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平
一
仲春时节,新庄河细如一根七弯八拐的野葛藤,在和爱坝子里缓缓流淌。冒出东山尖的朝阳,如千枚万枚金针斜刺向河谷坝子,有的落在并不宽阔的河面上,被阵阵微风揉成了碎金。河的两边是大片大片的冬早瓜菜,有西红柿、黄瓜……这是个充满收获喜悦的日子。在热闹繁忙的人群中,李槐仙正背着一筐实沉的瓜菜走向停在机耕路上的车子。她是来帮娘家大哥采摘瓜菜的,已吃住在大哥家三四天了,看样子还得忙活一两天。
一阵风吹过。李槐仙裤兜里的手机骤然响起。她本打算抹一把脸上汗珠子的手只好放下,费劲地掏出手机。一滴汗水乘机沿着她眉眼边的皱纹溜进她眼里,弄得她右眼立马恶辣辣地疼。“文明在哪里,我来告诉你……”手机催命鬼一般叫个不停,她顾不得眼睛的疼痛接了起来:你老爸晕倒了?还有什么?奶奶、灵儿也病了,去县医院啊,好好好……
李槐仙赶到医院,见丈夫躺在住院部大厅的担架上,婆婆坐在旁边的轮椅上,大儿媳焦晓抱着孙女灵儿焦急地站在一边。她叫了一声“妈”,眼泪便顺着嫩白的面颊滚了下来。李槐仙接过儿媳手中的灵儿,满眼怜爱地看了看,又抬头安慰儿媳说别急,别急。
在等待大儿子办理住院手续的煎熬中,儿媳抽抽噎噎地向她讲述了一家老小同时病倒的情况。早上,她丈夫宗世荣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平时壮如牯牛的汉子,眨眼间变成了一具只有呼吸的活尸。她婆婆这几天腰腿疼痛突然加重,连地都下不得,吃药扎针都不见好转。最让人不解的是她才五岁多的大孙女,好端端的没着凉没感冒却发起烧来,并且反反复复,久治不愈,仅三五天工夫,原来活泼水灵的花骨朵儿,便像被开水浇了一般蔫了下去。
待大儿子宝金办完三人的住院手续,丈夫宗世荣已早被推进急救室抢救了,医生说是中风,得住院观察治疗,能不能醒过来只能听天由命。
把婆婆、孙女送到不同科室安顿好,太阳已偏西了。一家人除不省人事的丈夫,其余的都困顿饥饿不堪。没办法,自嫁到宗家后闯过多少难关的李槐仙,不得不再次面对摆在她面前的这道坎,开启她进县城护理亲人的艰辛生活,也让她再次体会了世间的人情冷暖。
李槐仙家三人病倒住院成了村里人的中心话题。一时间谣言四起,最普遍的说法是她家撞鬼了。那曾把她丈夫拉下水,让她丈夫在牌桌上输得只剩裤衩的苟二认为,是她名字里的“鬼”“仙”在作祟,拿起她的名字开涮,幸灾乐祸地说,你叫什么“槐仙”,你是神仙他妈啊?还“怀仙”!还有的说她这几年来对公公婆婆不孝,对丈夫不敬,鬼神惩罚她了。村里有个故作高深、经常装神弄鬼的晏半仙,以前被李槐仙戳破过他骗人的把戏,让他丢掉了快到口的“肥肉”,一直对她怀恨在心,这时哪肯放过整治她的机会,说自己夜观天象,宗家犯了天煞。还说他有一天见宗家房顶上腾起一股妖雾,就知道他家最近肯定要摊上大事儿。他神神叨叨,把自己说成玉皇大帝的小跟班一般,神乎其神,让人听了觉得宗家特别是李槐仙晦气重,千万沾惹不得,好似只要走进她家门、接近她家人都要倒大霉。弄得一村人连她家的大门都不敢迈,更别说探听一下病情,表示一下关心,帮她家分担一点困难了,连她儿媳的父母都只碍于儿女亲家的情分,打了个电话问候了一番,然后发了个微信红包了事。在医院她也见到过三五个看病抓药的村里人,但她正要和他们打招呼时,人家装作没看见她走了,弄得她一脸难堪。
村里人对她家的孤立、冷漠,让李槐仙伤心寒心,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命贱如草,天上下雹子也只得接着,受着。她不会理会村里谣传的那些屁话。她婆婆的病,她不用问医生就清楚。婆婆已七十四岁,她年轻时是全公社有名的铁姑娘。当年农业学大寨改造队里老鹰岩坡地时,她在拉着赶板平地的过程中,硬生生拉断了赶板上的绳子,一头栽到岩子下面摔伤了腰腿,从此落下了痨伤。以前是每当天气变化她就腰疼腿疼,被村里人戏称为天气预报员,说她比县气象局还预报得准。后来,气象预报使用了卫星云图,准确率大大提高,可她的老腰老腿几乎天天疼痛。这次她腰腿上的老毛病大大加重,李槐仙敢肯定是因为她不在家,老两口贪嘴吃了太多腊猪脚、火腿肉等引发的。
对于丈夫为啥突然中风成了植物人,李槐仙听医生讲了两次便摸了个门儿清。十年前,她丈夫开着一辆呱呱乱叫、黑烟滚滚的农用车倒腾山货,狠赚了一把,在村里成了像螃蟹一样横着走的牛人。哪料村里那几个在他面前像哈巴狗般的浑小子惦记上了他,吹吹拍拍、连哄带骗把他拉上了牌桌。从此,他迷上了打麻将、炸金花、斗地主,白天黑夜不着家,不是“战斗”在赌场,就是“战斗”在酒场,结果没到五年,他就包包瘪了,身体垮了,唯有赌瘾还死死缠着他,让他吃不香睡不着,总要偷偷摸摸整几把。如此一来他血压、血脂、血糖全高。这几天,她去她大哥家帮忙采摘冬早瓜菜,没有人管束他,他便经常与人一通宵一通宵地打麻将。听说出事儿那天夜里他赢了不少钱,可当他喜滋滋地往家走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你说这是哪个鬼神害了他?
