆!”
“好啦,你听到就是,也别往心里去—我啊,听你阿婆讲,那男孩的父亲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你阿妈和你阿爸曾商量,想要带那男孩到这边来养。”
什么?
“但她也只是说一嘴,对方不一定愿意,你阿婆也不一定愿意。”
“那阿爸呢?”我忙问。
“你阿爸见过那孩子,说是生得机灵可爱,来了倒可以和你做伴玩耍。山山,你愿意要一个哥哥吗?”
什么愿不愿意,不是已经有了吗—不对,乌秋婆的意思是,是不是愿意他到我家来—这个……
25" 和程老师去散步
虽然有乌秋婆陪着,又有阿婆做好吃的,但躺着太难受了。等中午小春和淡淡来看我,讲起胡老师怀上孩子,买了糖果分给大家时,我再也躺不住了。
“山山,山山,你来了,我们下午去上溪捉鱼,你去吗?”一进教室,黑勺就兴冲冲跑过来讲。这家伙不知道我刚生过病吗。
“不去。”
“人家病了,说不定就是昨天捉螃蟹闹的病呢。”大东在一旁边玩着纸飞机边阴阳怪气地说。
“才不是。”我生气道。
“对,一准是打预防针闹的。”黑勺说。
“就知道不该喊她去捉螃蟹。”
“什么就知道,你是神算子?”小春听见,抢白大东。
“好啦,好啦,我阿妈中午做包子,说蒸好给你和田阿婆送过去。”黑勺抢下我准备砸大东的书,讨好地讲。
“哦—”
“山山。”
“又怎么了?”
“没什么……对了,星期天我们去放风筝,你们女生来吗?”黑勺问。
“才不要女生来。”大东说。
“就要来。”小春说着,夺过我手中的书,啪的一下,拍在大东头上,只听他哎哟一声,夸张地护起头。
“哈哈哈—活该。”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要放风筝。太好了。我心里一阵暗喜,表面却装着无所谓,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淡淡。
“我要去,我会做王字风筝。”二英听见,忙说。
“我也要去,前几天阿爸正好教我做过燕子风筝。”桐月说。
二英和桐月都会做风筝啦?每次放风筝,我们都只眼巴巴地看着男生们放,程老师曾买来材料,要我们学,但满山坡跑的哪有女孩子,所以……不行,今年我们也要学做风筝。
“二英,桐月,你俩来教我们吧。”淡淡说。
“可以啊。”二英爽快地答应了。
淡淡家有材料,我们准备明天中午带饭菜,吃了就去她家一起学做。
“嚯,做风筝?我姐做过,还没上天就一个倒栽葱,掉到屋顶上。”冬枣说。
“就是,就是。”大东忙附和。只有黑勺说,等你们做出来,我们一起去凤凰山比赛。
比赛就比赛。
放学时,程老师留我补课。他还让小春告诉阿婆,我会补很晚,就留下我和胡老师一起吃饭。
柳校长开会去了。胡老师在镇上工作的爱人来了。程老师给我补课时,胡老师和他就去菜地摘菜,一起做晚饭。
“山山想吃什么呢?”胡老师在窗口问。
“山山昨晚发过高烧,熬点儿小米粥,炒点儿素菜吧。”程老师说。
要将就我,真是不好意思,但又不好说什么。
学的新知识并不多,一会儿就讲完了。
“他们还在熬粥呢,山山陪我去散散步吧。”程老师说。
散步?程老师今天有点儿怪。
夕阳照在通往学校后山坡的野路上,像给铺了一层金粉,亮闪闪的。紫花地丁、蒲公英、春飞蓬、刺蓟、苦菊花,紫的黄的粉的花,一朵朵,好看得像绣在大地上的小星星。
程老师告诉我,蒲公英可以清炒,也可以熬水喝,车前草可以消炎,蒂蒂菜焯一下就可放盐吃。
没想到蒲公英和蒂蒂菜还可以吃。我忙指着草丛,问野豌豆、附地菜、斑种草可不可以吃。
程老师就讲嫩嫩的野豌豆叶茎都可以吃,别的不太清楚。他还俯身看起草丛。
“山山,你能找到两枚一模一样的叶,或者相同的两朵花吗?”
