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与肉身

2022-04-08 00:53向以鲜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陶渊明诗人

向以鲜

隋朝国子博士王隆,比起曾做过北周前驱大总管的祖父王一来说,并不算太知名,却生出了几个非凡的儿子,其中名气最大的,当数大学者王通和大诗人王绩。

很多诗人,往往还有一个精神上的父亲。精神上的父亲,可能会随着诗人历程的变化而转换,一个幻散成多个,每一个都是对原始精神之父的追忆和回应。

喜欢陶渊明的诗人有很多,李白、杜甫、苏东坡、龚自珍、鲁迅。但陶渊明都算不上是他们的精神父亲,顶多是一个偶像吧。但是,对于绛州龙门县(今山西万荣通化镇)的王绩来说,陶渊明就不仅仅是一个偶像这么简单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王绩都认为自己就是隋唐之际重生的陶渊明,他就是陶渊明的孩子,陶渊明的影子。可以这样说,王绩的一生,从生活、事业到人格构成,都是对精神父亲陶渊明的一种模仿。是的,一个诗人热爱另一个诗人,爱到极致,表达唯有一途,那便是:模仿,模仿他的言行举止,甚至,模仿他的死亡。

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还找不出第二个王绩这样模仿陶渊明的诗人。陶渊明的光芒,在王绩这儿投下令人惊叹的影子。影子与肉身,谁更美更真实?柏拉图讨论影子,其真正意义在于:我们并不能轻率地认为,影子比火光更虚无。因此,作为陶渊明投射于初唐诗歌世界的影子,王绩的存在与模仿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诗学价值。更重要的是,王绩模仿的原始动力,常常来自于天才般的感悟和创造。

王绩对精神父亲陶渊明的模仿,是从饮酒开始的。昭明太子在为《陶渊明集》作序时说,有人认为陶渊明的诗,篇篇必有酒。太子并不完全认可这个说法。无论怎么说,陶渊明爱酒是事实:出仕做官的目的并非治国平天下,他在意的是“公田之利,足以为酒”。陶渊明的几百亩私田,绝大部分也用来种了酿酒的糯米稻。为此,甚至还和妻子发生过冲突。

特别好酒的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笨蛋。王绩显然属于前者:七八岁时已经熟读《左传》;十五岁时拜见学问与权力倾倒众生的隋朝重臣杨素,纵横捭阖之间,便博得了“神仙童子”的美名。从王绩自述诗作《晚年叙志示翟处士(正师)》中可以窥见,王绩不仅才华乱溢,而且雄心勃勃:

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

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

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

弃■频北上,怀刺几西游。

时间过得太快,比白驹过隙还要快百倍。眨眼之间就到了大业年间,隋朝开创的科举制度,为每一个希望进入仕途的人打开了一扇大门,一腔热血的王绩参加了孝悌廉洁科的举荐考试,并被授予秘事省正字,虽然只是个正九品下的芝麻文官,由于位处朝廷权力中心,也算是隋朝宫廷的一名小臣。但是,诗人王绩很快就厌倦了长安“端簪理笏”装模作样的生活。他想,或许到地方上去走一趟感觉会好些,至少自由自在。

不久,王绩来到江南名胜之地扬州六合县做县丞,官品比秘书省正字略微高一点。然而江湖之远,依然很无聊。如何打发南方时光,不如日日痛饮吧!饮酒当然会误事,他常常被同僚举报。举报就举报吧,大不了挂冠回家,还求之不得呢——“网罗高悬,去将安所?”于是,王绩把当县丞所得的俸金堆积在六合县的城门之外,趁着夜色,唤了一叶扁舟悄悄走了,不仅不带走一片云彩,连一丝风也不带走。原来,苏东坡的梦想,早在几百年前就被王绩实现了:“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斗转星移,隋朝变成唐朝,青年王绩变成了中年王绩。王绩一生活了五十六岁。这五十六年间,前三十年是在隋朝度过的。到了唐高祖武德五年(622),王绩已经三十三岁,才被唐王朝搜罗出来,以前扬州六合县丞的身份,“待诏”于门下省。他的胞弟王静,此时也在朝中做高祖李渊的禁卫,显然比王绩风光一些。一天,王静不无调侃地问他这位诗人哥哥:“待诏可乐否?”王绩回答说:“待诏俸薄,况萧瑟,但良酝三升,差可恋耳。”王绩的好友江国公陈叔达听说后,笑道:“三升良酝,未足以绊王先生。”三升酒,对别人可能夠了,对于诗人王绩先生来说,确实太少,是拴不住他的。于是,特判日给一斗,由三升提高至十升。从此,“神仙童子”王绩得到了他的第二个称号:“斗酒学士”。

