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亚太合作之路：中国的机遇与挑战

周冰鸿

一、问题的提出

亚太地区对中国至关重要。第一，中国外交一直强调“周边是首要”。亚太区域聚集了中国所有的海上邻国，以及多数陆地邻国。第二，大海的空间比陆地广阔。自15 世纪起，相继崛起的帝国都是便于开展海上贸易的国家。中国的所有出海口都在亚太。第三，亚太地区位于中国版世界地图的中央。世界地图虽是一张纸，却是世界框架的表达。亚太区域位于中国人视野的中心，在全球格局中的地位尤为重要。第四，亚太地区强国林立，除了目前处于竞争关系的中国和美国，还有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加拿大、俄罗斯等。人们很容易把亚太地区理解为大国竞争没有硝烟的战场。然而，笔者认为，这是一个缺乏建设性的视角。

半个世纪前，中美关系的正常化，促使邓小平做出了“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两大主题”的论断。中国迎来了第一个宝贵的战略机遇期。但是，近年来反全球化①全球化的趋势在现实中不可能逆转，所以“逆全球化”是伪命题；就其本质而言，“逆全球化”一词的确切含义应该就是更为常见的“反全球化”。参见江时学《“逆全球化”概念辨析——兼论全球化的动力与阻力》，《国际关系研究》，2021 年第6 期。变本加厉，中国政府认识到国际循环的动力在减弱，于是，把战略重心从国际大循环转向“双循环”平衡，同时更倚重国内循环。“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和内需潜力，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②《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人民日报》，2020 年5 月15 日，第1 版。拜登上台后，中美竞争态势加剧。2022 年，俄乌冲突以来，美国与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全方位的严厉制裁，并通过俄乌冲突向中国传导战略压力。这些都说明，改革开放以来较为稳定的外部环境，正在经历巨大波动，面临不确定的发展趋势。

新时期中国对外开放、参与亚太合作的目的依然是把握战略机遇期，但利用机遇期的方式在改变。具体表现在：中国获取亚太地区资源的潜力在改变；统合资源的方式、方法也在改变。因此，区分多层次的合作对象，做好安全风险管控，是新时期中国参与亚太合作的必然要求。“在推进对外开放中要注意两点：一是凡是愿意同我们合作的国家、地区和企业，包括美国的州、地方和企业，我们都要积极开展合作，形成全方位、多层次、多元化的开放合作格局。二是越开放越要重视安全，越要统筹好发展和安全，着力增强自身竞争能力、开放监管能力、风险防控能力，炼就金刚不坏之身”。③习近平：《在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上的讲话》，2020 年8 月24 日，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20/content_5541470.htm?ivk_sa=1024320u。

二、亚太合作的历程与不足

亚太地区的合作是立体和多元的，具体表现在：亚太合作的内容涉及经济、政治、安全等多个方面；亚太合作的地理范围涵盖从整个地区到次区域的多个层次。第一，从整个亚太地区的层面看，成立于1989 年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是亚太合作的主框架。2020 年，APEC 领导人在制定2040 年的新目标时，提出了建立“亚太共同体”的愿景，预示着APEC 将以经贸为纽带，弥合冲突与分歧，逐步黏合地区内成员，打造一个亚太命运共同体。第二，从次区域的层面看，主要有2009 年美国牵头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后来演变为《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东盟主导的“东盟+X”自贸区、东亚峰会、东盟地区论坛（ARF），以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等。

首先，APEC 是最早的和唯一的整体性亚太经济合作框架。APEC 从宗旨上忠实地希望推进成员间的贸易自由化。APEC 前期进展比较顺利，当时的主导力量是美国。中国在1991 年加入APEC 时还是小角色，经济体量不如日本和东盟。中国民众曾对APEC 寄予厚望。2014 年，北京召开APEC 峰会。美国、俄罗斯、日本、韩国、加拿大、印度等大国首脑齐聚北京。人们对亚太的未来充满期待。当时APEC 组织的目标，是各成员1994 年在印尼茂物制定的“茂物目标”。根据这个目标，发达经济体和发展中经济体要分别在2010 年和2020 年前，实现贸易和投资自由化。