蒲公英每一朵都很像,应该有相同的吧。我认真看。可是,好奇怪,乍眼看,那些花都差不多,一细看,不是花瓣大小不同,就是颜色不一样,或是茎秆有粗细。
埋头找了好一阵,都没有呢。我直起腰,委屈地望着程老师。
“山山,别说你在这找不出相同的花草,就是全世界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东西呢。”
呃?
“别说样貌不同,就是每样的作用啊,性情啊也不同,就像人,每一个人来到这世间,有的会犁地,有的会砌砖,有的会画画,有的会唱歌……都是不同的。”
程老师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知道吗,我曾上过私塾,也曾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也被安排去干公安,但我最终选择了教书,为什么呢?”程老师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若有所思地自问自答道,“因为坐在我教室中的每个孩子中,说不定有未来的科学家、文学家、医生,或者只是普通的砖瓦匠、木匠、农民,在我看来,只是所处的领域不同,所做的工作不一样。但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无论你们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你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你们都是这世间的唯一。比如你,山山,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山山。”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山山!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山山!
这世界上,除了我,谁也不是这样的山山?
我是女孩山山。
布谷村的女孩山山。
是田大河和吴秀兰的女儿山山。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阿妈回不回来,不管小哥哥来不来,不管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是这世界上的唯一!这件确凿无疑的事,我以前居然从不知道。有一道闪电,哗啦一下,将我照得透亮透亮的。
26" 做风筝
阿婆从墙上取下两个新篓。
一个南瓜大,篓面编着福字结。一个更大一点儿,篓面游着几条小鱼儿。我将南瓜大的,送给了程老师,另一个送给了胡老师。
“你阿妈的手真巧,等她回来,要让她再编一个更大的,我来装娃娃的零碎杂物。”胡老师笑眯眯地讲。然后,她顺手从插在瓶里的野樱花中,摘了一枝,别在我发梢。
“明天来,老师给你梳俩小辫儿。”她又说。
我问她想要生个女孩还是男孩。
“当然是女孩。”
“为什么?”
“因为可以给她扎小辫子,穿小花裙呀。”她摸着肚子,开心地笑。我也笑。我是女孩。我能穿碎花衣,能穿好看的裙子,能戴好看的发夹,能将花别在发梢,能和阿妈说贴心话,还能像男孩一样上学、淘气—真好。
带的饭菜,到中午,全冷了。淡阿婆一看,忙吆喝淡阿公帮我们热了,又说如果明儿还到她家做风筝,就不要带饭,让阿公给我们做烩面。
“是我哥和阿爸教我做的。”二英说。然后,她利落地给我们示范,先用备好的薄竹条,搭起一个“王”字,再用细线固定好,再在两边各加一根薄条固定,用糨糊将旧报纸往架上粘牢,最后再加两根很长的纸尾巴就成了。
唉,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哦。小春没耐心,绑线、用糨糊的活,都交给我和淡淡,她只负责重复二英的话和找拿材料。
做燕子风筝就更难了。
桐月说,她阿爸教了很久,她才学会的。她将事先泡过的竹篾浸水,令它变软后,才小心地用刀剖开,修形,裁成长短适度的两片,再慢慢弯曲,扎成燕形,最后也糊上报纸,再往筝尾贴上一条长长的尾巴。
“尾巴最重要,太短了,容易偏方向,要长长的才好。”她说。
我们做得忘了吃饭,还是淡阿婆反复催,才停手。淡阿公不但将所有人带去的饭菜热了,还给我们炒了香椿炒蛋,烧了蘑菇汤。
黑勺、大东和冬枣他们,跑来看我们做风筝,连程老师和胡老师也来了。
“只做了两样啊,”大东撇嘴,“常见的还有工字形、品字形呢,像我们做的都是金鱼啊蝴蝶之类的,你们要不要学?”
淡淡和小春看向我。
“那你教我们吧。”
对我的回答,大东有些诧异,嘴微微翕了翕,然后一咧,笑了。
他告诉我们,做风筝的关键是竹骨架——骨架太重飞不起,太轻又会往下掉。纸也重要,报纸凑合,最好用麻纸。
上课的时间到了,我们商量放学后再学再做。大东偷偷塞了一把炒豌豆在我兜里,说是他阿妈昨晚才炒的。
淡淡家的材料不够。黑勺和冬枣一溜烟跑回家,拿来了自己的。在男生们的帮助下,那天下午,我们女生都有了一只自己的风筝,只等筝面一干,就可以飞了。
回家后,阿婆听见我边做作业边哼歌,探头问我遇上什么高兴事。
“没有啊,就是看到石榴花冒花苞了。对啦,淡淡家的那三棵梅也有花苞了。”
“瞧把你高兴的。”阿婆嗔怪道。
“就是高兴!阿妈最喜欢看花开了,今年我要连她那份儿一起看。”
“哦。”
“她和阿爸都走了二十多天,该来信了吧?”
