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婷
(本溪开放大学,辽宁本溪 117000)
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惜春奉贾母之命准备描画大观园,众姐妹齐聚一堂,曹公借宝钗之口贡献了一段有关绘画的精妙论述:“这园子却是像画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不仅仅是一段关于绘画布局、描摹技巧的独到见解,更是作者开展文学创作、运用留白艺术的理论基础——文字亦如绘画一样,“笔不周而意周”。《红楼梦》在篇幅设置、人物刻画、结构安置、语言运用等方面,也同绘画一样,通过有意设置的留白,引导读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展开想象,进而实现与作品的跨越互动和深层共鸣。
“‘留白’一词源于中国古代的书画艺术,是一种高层次的艺术境界。”[1]它指的是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结构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空白的艺术手法。《艺舟双楫·述书上》记载邓石如的话说,书法艺术应“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2],即有字部分与无字部分疏密有致、措置得宜,使得虚实结合,获无限之趣。华琳在《南宗抉秘》中也指出,“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强调了留白的重要作用——达到画尽意在的深刻意境。
艺术的共通性使得留白手法不仅局限于书法、绘画领域,也逐渐渗透至文学范畴,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曹雪芹“在作品的人物形象设计、性格色调搭配和场景色调渲染诸方面,恰当安排,精心敷色,产生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效应”[3]。《红楼梦》全篇不乏留白之处: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贾母担心服侍她的人不够贴心,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给了黛玉,后文没有再介绍鹦哥,却凭空出现了紫鹃,此处便隐去了黛玉将鹦哥改名为紫鹃的细节;第三十回,宝黛二人闹别扭,黛玉说出“你这——”之后,拿出手帕擦泪,未尽之言书中也未表;第六十八回之后,尤三姐自刎,尤二姐吞金,两人的母亲尤老娘在书中再未提及,并非她真的消失了踪迹,只是对情节已无推动作用,便被作者隐去了存在……广泛运用的留白手法,是《红楼梦》叙述情节、勾勒人物、描摹情志的重要手段,值得深入研究。
《红楼梦》中有几处非常明显的情节留白,第十三回秦可卿之死即是一处。秦可卿作为贾府“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出场不久即生病,第十回中请来一位极高明的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开了方子抓了药,说此症“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第十一回,凤姐看望秦氏,可卿虽暴瘦,还说想吃枣泥馅的山药糕,貌似病症有所缓解,但短短两回之后秦氏就突然去世。书中写道:“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短短十五个字,便隐去了四五页的内容。脂砚斋在此处批道:“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4]有研究者认为,此处原本有一段“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因脂砚斋嫌其“丑”“露”,又感慨秦氏魂托凤姐、寄言贾家后事情真意切,令人悲切感服,所以建议曹公删去了这节文本。虽然此处文字缺失,但我们仍能从后文的描写中察觉到相关情节的蛛丝马迹:可卿死后,尤氏突发疾病、不能理事,贾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恣意奢华、明显逾制的棺木,触柱而亡的丫鬟,焦大“信息量”巨大的醉骂……都暗示出秦氏之死似乎非同寻常——不是病死,而是伦理纲常之外的非正常死亡。通过展示细节让读者自行想象,使得真相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更能体现贾府光鲜外表之下的腐朽荒淫、堕落黑暗,也让人对秦氏这样封建没落大家族中的牺牲品寄予无限同情和哀叹。