尽管2020 年底，APEC 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宣布，基本实现了茂物目标。不过，2020 年初发布的《茂物目标最终评估报告》明确指出：在贸易和投资自由化方面，APEC 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高关税壁垒在农产品贸易等领域依然存在；非关税壁垒更是无处不在，比如，在新兴的数字经济领域，限制贸易的措施不断出台。①APEC 政策支持小组：《APEC 茂物目标最终评估报告》，《太平洋经济合作研究》（2020 年合刊）。这是因为：1997 年爆发的亚洲金融危机不仅延缓了贸易与投资自由化、便利化的步伐，而且导致APEC的两大主要经济体，也就是美国与东盟，产生了龃龉，导致彼此的信任度下降。到了2015 年，美国主导推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也就是TPP 协定，破坏了APEC 的统合框架。

其实美国在APEC 中已经占据主导地位了，为什么当时还要“另起炉灶”，设立TPP 呢？一方面，美国不再热衷于看到东盟在地区合作中发挥积极的作用；另一方面，随着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影响力的日益提升，美国的亚太主导权受到了挑战。正如奥巴马在评论TPP 时说的“不能让中国来书写全球经济的规则”。因此，TPP的机制是排除中国的，目的就是边缘化有中国存在的APEC，从而削弱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其实美国并没有想清楚，究竟要推动亚太往什么方向发展，所以在TPP 协议签好后一年，就又宣布退出了。那之后，TPP 由日本接手，完成了一个美国缺席的协定CPTPP，并在协议中为美国的回归留出了空间。但是，美国政府多次表示不会加入CPTPP，一是因为美国一直奉行“离岸平衡”策略；二是想把亚太地区纳入其“印太经济框架”，以便削弱中国的影响力。

其实日本想把CPTPP 打造成一个新的跨区域自贸区，而且不限于亚洲，所以一直在吸引更多的国家加入进来。2020 年，退出欧盟的英国申请加入CPTPP。2021 年，中国正式申请加入CPTPP，即便这个协议的初衷就是针对中国的。中国之所以有这样的举动，其实不难理解，因为一个团结起来的亚太不仅符合中国的利益，也符合亚太共同体的利益。中国参与亚太合作的一贯立场是：合作大于“对立竞争”、相对收益大于绝对收益，因此希望尽可能通过对话解决争端。总之，这些年里，亚太合作遇到重重困难，合作的力量与竞争对立的力量同时存在。虽然有各种规模和性质的合作机制，却还不足以建立一个统一的亚洲秩序。

东盟作为亚太合作的核心参与者，也开始在想别的应对办法。首先，东盟是区域合作的先行者，早在半个世纪前，就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来为亚太建立秩序。1967 年东盟成立时，计划先在内部建立一个富有活力的市场，再吸引外资来一起建设东盟经济共同体。进入21 世纪，东盟把内部的合作关系和规则，逐步推向周边的大国。这才有了以东盟为核心的“东盟+X”自贸区、东盟地区论坛、东亚峰会等机制。这个“X”现已囊括中国、韩国、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印度，所以最多能看到东盟“10+6”。

不过，“东盟+X”毕竟是较小范围的次区域合作机制。眼看APEC 和TPP 难以取得进展，东盟着手操办起了更大范围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也就是RCEP 协定。RCEP 是从2012 年开始谈判的，到现在已经完成了全部15 个国家的基本文本。它的本质是自由贸易协定，目标是在生效后的20 年内，把内部关税降到零。毫不夸张地说，RCEP 要在20 年后建成一个在贸易上类似欧盟的组织，而且它的GDP 总量和人口总量比欧盟大得多。“RCEP 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自贸协定，成员经济体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30%左右，覆盖世界30%的人口”。①《10 缔约国批准RCEP 即日生效，企业可享约92%关税减免》http://sg.mofcom.gov.cn/article/ydyl/zhdt/202201/20220103233939.shtml。截至2022年2 月1 日，已有11 个缔约国批准了RCEP 协定并生效。这些国家包括：澳大利亚、文莱、柬埔寨、中国、日本、老挝、新西兰、新加坡、泰国、越南和韩国。