“嗯,算算时间,是该来信了。”
田阿公来了,让阿婆明天中午多烧五六个人的饭,到时他和林珍姑、黑叔、老邓叔、二英阿爸和秋英婶,先将我家的秧栽了。
“要不等大家的秧栽了,再帮我家吧?”阿婆不好意思地讲。
“不过差错一两天,好啦,就这么定了。”田阿公手一扬,转身走了。
到第二天晌午时,我家田就全都栽上秧,灌好水,比阿爸阿妈在家栽得还快呢。等到星期天,家家户户的水田都给种上了,一行一行绿绿的秧苗,真像大人们在水田上写的一行一行的字呢。
筝面全都干得透透的。蜈蚣、燕子、蝴蝶、王字形、品字形,都好看,但—总觉得缺了点儿啥。
哈,我想到了。
“我们画上画,将它们变得更好看吧。”
我的提议得到了女生们的赞同。
“对,在蝴蝶风筝上,画上两只蝴蝶眼。”
“将燕子的尾巴,涂成绿色。”
……
我们马上行动,集中来水彩笔,让擅长画画的淡淡画蝴蝶的眼睛、蜈蚣的嘴巴之类,我们则将骨架啊,筝尾啊,涂得花花绿绿。胡老师知道了,也将存的颜料,拿给我们。
没有一个男生知道。
我们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27" 风筝,风筝,满天飞
我们原本约在星期天放风筝。
程老师见大家兴致高,考虑部分同学放假回家还要做家务,便索性将星期五下午的体育课,改成了放风筝。
等我们从淡淡家纷纷取出风筝时,男生们炸了。
“这些是——风筝?”
“对哦。”我们得意极了。
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看、这么俏的风筝了。原本趾高气扬的男生们,瞧着手中旧报纸、麻纸糊的风筝,气焰顿时没了。可惜我们的得意,只陪我们从凤凰山的山脚脚走到山尖尖。
男生们一个接一个,将他们丑丑的风筝送上天时,我们女生则手忙脚乱成一团——放风筝明明很简单,拽着绳子往坡下冲,等线跑完,风筝就会摇摇晃晃被风送上天空去,可……可就是不行。
除了二英,我们好看的风筝,不是飞得东倒西歪,就是不争气地倒栽向地面。
轮到男生们得意了。
“好看不中用。”
“要放上天的,才算风筝。”
嘲讽归嘲讽,黑勺啊,大东啊,冬枣他们,都轮流过来帮我们,教我们等风吹来时赶紧升放,而一开始最好有人帮着高举风筝,当风力不足时要快速用力往后扯线,感觉筝线稍重需放线,感觉筝线减轻则要停止放线……唉,没想到放飞风筝这么复杂。
谢天谢地,我们的风筝总算也飞上天。
花花绿绿的风筝,像一大朵一大朵的花,盛开在天空。去年,还没有一个女生站在山坡,和男生们一起放风筝呢——瞧,一些事情正在改变。
下山的路上,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谁放的风筝最高,谁的风筝好看,谁起飞得最好,又说起几天后的锁花节。
“你想将花送给谁?”小春神秘兮兮地问我。
“给你。”
“骗人!”
知道我骗人还问!再说送给谁,能轻易讲出来吗?
阿婆说,这锁花节是老祖宗迁移到布谷村时,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的节日,原本是方便未婚男女表达情意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在四月最后这天,男女老少都可以将花送给喜欢的人。
一般来说,男的喜欢女的,会送一把红色花;女的喜欢男的,会送一朵白色花。
阿爸就曾将一大捧野蔷薇,送给阿妈。阿妈啊,也将一束野梨花送给了阿爸。
这节日原本是大人的,不知从啥时起,学校里也有了。这天,我们会轮流进教室,将一朵花放在喜欢的男生女生桌下。猜猜,去年谁收到的花最多?
是程老师啦!