以王绩的酒量,每日一斗的酒还是不够。王绩的酒量究竟有多大呢?从他所作的《五斗先生传》——纯粹是再一次对精神父亲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模仿——来看,巅峰时期,他一次可以狂饮五斗。唐朝的计量制分为大量和小量,大量制的一斗酒约有六千毫升,小量的也有两千毫升。王绩的五斗酒量,即使以小量制计算也有一万毫升,相当于十公斤。纵然那时的酒不是蒸馏酒而是米酒或醪糟酒,能喝到这个数量级,也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后来,王绩因为得罪了侯君集和长孙无忌被罢免回乡,直到贞观年间才再次赴选。这次,王绩看中了太乐署丞这个职位:一个始创于汉代的音乐机构,隶属太常乐,管理宫廷的雅乐演出事务,官阶虽比之前的六合县丞高了不少,仍属于清闲的职位,没有什么实权。王绩入太常乐署的原因很简单:署同事中有个名叫焦革的府使,他的酿酒手艺太好,简直就是活着的杜康。好不容易到了太乐署,王绩可以天天喝到焦革自酿的美酒,但还没有喝上几天,酒神突然病故。焦革的遗孀袁氏也从丈夫那里学了些酿造技术,知道王绩好这一口,继续送酒于王绩。可是坏消息总不单行,不久,袁氏也过世了。王绩绝望地叫道:“天乃不令我饱美酒!”

既然待在太乐署的唯一理由已不复存在,王绩不得不做出第三次辞官归隐的决定,也是他最后一次重大的决定。王绩回到家乡,躬耕于东皋山(今山西河津市东皋村),并以“东皋子”自号。此号当然与其精神父亲相关:“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名句。

诗人也像陶渊明那样,常到东皋一带眺望黄昏的景色: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有人认为诗作当写于隋朝将亡之时,也有说作于隋亡之后。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作于王绩第三次归隐故乡之际。末句的寂寥之情,与其在墓志铭中所诉相吻合:“于是退归,以酒德游于乡里,往往卖卜,时时著书,行若无所之,坐若无所据。乡人未有达其意也。”

这首诗太有名,几乎所有的唐诗选本都可以见到。

清人沈德潜认为它是唐代五言律诗的开山定型之作:在此之前,五律失严者多;在此之后,五律当以此为首。这是从诗歌形式上来说的,其实,这首诗之所以好,之所以被世人记住,还在于其萧散而又生机勃勃的意境。这样的诗,当然当得起翁方纲的评价:“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鸢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顾随认为《野望》写尽了一颗诗人的“寂寞心”,同时又于寂寞之中富有“生的色彩”。王维的《观猎》诗:“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写得当然也好,但顾随认为,王维的诗不能将心物融合,故生的色彩表现不浓厚,王维的四句不如王绩“猎马带禽归”一句。其实,二王虽然都写到了狩猎场景,但气氛迥然不同:前者充满了战场意识和紧张感,后者则纯是一幅北方的秋山晚归图,抒情、闲适而寂寥,洋溢着一种符合大自然节律的美感。王绩可能并未亲自打过猎,但从他的《田家》一诗来看,他在东皋一带养过鹤放过猪:“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我特别喜欢这首诗的颔联,像一幅油画而不是水墨画,那照亮万山落木的“落晖”的透明和壮丽,我们在陶渊明诗中也很难见到,于古老的《诗经》中或可惊鸿一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王绩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模仿陶渊明,唯独在诗歌写作上十分谨慎。这是天才王绩的不寻常之处。尽管从王绩诗中隐隐约约能感受到陶诗的影响,却仍是只有王绩才写得出来的诗:“溪流无限水,树长自然枝。”“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我看见了一个诗人的光辉影像,如同朴素的星辰,正摆脱齐梁诗风的羁绊,冉冉升起于初唐的天空。

东皋农作之余,王绩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酿酒事业上。他在前同事焦革所传授的酿酒秘辛基础上,总结民间流传的杜康、仪狄的造酒方法编成《酒谱》,一时之间广为传播。风水大師李淳风赞叹说:王绩啊,你就是酒史中的南史氏和董狐啊!王绩还在自己住宅旁边一座大石盘上,专门修建了一座杜康祠,将焦革升格为酒神的配祀。这个待遇,在古今中外的人事关系史上,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吧。