总之，由于美国对亚太主导权的争夺，近年来的亚太合作存在下列不足。第一，APEC 框架下的经济合作缺乏实质性进展。虽然《2040 年APEC 布特拉加亚愿景》提出要建设亚太共同体，但尚未讨论如何将其落实、如何制定阶段性目标等。第二，路径重叠。由日本主导的CPTPP 和由东盟主导的RCEP 两大机制重叠，会造成资源浪费。第三，“少数抱团”不利于解决问题。无论经济、政治，还是安全领域，少数国家抱团的现象依然存在。这阻碍了资源的统合优化。第四，东盟地区论坛被架空。以讨论政治和安全议题为主的东盟地区论坛，近年来被美日印澳、美日印、印澳法等小圈子边缘化。这些“小多边”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强调成员间享有共同的价值观和相似的想法，②陈庆鸿：《当前亚太小多边合作及其影响》，《现代国际关系》，2021 年第3 期。与强调“通过磋商、对话等非正式和具体的方式进行合作”的“东盟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

学界一般认为，东盟在过去的亚太合作中发挥着主导作用。通过对这部分的观点进行分析，笔者认为，美国在过去的亚太合作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并支持东盟在其中发挥积极的作用。然而，从奥巴马政府开始，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美国不再一如既往地支持东盟在地区事务中的活跃表现。即便如此，美国也一直没有放弃拉拢东盟。比如，特朗普政府曾推出以“蓝点网络”计划为代表的经济合作倡议，鼓励美国公司投资东南亚，并为相关的基础设施项目制定较高的认定标准。其实出台这个计划的目的，是替代中国的“一带一路”方案。但是，由于蓝点计划的实施难度很大，加之近年来美国对东南亚的投资持续减少，东盟国家倾向于观望。

三、中国与东盟合作的意义

中国与东盟合作，有着重大的理论意义、战略意义和现实意义。回顾亚太合作的历程，不难发现亚太地区并不只是几个大国之间的博弈，东盟正在成为众多地区合作机制得以建立的底座，是不可小觑的力量。2020 年和2021 年，东盟和中国连续两年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

（一）理论意义

“一带一路”倡议是对国际合作理论的创新。首先，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强调“强制度下的同质性合作”，即合作各方必须达到同样的标准，遵循同样的制度，否则就参与不到合作之中。①孙吉胜：《“人类命运共同体”视阈下的全球治理：理念与实践创新》，《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9 年第3 期。比如，早期全球化由发达国家主导，大部分合作要求相近的价值观，并遵守统一的制度，否则就达不到合作的门槛。②同上。欧盟是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合作的典型，从一开始就设定了标准化的入盟条件。这些条件涵盖经济、政治、社会各方面，成员必须严格依照规则和制度行事。这与重视协商沟通的“东盟方式”有着明显的差异，与倡导平等开放合作的“一带一路”也不相同。

东盟国家强调协商的过程，会充分照顾各方的舒适度。事实证明，东盟国家在一体化过程中达成了共识，确立了规则。由于规则一旦被确立，就要严格遵守，因此“东盟方式”的本质是一种“从异质过渡到同质”的合作，在理论上比较符合英国学派的观点。英国学派的代表人物布赞认为，同质文化有利于国际社会的形成，但异质文化也可以形成国际社会，只不过更加复杂。③Barry Buzan，“From International System to International Society: Structural Realism and Regimes Theory Meet the English School”，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7，No.3，June 1993，pp.327-352.比如，异质文化可以借助两条途径来形成国际秩序。一条是，相异单元通过持续互动变得越来越相似，即“彼此同化”。另一条是，相异单元接受那些权责明晰的规则、规范和制度。不过，相比于东盟方式的“从异质到同质”的合作，“一带一路”走得更远。

“一带一路”欢迎异质行为体间的合作，主张平等、开放、共赢，不追求“趋同”。更重要的是，“一带一路”不以结果为导向，这无疑是对国际合作理论的创新。作为提供公共产品的国际平台，“一带一路”具有类似社交网络的强包容性。首先，它不仅横贯亚欧，还延伸到了非洲、拉丁美洲。其次，它的合作内容不仅关乎陆地、海洋的常规联通，还有“数字丝绸之路”和“冰上丝绸之路”。再次，它不设刚性的制度。合作的标准、方式、内容、进度都可由合作方协商决定，灵活多样。最后，它向制度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不同的所有国家和国际组织开放，包括向美国、印度发出邀请。