他看着一课屉的花,眼睛眯笑了一整天。我也送了他一朵。
今年,我还没想好送给谁。
“你送给谁?”我问小春。
“不告诉你。”
瞧吧,她也想保密。
“不会是大东吧?”我故意套她。
“才不是,我怎会送他?”她急了,又是摇头又是跺脚。
笨家伙。我扑哧一声笑。对了,阿婆说今晚要炒嫩笋。我好像已闻到那股清香味儿,不由将步子迈得大大的,惹得小春跟跑在后面抱怨。
28" 阿妈,我的憨阿妈
咦,阿婆洗被子枕套了,院里的晾衣绳都晒满了。嗯,最喜欢刚洗过的被子味道了。我将脸贴在我的花被套上。好闻的皂香味儿、太阳软绵绵的味儿,还有栅栏上打碗花的味道、墙角豌豆花的味道—真好闻。
“山山,山山,过来。”阿婆喊。
什么事?
“我在床缝发现了一件东西,不对,是两样。”阿婆的神色怪怪的。
她将一张手帕递给我。
手帕上绣着一个咧嘴的大石榴,四边锁绣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火红的石榴花。
阿妈。
阿妈。
我的好阿妈偷偷为我绣的花手帕。
“她肯定是走之前,放到你枕下,结果你睡觉不规矩,蹭来蹭去,将手帕蹭到床缝里了。”
我就知道阿妈不会一声不吭就走嘛。
“还有一样是什么?”
“是放在手帕里的,我看不懂。”阿婆将一张纸递给我。
纸上画着两幅图,一幅是一个人在往右边过桥,下一幅是一个人往左边过桥。
什么意思?
啊—我明白了。
阿妈。
阿妈。
我不识字的憨阿妈。她在告诉我,她去了那边,还会从那边回来。
“阿婆,我的好阿婆。”我抱着阿婆,狠狠地亲了一下她的脸。
“哎呀,”阿婆佯恼地抹了一把脸,“啥意思嘛,把你高兴成这样?”
暂时不告诉她。
我跑进屋,将自己啪地扔在换了新被新枕的床上。我要一个人好好看阿妈送的礼物,还有想要对我讲的话。阿妈会回来。
阿妈会回来。
太好了。
可是—
我忽然想起了小哥哥。他一定像我一样,希望待在自己阿妈的身边吧。
阿婆炒了嫩笋,还熬了粥,揭开盖,一看,是青菜小米粥。黄的小米,青的菜,咕嘟咕嘟地在锅子里唱歌。
“阿婆,如果—阿妈想带小哥哥到这边,你愿意吗?”我看着粥里冒出的一个一个粥泡问道。
正从坛里夹起泡菜的阿婆,愣了一下,看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
“你愿意吗?”
“你呢?”
“我愿意啊,银妹有妹妹,小春有弟弟,淡淡有哥哥,二英有哥哥有妹妹—我啊,也早想要有一个哥哥。”
“我嘛,已经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孙女了……不过,如果能多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子,也行呀。”
“你不介意?”
“那是你阿妈的孩子,你阿爸喜欢,我不喜欢能怎样?只好喜欢哦。”
我一把抱住阿婆。
“怎么啦?”
“你真真是我的好阿婆。”
29" 石榴花开啦
锁花节到了。
没谁知道我都送了谁—我啊,从屋后采了一束紫云英,送给了和妹妹一起从外婆家回来的银妹,送给了程老师、胡老师、柳校长、淡淡、小春、黑勺,还有冬枣、二英和大东……我在每个同学的桌下都放了一朵花。
我还偷偷送了乌秋婆、林珍姑、淡阿婆、蛮桃……我想要送的人好多好多啊。那一整天,我的心都满满的,看到自己桌下也堆满各种各样的花时,一会儿想笑,一会儿又想哭。
我还采了马兰菊,养在阿爸阿妈的窗前。
乌秋婆酿的桃花酒,可以喝了。她抱过来一小坛。阿婆邀来田阿公,大家一起坐在石榴树下,边喝边剥吃第一茬盐毛豆。
这天,土豆来接我。刚一拐过弯,就看到阿婆站在栅栏前,高高地扬起手。
“山山,你阿爸阿妈来信了。”她欢喜地喊。
我跑了起来,土豆也跟着跑起来。夕阳下,阿婆身后的石榴花像一朵又一朵的小火炬,开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