秦氏死后,宁国府上下乱作一团,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主持丧事,贾珍求了凤姐。凤姐一方面念着素日的情意,一方面也着意卖弄,早起晚睡、尽心竭力,将丧事办得极尽风光。第十五回,宁府送殡至铁槛寺,附近水月庵的姑子净虚趁机来求凤姐。原来张财主家有位漂亮的小姐名唤金哥,在一次进庙烧香时被李衙内看上,李衙内想求娶张小姐,但张小姐早已与长安守备的公子有婚约,张财主贪恋权势,想将女儿嫁给李衙内,但守备家不依,于是打起了官司。净虚在中间牵线搭桥,想让凤姐从中斡旋,逼迫守备家退亲。凤姐收了三千两银子,嘱咐心腹来旺,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给当地节度使云光,暗中办妥了此事。谁料张财主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听说父母贪财退了未婚夫,便用一根绳子悄悄自缢,用生命表达了内心的反抗。守备之子听说金哥自尽,也投水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自讨没趣,人财两空。凤姐虽然不算是整件事的主谋,但总归与两条人命脱不了干系,为三千两银子生生逼死了一对多情鸳鸯。第十六回写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可见类似的事情凤姐还做过很多,只是书中略去不提。这些隐晦的情节留白为我们展示了聪慧能干、八面玲珑的王熙凤的另一面——贪财、狠毒、弄权。作者这样写,一方面为后文凤姐逼死尤二姐、私放印子钱等恶行进行了铺垫;另一方面交代了凤姐“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原因——无子、善妒、放贷、人命……作者把休字拆成“人木”,正是上述因素导致了凤姐被休的结局。
第六回,刘姥姥初进荣国府,鼓足勇气正想跟凤姐开口“打秋风”,贾蓉忽然来借玻璃炕屏。嬉笑半日要走的时候,凤姐叫他回来,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这几句话意义不明、极尽暧昧,难免让人对这对婶侄的关系产生无限遐想:这两人有不伦情事,还是曾合谋揽财?我们并不确定,但从彼此轻浮暧昧的态度能够推断,两人关系熟稔、私交甚笃,贾蓉很可能是凤姐的心腹,暗中帮其做了不少不法勾当。这些也能从后文“毒设相思局”“大闹宁国府”等情节中得到印证。
第三十五回,宝钗的侍女莺儿被宝玉找去打络子。她一边打络子,一边和宝玉闲聊:“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还在次……”宝玉喜不自胜,正等着莺儿细说,宝钗却突然驾到,将话题岔开。此处刻意的语言留白,一方面可以让读者自行想象,这几样好处到底是什么:高洁的品性?不凡的气度?广博的学识?另一方面,莺儿的举动是有意撮合金玉良缘的,无论出发点是什么,都可以推断宝钗对宝玉素日一定有情义,否则贴身侍女怎会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微露意”?此外,话题随着宝钗的到来戛然而止,别有一番犹抱琵琶、欲说还休的含蓄意味,体现了作者不肯用言语唐突“蘅芜君”,与宝姐姐沉稳的气质、端庄的人设相契合。
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与宝钗闲谈。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更大的呢。”“玫瑰露”和“茯苓霜”是书中典型的“灰犀牛”事件,内含一系列问题,作为冰山一角,撞破了贾府繁荣兴隆的表象,暴露出内部的人事混乱、管理漏洞、作风不正等问题。当时宝钗协助探春理家,了解这些内幕是顺理成章的事,以其谨慎的性格,必不会大肆宣扬,所以这几件更大的事就形成了留白。“玫瑰露”与“茯苓霜”已经牵扯众多,比它们更大的事由宝钗不经意间提起,又不细说,仅一笔带过,就为读者制造了情节上的悬念,也避免了相似事件的重复,同时暗示贾府江河日下、没落衰亡的结局。