（二）战略意义

东盟在亚太合作中有着清晰的自我定位。虽然东盟国家大多是岛屿国家，但在地缘政治意义上，可谓是被大国包围的区域组织：往北是中国和日本，往西是印度；往南紧邻着澳大利亚，往东与美国本土隔太平洋相望，距离美国建有军事基地的关岛和夏威夷则更近一些。于是，东盟国家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在这种大国环绕的地缘政治格局中，稳固自身的地位。近年来，在东盟文件和域外大国的表态中，常见到一个说法叫“东盟中心地位”。它蕴含着三重战略意涵：东盟的中立地位、战略中间人地位以及地区领导者地位。

第一，寻求“中立”地位，尽量避免卷入地区大国的争斗。东南亚深受西方殖民主义之害。1955 年在印尼召开的万隆会议上，提出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这五项原则是中国与东南亚合作产生的重要外交成果。东南亚各国独立后，也旗帜鲜明地采取中立的外交策略。所以，东盟国家不愿意看到中美对抗。正如东南亚流传的一句谚语所言：大象打架，老鼠和鹿遭殃。2018 年，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东亚领导人会议上提出警告，东盟可能会在某一天被迫在中美之间选边站，但希望这一天不会很快到来。

第二，扮演“战略中间人”，通过与周边大国建立对话伙伴关系、战略伙伴关系等方式，在大国之间、大洲之间撮合起了各种政治对话、经济合作与文化交流。通过扮演这种四两拨千斤的中间人角色，东盟为自身赢得了话语权。说实话，东盟获得这一立场，并且让中国认识到这个立场，还是相对晚近的事。十年前，由于南海争端，中国和菲律宾、越南等国家的关系闹得很僵，这也给了美国和日本拉拢东盟、插手南海争端的口实。大概在2013 年前后，中国逐渐认识到东盟作为一个整体，有能力维持地区的和平稳定。所以，中国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东盟中心地位的大国，包括让东盟集体在南海问题上发挥作用。

第三，争当“地区领导者”。虽然半个多世纪以来，东南亚国家大多采取中立的外交政策，但在冷战年代，还是难免沦为美苏争霸的棋子。越南战争就是东南亚成为冷战前线的一个例子。冷战结束后，东盟开始主动出击，要求由东盟国家内部先来讨论自己的安全问题，制定相关的安全条例。比如，缅甸局势不稳，国际上也是由东盟出面来推动问题的解决。尽管东盟似乎难以摆脱“安全靠美国，经济靠中国”的二元悖论，但显然在谨慎地寻求与中美的“等距离外交”。比如，2018 年10 月，东盟与中国举行了海上联合演习。那是东盟首次与单一国家举办联合军演。2019 年9 月，东盟与美国也举行了海上联演，前后相隔不到一年。

东盟的中立、中间人和地区领导者角色，让各大国发现，把亚太事务交给东盟来主导，比交给任何一个大国来主导，更令人信赖。这为中国与东盟合作，奠定了难得的共识基础。比如，在南海问题上，东盟通过内部协调来平衡中美在亚太的角逐。在奥巴马时期，中美关系相对好一些，东盟就着意靠近美国，疏远中国；当中美关系趋于紧张时，东盟则运用对议程的设置权力来规避敏感议题，避免矛盾激化。对于特朗普政府2020 年发布的涉南海声明，东盟反应冷淡。这些都说明，在中美竞争激烈的领域，东盟不会选边站。

（三）现实意义

在地理位置、自然资源、人口红利、数字经济等方面，东盟不乏亮点。东南亚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从地理位置上看，东南亚既处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又处在亚欧大陆和大洋洲之间的连接带上，是两大洋和两大洲间的“十字路口”，东西方之间海上航行的必经之路。如果把东盟看作一个整体，那么中国的海洋邻国，也就简化成了日本、东盟和韩国三个。因此，中国如果能处理好与东盟的关系，就解决了海洋安全与海洋贸易中的大部分问题。

