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龙
生于农家,长在农村,最终跳出农门。作为60后,回看过往,我们其实是最幸运的一群人。相比今天的孩子,我们那时候读书,没什么功课或考试的压力,好多父母根本不管不顾,因为他们在田里刨食已经自顾不暇了。我们没有上过幼儿园,不会纠结什么幼小衔接;小学直升初中,不用也没有择校;放学后,没有谁补过课,更没有兴趣班;读大学时,不用交费,毕业还是包分配……
那个落后的年代,没有给我们优越的家庭环境,没有给我们丰富的教育资源,没有给我们眼花缭乱的选择,但是给了我们身心自由的童年少年,当然,那只是贫困底线上贴地奔走的一种简单、苍白、潦草的快乐。其实,当年尽管没有什么学业压力,没有太多情感困惑,但是生活的压力也还是如影随形的,衣、食、住、行,没有一项是让人舒坦的。尤其是“食”,饥饿的体验,那是几代人都不得不面对的“必修课”。
朋友是同龄人,也在乡村长大。他们家子女多,生活自然要艰难些。不过再艰难,家里过年时总要蒸些馒头、米糕。馒头,长长的那种,一般都要切成薄片,晒干贮存,也算是自制“饼干”了,乡下人习惯叫“饼角儿”或“馒头角儿”。那年头,我们处于发育期,早上喝下两碗玉米糁子粥,两趟厕所一去,肚子里就空空如也了,十点多就饿得头昏眼花,所以,当年的农村孩子都不约而同地从家里偷点饼角儿放在书包里。家里困难一点儿的同学,只有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饿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不咽唾沫。有的孩子禁不住诱惑,偷吃同学的饼角儿,不过一般都能及时破案,因为饼角儿虽没有品牌,但各家都有各家的切块造型、面料色系,问题的关键在于,饼角儿从家里偷来的时候,都是数好的,一次几块,一点儿不差。朋友的父母对自家熊孩子偷吃偷拿可能早有提防,特意将晒干的饼角儿存放在特制的水泥方柜里,那盖子是水泥板,沉得要命。朋友说,每次偷拿饼角儿去学校,起码都要先消耗几块饼角儿的能量。
在姊妹四个中,父亲是最疼我的,偶尔会攒点粮票,带我到附近的小镇上吃点肉包、油饼。尽管如此,他每年还是会十分认真地做好家里饼角儿的储藏保存工作,显然是防备以我为首的几个“小偷”作案,也许那是大人们春耕大忙之际最抵饿的食物,而且蒸煮煎炸方便。一般我要花上一两个星期的时间侦察排查,不断地翻箱倒柜搜索。有一年,父亲下了功夫,将两大袋饼角儿用化肥袋装起来,吊到最高的屋梁上。仰望天空,不禁更觉腹中空。我的智商也因此被父亲激活了,从屋后山找来一根茅竹,头子尖尖的,选准一个不易注意的角落,对着化肥袋戳出一个小洞,营造老鼠偷食的假象。就这样,戳一次掉一两块下来,戳一次掉一两块下来。有时瞄准失误,掉在泥地上,简单擦擦,也就顾不得那么多。
也许,好多60后的农村孩子都有过偷饼角儿的经历。50后,没得偷;70后,不用偷。饼角儿,其实也没那么好吃,好多次都吃得胃里泛酸水,吃得牙床出血,吃掉大牙的也不乏其人。那玩意儿,有的简直像砖头一样结实。
我们是那天在酒桌上突然扯到“饼角儿”话题的。面对一桌好酒好菜,从50后到70后,一同打捞起了一段久远的集体回忆,感慨、感叹、感激,一时间什么感觉都有。大家感怀时代变迁,而我则有些淡淡的感伤:当年,我们只有吃不饱、吃不好的压力,而现在的孩子,吃饱吃腻之后,常常置身于无形的高压氧舱之中,他们的压力来自学业、来自情感、来自就业……有的青春年华就因为所谓的“压力山大”而黯然失色、悄然陨落,可惜,可叹,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