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抒情性是诗歌的本质特点,保持高品质的抒情性,是对诗歌艺术本真的坚守。姜桦的抒情诗歌,很大程度上能始终自觉追求具有相当艺术高度的抒情性。最近出版的诗集《调色师》,就很好地体现了诗人这一创作遵循。
诗歌没有明确的定义,但情感是诗歌艺术最重要的支撑。按照苏珊·朗格的理论阐述,情感某种程度上就是艺术的生命、诗性的生命。姜桦深谙其理,他的诗歌都是情动于衷而发于内的情感与精神图谱。他是一个身体里流淌着传统抒情血液的诗人,在零度抒情盛行的当下诗坛,姜桦没有随波逐流,虽然他的诗歌大量运用了现代诗嬗变技巧,但骨子里始终保持着传统抒情手法与生俱来的温度与质感。
从主题内容看,姜桦的诗歌始终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之情,洋溢着人间的烟火气息。但绝不拘囿于生活本身。姜桦的诗歌呈现出低空飞行的状态,就像在春天草尖上奔跑的歌谣,是饱含灵性并飘扬向天空的水生植物,具有高于生活的意绪,却又将抒情根系深深地扎向大地深处,是白居易所说的“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优秀之作。打开诗集《调色师》,我们就会被来自于生活的浓郁抒情气息的作品所感染。诗集共分四辑,分别为《中年赋》《故乡辞》《春风祷》《远方书》,几乎涵盖了他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部诗集里,诗人的艺术触角沿着神谕的方向,自由灵动地延伸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捕捉着属于诗歌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旋律。在《豌豆花降低的雨水》中,他发现细碎的豌豆花瓣,潮湿的小眼睛眨动着含盐的忧伤;在《被时间追赶的》中,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第一根白发中的充满骨感的人生岁月;在《人到中年必有虚妄》中,他看见一个中年人怀抱一把老吉他,反复吟唱生活支离破碎的落寞与无奈。这一切都缘于诗人拥有一双善于从极细微处发现美的眼睛,这双眼睛具有哲学与审美的思辨性,能够从平俗的物象中发现诗意的光芒,正如法国伟大诗人波德莱尔所说,“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与生俱来具有发现美、热爱美的强烈感觉”。作为生活在中国东部沿海滩涂的优秀诗人,姜桦曾经很惊喜地告诉我他所发现的有关海边芦苇的秘密——秋天的海边芦花是白中带紫的,而在我们惯常的认识视野中,海芦苇花一直是白色的,何以有紫芦苇花一说?后来经过验证,我们发现姜桦说的是对的,尽管那些紫色一星半点地点缀在花絮中,好像海风一吹就会消逝。但在姜桦的笔下,这些似有似无的紫色斑点,成了见证海边芦苇和沧桑岁月的神秘符咒。
对现实生活具有精微、独特的发现和体悟,这是姜桦作为优秀诗人的天赋异秉,因此,他能感受到木头之耳里灌满的雨水(《木耳》),能感受到一片被秋雨卷起的梧桐树叶就是一只被人们反复写过的松鼠(《在木林里与一只松鼠相遇》,能感受到甘南草原上星星顺着青稞落到地里的情景(《夜行车》)。姜桦的诗歌切入口很小,但都是诗人生活阅历在艺术中的拓展与延伸,跟着他鲜活的诗性直觉进入到他的诗歌世界,你会感受到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所说的“千想妙得”的丰富意趣和阔大境界。
从艺术手法来看,抒情的姜桦喜欢用他浑厚的男中音,朗诵大地、河流、天空,更喜欢用他哑默而深沉的抒情触角,接近一花一草的世界、一人一景的风华,在这个诗意感知的过程中,诗人总爱用哲理、审美的眼光明心见性、直抵灵魂,但他又拒绝在诗歌表达中保留任何哲学、美学的非诗元素,以一个纯粹的抒情者姿态,接近并引领读者走向纯粹而深远的抒情高地,他的诗歌具有欲说还休的姿态,又有拈花一笑的禅性,有论者说姜桦的抒情诗一直热烈而不低俗、沉潜而不高冷、细微而不狭隘,是有事实和理论依据的。作为《调色师》的代序之作,诗歌《我已经把什么都经历》,是对自己人生的回顾与反思,这样的内容从大多数诗人的固有视角去抒写,感喟之中定然有许多人生体悟之类的总结,但在抒情诗人姜桦笔下,人生积淀则成了“一小片药物、一小片回忆、一小片忧伤”,他甚至能将贯穿他一生的忧伤、哀怨、孤独之情缩微成几句让路人无视、让知心者潸然泪下的小情景:“让那只虫子掉头,不再咬你;让那片阴影停住,不再喧哗”,卑劣抑或自谓崇高的虫子给了姜桦噬心的咬啮;黑暗抑或自谓阳光的阴影,也曾疯狂地笼罩过姜桦的人生道路。能由自己的一人之痛,将人生的悲欣交集,精准、精妙地融入到心形片羽中者似乎只有诗人姜桦。《风将一个人运过来》写诗人冬夜听风望雪的冥想和感受,“风将一个人运过来,在黑暗中,吃力地哮喘、咳嗽,头上缠满雪花,那个人离我只有几步之遥”,风运来了谁?风运来了自己,运来了冬天颤栗的风雪人生。风形于外、又隐于内。这里,风既是搬运者又是被搬运者,风的意象出现了多维分解又融而为一,在这里,诗人用哲学的嘴巴忧伤地歌唱着意绪繁杂的别样人生。诗歌《喊叫》写诗人在北方白桦林的诗意之旅:“一轮巨大的红月亮/椭圆形,带着毛边/刚被一只松鼠松开/又被一道泉水接住”,童话的构架,轻盈的叙述,巧妙的榫接,自然而明晰地写出了情态鲜活而质地明亮的森林图景,单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却又生动变幻的艺术境界观照,这些文字已然超出了王维《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艺术效果。