宝玉的“前丫鬟”茜雪是人物留白的典范。茜雪本是宝玉屋里的大丫鬟,她能够近身伺候宝玉,为其端茶倒水,可见身份不低。有研究者认为宝玉屋里的丫鬟按照“风花雪月”来排序,可以推断茜雪跻身“四大丫鬟”之列,在晴雯之后、麝月之前,与袭人、鸳鸯类似。第八回,宝玉在薛姨妈处喝了几杯酒,因李嬷嬷反复阻拦生了一肚子闷气,回到住处想喝枫露茶,茜雪回答:“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这话惹得宝玉勃然大怒,李嬷嬷的托大、越级、贪占等一股脑涌上心头,让他怒从心起,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下一掷,打个粉碎,跳起来质问茜雪:“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立刻去见贾母,撵他乳母。
借着酒劲儿,宝玉闹了个天翻地覆,袭人等上前苦劝才作罢。但是通过后文可知,李嬷嬷并未被牵连,还活跃在各个章节文段中,反倒是无辜的茜雪被泼了一裙子茶后撵出了贾府。茜雪出府后杳无音信,好像是个不需赘述的人物,但在第十九回,李嬷嬷说:“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第二十回,李嬷嬷拉住黛玉宝钗,又将茜雪和酥酪之事唠叨一番。第四十六回,鸳鸯也说:“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茜雪被屡次提及,可见并不是一个一次性的角色。据脂砚斋透露:“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5]因此在原书中,茜雪应该还有重要的戏份,大抵是宝玉遭难后,人人避之不及,这个昔日被无辜撵出去的丫鬟却冒着相当大的风险到狱神庙安慰、救助,可惜后八十回原稿遗失,续书中再无茜雪身影,形成了无奈的人物留白。
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为了讨贾母的欢心,故意用自己的村言村语惹大家发笑。她和凤姐、鸳鸯通力合作,果然给这些豪门深闺中的命妇、小姐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欢乐:“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这段描写精彩绝伦,湘云的豪爽,黛玉的娇弱,宝玉的受宠,惜春的年幼……人物动作各异,形象跃然纸上。但是此处缺少了对两个人的描写,一是宝钗,二是迎春,明显的人物留白暗藏着作者的匠心。
薛宝钗——大观园群芳之首,性格稳重平和,举止娴静典雅,正如其花语所云:“任是无情也动人”。整部书中一直以处事淡然、举止大方的形象示人,去看望被打的宝玉时多说了一句“心疼”、宝玉午睡时坐在其床边为其绣了几针肚兜、滴翠亭扑蝶等是仅有的几次忘情,所以当众人被刘姥姥逗得捧腹大笑时,可以想见其不会失态。在一片笑声中描写不笑的宝钗,未免会破坏欢乐的气氛,作者索性将其隐去。对迎春的一笔带过亦是如此。迎春虽为贾家的二小姐,但是懦弱木讷、才学平平,是大观园中的“小透明”,对文学艺术的领悟力也不高,反应相对迟缓,所以很大概率也是一片笑声中不笑的“异类”。作者对她们刻意留白,使整段描写更加完整流畅、不显突兀,气氛也更融洽和谐,真正做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重要表现手法,留白在《红楼梦》中被广泛使用。其作用有三:
在人物描摹上故意制造一些空白,可以将有限的意象与无限的情感有机结合,达到一叶知秋、见微知著的效果,体现人物蕴藉含蓄、潜藏不露的独特韵味。
《红楼梦》中的语言留白,有的是欲言又止形成的,有的是被人或事打断形成的,有的是为避免重复而转述,还有的是有隐情而用了曲笔。这些留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促使读者对残缺、模糊之处展开填充,思考潜藏的深刻含义,做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紧张的情节中插入空白,可以适当缓解冲突,做到张弛有度;在缓和的情节中突出留白,可以使情节紧凑,缩减篇幅。《红楼梦》的留白使小说情节虚实相间,跌宕起伏,更加引人入胜。
留白艺术承载着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特有的曼妙美感。在人物、情节、语言、心理、结构等方面建构空白,可以解除文字的制约,召唤读者一同解读文本意义,进而增加作品的艺术魅力和美学倾向。研究《红楼梦》中的留白艺术,应立实逐虚,将空白填充为非空白,将静态转化为动态,使得同样的空白,在不同年代、背景、经历的读者眼中,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绚烂、计白当黑的张力和含蓄隽永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