陶渊明常常借酒以浇胸中块垒,所作酒诗也是“旨趣遥深,兴寄多端”。因此昭明太子萧统才说:“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王绩则要单纯得多,酒就是酒,不是其他。读读他的《过酒家》吧,那是只有真正爱酒且只爱酒的人才写得出来的古风诗篇。诗人经过一所西域胡姬开设的酒家,直接进去喝了个天昏地暗。在喜欢沉醉的人眼中,醉态才是真姿态,才是人生常态,清醒了反而很不适应。西域风格的酒家中,既有以竹叶过滤的汉族白色米酒,也有来自异乡的红葡萄酒。爱酒的人不用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喝醉了哪里都可以安睡。这种酒态,这种酒德,比起陶渊明来,似乎还要洒脱几分。

远离是非的王绩越来越离不开酒了,加上他的妻子又贤惠,又会“调中馈”,做得一手好饭菜,一切以夫君的意志为转移,不仅没有像刘伶妻子那样反复劝诫,还经常和王绩一起纵酒。诗人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对于饮酒的器具也有着独特的要求:“竹瘤还作杓,树瘿即成杯。”

说到王绩的妻子,还有一则有趣的故事。王绩青年时代曾写过一首名叫《未婚山中叙志》的诗:

物外知何事,山中无所有。

风鸣静夜琴,月照芳春酒。

直置百年内,谁论千载后。

张奉娉贤妻,老莱藉嘉偶。

孟光傥未嫁,梁鸿正须妇。

后来这位志同道合的妻子,是不是就是王绩当初用这首诗征来的?

王绩为什么会对陶渊明那么倾心,那么刻意地模仿呢?探究其背后的原因,显然与另一位更为久远的先哲相关,那是陶渊明和王绩共同的眷慕对象:庄子。

王绩的人生哲学,走了一条完全不同于哥哥王通的道路。造成兄弟歧路的原因,恰恰来自于王通政治上的失意。王通的人生,成为王绩的一面失败的镜子。哥哥一生崇尚儒家,儒学的本质是进取和干预,但王通的际遇却与此渐行渐远,甚至最后连在其学生所修的史书中也难觅踪影。这让王绩看透了人世的本质,也看透了儒学的虚伪。与其建功,毋若无功——所以王绩的字就叫“无功”,显然来源于《庄子》。对于这个名字,哥哥王通持反对意见:“字,朋友之职也。‘神人无功’非尔所宜也。”但是,王绩没有听从哥哥的劝告,继续我行我素。

进入庄子的世界有很多方式,王绩认为,饮酒便是进入庄子内心的捷径。陶渊明还有过几次“止酒”的试验,虽然以失败告终,毕竟有了这个念头。王绩是绝不会产生这个念头的,王绩认为只有酒才是真实的可以感触的,而道教神仙什么的都不足为信:“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庄子曾描绘过醉酒过程中的“神全”境界: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这确实是一个神奇的现象,醉酒者拥有一种天然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王绩的《醉乡记》,实际上就是庄子某些段落的翻版:

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

瞧,就连说话的口吻,他也像极了庄子。

贞观十八年(644),王绩病倒。

王绩想起陶渊明曾为自己的百年之后,写过一篇《自祭文》。

这是最后的模仿,王绩为自己写下墓志铭:

有唐逸人,太原王绩。若顽若愚,似骄似激。院止三径,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垄头刻石,马鬣裁封。哀哀孝子,空对长空。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忘记他的精神父亲院子里的那三条小路。王绩叮嘱家人薄葬,也是庄子的主张,庄子很瞧不起儒家的厚葬,认为他们说到底,是没有看透生与死的本相。

几百年之后,蜀人杨慎对王绩做了如下的评价:

王无功,隋人入唐,隐节既高,诗律又盛,盖王、杨、卢、骆之滥觞,陈、杜、沈、宋之先鞭也,而人罕知之。

这似乎与诗人“无功”的愿望相违背:一个不想有功的人,一个只想无功于世的人,却在诗歌史上建立了卓绝的功名:王绩的诗歌成就,既是魏晋南北朝以降结出的一枚硕果,同时又是一颗孕育唐代盛大诗事的强健种子。

以模仿陶渊明的人生为旨归,王绩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成为其精神父亲的影子。而这片影子,同样获得了诗歌艺术上的不朽。

瓦雷里说:上帝在迷路的躯体中,布施光明与宽宏。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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