东盟在人口、GDP 规模、矿产等方面有着丰富的优势。截至2021 年，东盟十国的总人口接近7 亿，超过拥有4.5 亿人口的欧盟。印尼作为东盟的核心国家之一，其人口位列世界第四。论GDP 规模，东盟同样不可低估。东盟是世界第五大经济体，排在美国、欧盟、中国和日本之后。其中，新加坡、文莱的人均GDP 高出中国，马来西亚和泰国人均GDP 已经接近甚至超过了中国的水平。此外，东盟国家生产的橡胶、锡、麻、椰子，占全球一半以上，棕榈油占全球的30%。泰国和越南的大米出口，位列世界第二、第三。印尼、马来西亚、文莱和越南通过开采南海的石油和天然气，成为油气出口国。东南亚还拥有翡翠、宝石、名贵木材、药材等稀缺资源。

东盟是数字经济的新兴重要市场。东南亚是世界上潜力最大、增长最快的数字市场之一。因为东盟各国刚好走到了发展的十字路口，赶上数字经济崛起的时机，加上庞大的人口基数，自然而然地成为投资商追捧的对象。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东盟国家的线上经济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2020 年的疫情使东南亚地区仅一年就新增了4000 万互联网用户。截至2020 年，东盟共有4 亿网民。移动互联网极大地改变了东南亚当地人的消费习惯；网购、电子支付和打车服务都在迅猛增长。

除了市场潜力大的优势，东盟国家依靠丰富的人力资源，轻工业得到了迅速发展。实际上，东盟国家很大部分的劳动密集型轻工业，都是从中国东南沿海转移过去的。相比中国，东南亚不仅有着更低廉的劳动力，而且拥有便利的海运。这决定了东南亚做的是出口导向型贸易。近年来，中国的比较优势正在从初级产品和低附加值的劳动密集型产品，向高附加值的资本和技术密集型制成品转变。这种优势互补，让中国和东盟在很大程度上享受到了贸易的好处，不仅能促进自身的经济发展，还能促进区域内的产业转移和升级。

中国与东盟既是陆地邻国（便于开展边境贸易），又有领海相接（便于发展海上贸易），因此有利于开展多层次的地缘经济合作。比如，中国南方的沿海省份经济发展水平不一（长三角、珠三角地区较为发达，广西、海南相对后发），与东盟一衣带水。这种不同梯度的发展水平，既适合双方进行产业内贸易，也可发展产业间贸易，从而形成立体的经贸合作网。此外，中国对东盟直接投资的领域，基本涵盖了中国对外投资的所有行业。东盟对中国的投资主要集中在“三来一补”及加工贸易，近年来开始向第一产业和服务业倾斜。中国对东盟的直接投资中，新加坡约占一半。在东盟各国中，新加坡对中国的投资是最多的。

四、中国的机遇与挑战

（一）开放、流动的亚太共同体

作为一种理念，亚太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有着契合之处。像《2040 年APEC 布特拉加亚愿景》中所描述的那样：“我们展望2040 年，将建成一个开放、活力、强韧、和平的亚太共同体，实现亚太人民和子孙后代的共同繁荣。”①“APEC Putrajaya Vision 2040”,https://www.apec.org/Meeting-Papers/Leaders-Declarations/2020/2020_aelm/Annex-A.与此同时，APEC 强调将通过“贸易和投资”“创新和数字化”“强劲的、平衡的、安全的、可持续的和包容的增长”三条路径来实现这个愿景。②杨泽瑞：《论APEC 亚太共同体建设及中国的机遇与挑战》，《和平与发展》，2021 年第4 期。可见，亚太共同体与亚太命运共同体是可以相互交融的。由于亚太国家在发展阶段、社会制度、文化文明等方面存在很大的差异，需要被亚太共同体接纳，因此，包容和可持续发展观沉淀为APEC成员的共识。从这一角度看，亚太共同体的倡议有望使APEC 重新焕发出生机。