从抒情格局看,喜欢从寻常生活细节中发现诗意的姜桦,也有自己的大格局、大境界。姜桦很理解小与大的辩证法,因此,在创作过程中,他以写实性抒写与写意性象征混用的手法,以小见大,达到刘勰所说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的神奇效果。诗歌《沉默的石头》是诗人写给父亲的诗歌,诗人从小处着笔,在描述了石头般具象而坚硬的父亲形象后,突破本能直觉,着笔描述父亲所经历过的浩瀚人生,“追随父亲那坚实的脚步/聆听月光下的浩荡江流/远眺那一片向阳的山坡/一场海啸,一次巨大的雪崩”,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远远高于现实情景的叙述向度,是主观语象。这种叙述使父亲拥有了耸立云峰的高度和广阔无垠的宽度,具有了超越芸芸众生的典型性。《海有毒》写抒情主人公年轻时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的故事,這个发生在秦皇岛、北戴河的故事,闪现出许多细微的镜头,这些镜头平实无奇,但因为有了“十万八千丈的蓝色海水”作为隐喻性背景,诗中的每一点情与思就拥有了广大如海的内涵和品质。《呼伦贝尔》写大草原之美,诗人的抒情场景在大与小之间无缝切换,给我们带来了过山车一般惊艳的艺术感受。“叫一声太阳,那山坡的头羊就醒了/喊一声月亮,湖边的木刻楞就睡了/望一眼天空,那只鹰的翅膀就平了/唱一句远方,细碎的马蹄就轻了”,诗人在大与小之间飘逸游走的抒情笔触,生动有致地呈现出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纹理清晰的全景图。哦,这片辽阔、安静、明丽又富有生活气息的神性大草原。
近年来,姜桦的抒情诗歌在注重抒情艺术应有的内涵、细节、格局的同时,还在抒情节奏上逐渐呈现出一种独有的“慢抒情”特质,这在《调色师》中也有着充分的体现。姜桦的慢抒情不是有些詩人为慢而慢的慢抒情,而是诗人中年人生渐至厚重的睿智运思,他的情感在缓慢的表述中,显得更加沉实、有力、优雅,能给读者带来持久的内心冲击。诗歌《运来》这样描述他记忆中的过往,“风从河滩背面运来雪花/一片一片,坚硬,透明/石臼、石磙和石头碾子/一段记忆,久远,固执”,抒情诗对语言的精炼性要求很高,但诗人却以克制陈述的方式,徐徐铺展开落满雪花和堆满石器的村庄一角,从意识深处透射出对故乡一事一物的深深眷恋之情。诗歌《青蛇传》写的是“受伤的爱情”。诗人这样描述道:“在胸脯上扯出一道一道口子/再在那些伤口里填满石子和盐/那一道道口子必须是靛色的/一定要和今晚的夜色差不多”,诗人将爱情伤口一点点撕裂并缓缓地呈现给读者,给人带来一种种久久难言的钝痛。这种富有控制力的抒情叙述,已超越了一般抒写的意义,它就是一种穿透岁月山峰的沉稳有力的情感雕刻,给人带来绕梁三日之感。诗歌《离开》,写离开故乡时的惆怅与忧伤,也是用了这样的笔法。“离开三月,离开桃花、杏花、梨花/离开那些金钱盏、野茅针、紫地丁”,一词一顿,情感表达徐缓而有力,读过这首诗的人都会有内心被沧桑岁月击中的颤栗与感动。
诗集《调色师》全面展现了抒情诗人姜桦的才华风貌。遵循抒情诗的本质,为情造文,内景生动,轻巧尖新,百变多姿,姜桦的诗歌为当下抒情诗的写作提供了优秀的、让人激赏的范式。
[附] 姜桦的诗两首
回 头
一切都将在秋天回头——
风,低垂的稻穗,弯曲的小路
那个背着风轻声咳嗽的人
一切都将在秋天里坍塌
那座雕花绣楼、隋唐年代的七层宝塔
今晚的天边,堆积了太多火烧云
一切都将在秋天里消散
敲白铁皮的人,他被细碎铁屑紧抓住的汗珠
一个人,沿着一条大河边,喊魂
秋风吹来。我从旷野走过
经历过一次收割,喧嚣的人声隐去
除了一轮月亮,旷阔的大地空空如也
这并不是最后。最后
当折叠的海岸打开,月亮
一块石头被蟋蟀的叫声移动
我一直记得你写给秋天的第一首诗
铁匠的儿子
我是打铁匠的儿子
从小,我就喜欢站在
那座高大的炉子下面
我的脸几乎一直都这么仰着
望着高处、那被火光照亮的父亲
有时,我会急切地用坚硬的泥土或石头
将自己的双脚垫高,我在等待
那块翻滚的铁,在一把充满
力量的锤子下面,站立起来
将燃烧的铁,投入一盆呼啸的水
我,一个打铁匠的儿子
我比别人更早懂得——
不是所有汗水都适合歌唱
苦难,一样能照亮生活
——选自姜桦《调色师》(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
祁鸿升,原名祁洪生,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江苏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