东盟一直秉持着“区域开放主义”，亚太共同体也力主开放，因为开放可以把“蛋糕”做大，有利于保持系统的活力。根据熵增定律，宇宙万物从诞生起就不可避免地衰变，直至灭亡，熵表示体系无序性不可逆地持续增加。熵增理论认为，在一个封闭的孤立系统内，热量总是从高温流向低温，从有序走向无序，而且这种趋势不可逆转。不过，“人类可以通过与外界持续交换物质和能量，远离静止的平衡态，从而保持生命的活力”。③高奇琦、隋晓周：《元宇宙的政治社会风险及其防治》，《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4 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近年来，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越南将替代中国成为世界工厂，使美国与中国“脱钩”成为可能。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第一，越南不太可能替代中国大陆的产业优势。中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工业门类很齐全的国家之一，而越南的工业化水平比较低，具体表现在它的进口和出口规模都很大，因此贸易顺差并不大，赚取的利润主要来自转口贸易和贴牌贸易。与中国相比，越南的工资涨幅也要低得多，所以每到用工旺季，也就是出货的高峰期，胡志明市等地经常发生罢工。由于工人手中有要挟企业家的筹码，涨工资的诉求比较容易得到满足。即便如此，越南工人的加薪速度依然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因为薪水一旦涨得过高过快，就会增加企业成本，导致对外资的吸引力下降。此外，越南的电力供应不足，严重依赖中国。很多企业被迫自建发电厂来解决供电问题。

第二，美国很难与中国彻底“脱钩”。首先，中美经济的相互依赖度比较高，所以中国也具有反制的能力。如果美国像制裁俄罗斯那样全方位地制裁中国，美国民众的生活和消费会立马陷入混乱。这会对美国的政治和社会稳定，造成巨大的冲击。其次，全球发展失衡是当前最为严重的全球性挑战之一，在发达国家具体表现为经济复苏乏力。由于美国的低收入群体长期领低保，而且大部分美国人不习惯储蓄，加上疫情期间能领到额外的补贴，因此他们缺乏工作的动力和干劲。这是美国经济难以恢复的一个原因。不过，一个开放的亚太共同体，能增加人的流动，有助于改善这个问题。这样说的理论依据是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

根据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主人和奴隶的关系需要借助“物”才能成立。因为奴隶生产物件供主人使用，是主奴关系建立和得以维系的标志之一。一旦奴隶停止生产物件，主人的生活也将失去依托。由于“物”的存在，主人相当于成为了自己奴隶的“奴隶”。马克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了“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这个论断。从理论到现实，如果美国对中国、东盟国家等保持开放，允许互相投资设厂，将自然而然地增加人的流动。一方面，来自中国和东盟国家的新鲜“血液”流入美国，将刺激美国本土民众的危机意识，调动起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或将迎来新一轮的经济增长。另一方面，美国的技术和管理人才进入中国和东盟国家，能带动这些亚洲国家的产业升级。长期这样做的结果是，发展要素在不同的亚太国家之间均衡分布。这不就是亚太共同体描绘的“共同繁荣”吗？

（二）RCEP 的利益与风险

由东盟主导的RCEP，得到了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持，被寄予厚望。自2022 年1月1 日起，RCEP 在中国正式生效。这不仅使中国企业对外投资更加便利，而且有利于扩大出口。当然，RCEP 也将进一步提高中国从伙伴国的进口。这能提高中国消费者的福利，当然也会增加中国对这片区域的贸易逆差。值得注意的是，RCEP 在人民币国际化方面有用武之地。因为东南亚是除中国外，使用人民币最普遍的区域。随着RCEP 机制的完善，将有更多的企业和个人选择用人民币进行交易。目前，人民币已经成为东南亚跨境交易结算的一个主要货币。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和中资银行已经在东盟全境实现了覆盖。这预示着人民币作为投资和储备货币的热度，也会逐渐升温。

根据世界银行的《2020 年营商环境指标》，RCEP 国家的金融营商环境有待改善，因为只有少数缔约国在获得贷款、保护少数投资人、破产保护这几项，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①世界银行官网，2020 年营商环境数据来源：https://www.doingbusiness.org/en/data/doing-business-score。对中国来说，RCEP的金融服务附件代表了中国金融领域的最高承诺水平。这些规则有望吸引外来金融机构的投资，帮助中国金融企业“走出去”，当然也可能会增加中国大陆的金融风险。此外，由于RCEP各国的比较优势多元化，从长期来看，会形成区域价值链。现阶段中国的高端产业和基础产业，都将不可避免地面临激烈的竞争。比如，高端制造要和日本、韩国比拼；资源能源类企业将直面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挑战；劳动密集型产业要和越南、菲律宾抢订单。不过，这可能会倒逼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促进产业的优化升级。

印度没有成为首轮RCEP 的缔约国，对RCEP 和中国来说，都是遗憾。其实从长远看，加入RCEP，对印度是有利的。因为印度的经济以劳动密集型为主，如果加入RCEP，服装等轻工业的出口关税将取消；轻工业的发展能带动工业化水平的提高，以及进一步推动产业转型。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循着这条道路推进的。但是，印度从积极参与谈判，到犹豫不决，直至最终退出，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印度的服务贸易相对更发达，而RCEP 更侧重货物贸易。中国在货物出口方面有着极大的竞争优势。莫迪政府担心，加入RCEP 会导致短期内印度对中国的贸易逆差进一步扩大。谈判初期，莫迪政府因不满美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强势，想通过加入RCEP 来提升自己的大国地位。但是，到了谈判后期，莫迪政府的国内支持率下降，迫使他重新掂量长短期利益的孰轻孰重，同时通过渲染“中国威胁论”来转移国内矛盾。

由于RCEP 和CPTPP 存在一定的路径重叠，前者将面临来自后者的竞争。首先，CPTPP 对成员的约束度更高。它规定成员之间95%的货物实行零关税，而RCEP 只规定了90%。②RCEP 官网，《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协定文本来源：https://cn.rcepnews.com/。其次，CPTPP 还努力打破成员之间的数据和服务壁垒。此举能为零售业、银行业和电子商务带去更多的利好。因此，未来RCEP 如果能在上述方面制定更高阶的规则，并吸引印度加入，可能会在与CPTPP 的角逐中脱颖而出。根据东盟与中日韩（10+3）宏观经济研究办公室发布的《2022 年10+3 区域经济展望》，10+3 在2022 年的经济增长率为4.7%，2023 年将增长4.6%。③AMRO 官网，《2022 年10+3 区域经济展望》报告来源：https://www.amro-asia.org/areo2022/。报告认为，10+3 地区的疫苗接种率比较高，所以，未来受新冠疫情冲击的风险相对较小，可以期待更有力的经济复苏。不过，俄乌冲突是新的外源性风险。随着战火飙升的能源价格，已经在损害10+3 经济体的出口和增长了。此外，美国因通胀加剧而收紧银根，也会波及RCEP 地区的金融市场。

（三）“一带一路”的发展前景

2013年，习近平主席在访问印度尼西亚期间，提出了共建“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给中国与东盟的合作打开了新的局面。如今，来自中国的经贸合作，已经深入到东南亚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在疫情的冲击下，中国与东盟的经贸关系依然突飞猛进。“一带一路”之所以在东南亚受到欢迎，是因为东盟国家，尤其是大陆东盟国家的公路、铁路、港口和电力等基础设施比较缺乏。这对它们的工业发展和民生保障形成了掣肘，而“一带一路”在这些方面可以有大的作为。比如，位于大湄公河次区域的柬埔寨、老挝、缅甸三个国家，由于经济水平难以支撑泛亚铁路建设所需的大量资金，导致铁路建设在三国境内严重滞后。“一带一路”的资金和技术支持，正好能解决这个问题。

中老铁路的开通运营，已经初步显现出国际物流黄金通道的作用。对中国来说，中老铁路大大提升了面向东南亚的开放水平。对老挝来说，这条铁路寄托着国内经济从疫情中复苏的希望。老挝《万象时报》称，老政府将扩大经由铁路的对华出口，力争2022 年的贸易顺差比上年增加55%。①徐晓阳：《中老铁路运营百日：开局良好 未来可期》，《光明日报》，2022 年3 月13 日。2022 年1 月，老挝通过向中国出口天然橡胶、肥料和鲜花等，实现了4100 万美元的对华贸易顺差（上年同期为逆差1000万美元）。②徐晓阳：《中老铁路运营百日：开局良好 未来可期》，《光明日报》，2022 年3 月13 日。此外，中老铁路不仅发往老挝，而且可以辐射到周边国家。泰国、柬埔寨、马来西亚，甚至缅甸，都在通过中老铁路运输货物。货物品类已经从开通初期的橡胶、化肥、百货，后来扩展到了电子、光伏、通信、汽车等100 多种。

2022 年4 月28 日，中老铁路的首趟冷链水果专列进入中国磨憨口岸。这趟专列载有来自泰国东部尖竹汶府的27 只集装箱、共计500 吨榴莲，运输时间为4—5天，比陆运和海运都要快捷。根据世界银行的报告，从万象到昆明的货运成本将降低40%—50%；老挝国内线路成本将降低20%—40%。③世界银行官网，《从内陆到陆联：释放中老铁路联通潜力》报告来源：https://openknowledge.worldbank.org/handle/10986/33891。此外，在中国的基建能力和资金支持下，途经万象、金边、西哈努克港的老柬铁路，很可能成为下一条正式开工的泛亚铁路项目。因为老挝和柬埔寨都有改善国内交通条件的强烈愿望，所以在政治上有足够的推动力，而且这两国也比较接受中国的技术和施工标准。

澜沧江—湄公河合作项目启动后也取得了丰硕的阶段性成果。澜湄合作因水而生，水资源合作是澜湄合作的一个优先领域。澜湄六国成立了水资源合作中心，并定期举办论坛。离不开水的纺织服装行业也是澜湄国家的一个支柱产业。一条河的上下游国家往往会因为争夺水源而纷争不断，但中国与下游的柬埔寨、老挝、缅甸、泰国、越南，却通过合作而实现了水资源的互利共享。中国还主动为澜湄合作提供各种形式的融资。2016 年，澜湄合作专项基金设立，目前已支持开展了400 多个项目，为4 万多人提供了培训。

“一带一路”民心相通正在编织中国与东盟国家的情感纽带。“亲如一家”不仅是澜湄文化的长期目标，也是几乎所有人文交流的终极目标。因为情感关系的建立，有利于突破文化隔阂，形成集体认同，为“一带一路”打开有温度的合作空间。艺术方面，有澜湄国际电影周、艺术节；青年交流方面，有“澜湄之约”流域治理与发展青年创新设计大赛、青年创业大赛训练营；妇女发展方面，有澜湄妇女论坛、妇女实用技术培训班；旅游方面，有澜湄旅游城市（三亚）合作论坛、旅游城市合作联盟；教育方面，有澜湄国际职业学院、中国政府提供的政府奖学金和来华培训机会；公共卫生方面，有跨境联控传染病行动，以及为白内障患者实施免费手术的“光明行”；宗教文化方面，有澜湄佛教领袖对话、佛牙舍利赴缅甸泰国供奉等活动。

放眼未来，中国与东盟在科技领域也会有合作机会。东盟是数字经济的新兴市场。包括阿里云、微软、谷歌等在内的云计算厂商，都纷纷在东南亚加大投资，招聘人才并建设更多数据中心。在电商领域，东南亚最大的两家购物网站，一个叫作Shopee，中文翻译为“虾皮”，它最大的股东是腾讯；另一个叫Lazada，中文叫“来赞达”，由阿里巴巴绝对控股。这两个东南亚电商巨头，在产业链条、金融链条上，都和中国市场形成了对接。这些基层商业的联通，与RCEP 的顶层设计齐头并进，一点一滴地改变着亚太合作的进程。

五、结语

亚太地区对中国至关重要。区分多层次的合作对象，做好安全风险管控，是新时期中国参与亚太合作的必然要求。

因此，新形势下推进中国与东盟合作，有着重大的理论意义、战略意义和现实意义。首先，“一带一路”突破了传统的合作模式，欢迎异质性合作，主张平等、开放、共赢，而且不以结果为导向，无疑是对国际合作理论的创新。其次，东盟“中心地位”具有三重战略意涵。东盟的中立、中间人和地区领导者角色，使它成长为一股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的力量。再次，东盟作为冉冉升起的新星，在地理位置、自然资源、人口红利、数字经济等方面不乏亮点。

展望新时期亚太合作之路，中国将面临下列机遇与挑战。第一，一个开放的亚太共同体，有利于把“蛋糕”做大，保持系统的活力。第二，RCEP 可能在贸易逆差、人民币国际化、金融营商环境、全产业链竞争等方面，为中国带来利益与风险。RCEP 未来如果能吸引印度加入，并制定更高阶的规则，会在与CPTPP 的角逐中脱颖而出。第三，“一带一路”在东南亚具有广阔的前景。中老铁路的开通运营，已经初步显现出国际物流黄金通道的作用。“一带一路”民心相通，正在编织中国与东盟国家的情感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