最让李槐仙揪心的是孙女灵儿的病。她一个人见人爱的花骨朵,招谁惹谁了?老天爷为何让她得了怪病!灵儿住院的第三天,她二叔宝银从市里回来看她,刚走到她病床前,她便一下子扑到二叔怀里,仰着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调皮地瞅着二叔。二叔知道她要自己做什么,便亲了亲她瘦瘦的笑脸,还用下巴在她脸上蹭了蹭,痒得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二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久久伏在自己肩上。二叔怕她看到自己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作为奶奶的李槐仙看着这一幕,赶忙躲进了卫生间。
医生说灵儿可能是得了白血病,待检查后才能确诊。李槐仙听后心里像压了一盘石磨一般沉重,一问病因,医生说可能是长时间吃了农残和激素超标的食物或者是经常接触农药等有害物质导致的。
一家人同时病倒三个,家里还有快八十岁的公公需要照顾,地里、圈里还有一大摊事离不得人,李槐仙只好让大儿子宝金回去,自己和儿媳在医院照顾病人。
开头几天,李槐仙很不适应,一方面是不熟悉医院的环境,做什么都让她摸头不着脑,一会儿去这个楼,一会儿又要去那个科;一会儿要打饭打开水,一会儿又要送屎送尿去化验……自己东瞄西找,左问右瞧,像一个刚进门的小媳妇,生怕哪点没搞好,小心翼翼的,很是累人。另一方面,她不习惯医院那个气味和气氛。她以前只进过乡卫生院或小诊所,如今来到县医院,看到那排长队挂号、交费、取药和一屋子人睡的睡坐的坐打吊瓶等阵势,她心里就有些犯怵。第一次带婆婆去理疗,到地儿一看,弄得她心里一惊:啊啵啵,我的天啊,以前只听说大医院里看病的人像菜市场里的人一样多,这县医院咋也这么多病人!整个理疗室像个小型商品交易市场,熙熙攘攘的,一大屋子都是病人,站的站,坐的坐,躺的躺。有呜呜呀呀呻吟的,有咬住牙关挺着的,有木头一样面无表情呆坐着的……十多个医生忙得没有喘息机会,电疗、磁疗、激光疗、针灸等稀奇玩意全用上了,但大多数患者还是只能干等着,有几个疼得龇牙咧嘴或大呼小叫的病人也只能在一边硬挺着。
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虽都戴着口罩,但李槐仙还是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一问有脑梗的,有关节劳损的,有患肩周炎的,有落枕久治不愈的……有的能聊几句,有的根本认不出她是谁。
几天后,她熟悉了医院环境,消毒水的气味也不再那么刺鼻了,看到那些求医问药的壮观场面她心里不但不怵了,而且还有了伴儿多的感觉,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做起事儿来也就觉得轻松了。
婆婆的病不可能断根,只能治标。住了十来天,她腰腿疼痛大大缓解,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灵儿的病被确诊为白血病,转到省城大医院去了,大儿子两口子只好去陪护,家里就剩她公公一人,李槐仙很不放心,便遵医嘱让婆婆出院回家养着,好歹两个老人可以相互照料一下。这一来,她倒是轻松了不少,只是挂念孙女的病和公婆的生活,但她分身乏术,也只能把那份焦虑强压在心里。
二
一天晚饭后,同病房陪护老娘的妹子约她出去逛逛。她姓任,她们早已熟识了,彼此姐妹相称。李槐仙想她丈夫无异于死人一个,又才给他清洗了身子,没事陪他干坐着也很无聊,便与小任出去了。李槐仙他们县是滇西北著名的煤乡,几十年来,县里围绕上百家小煤窑从山肚子里抠出的煤炭作文章,像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工头儿一样过活着。近十多年来,在“两山论”的指引下,县里放弃“黑道”走“绿道”,全县种植了几十万亩芒果,把遍地黑灰的煤乡变成了绿油油的芒乡,县城也好像从灰头土脸的乡下丫头变成了光鲜靓丽的大小姐,漂亮极了。尤其从老城区与新城区之间穿过的鲤鱼河两边,已被打造成了绿柳成荫、花草芬芳的河滨走廊。
晚霞映照下的河滨走廊显得格外温馨柔美,晚风轻轻袭来,揉碎了河中燃烧的晚霞。她和小任姐妹俩以前也常进城,可都是来去匆匆,从没停下来好好逛逛,感受一下县城的繁华。现如今漫步在画廊似的河边,竟如陈焕生进城一般东瞄瞄西看看,嘴里直叫太美了。吃过晚饭的人们陆续来到了河边,有漫步消食的,有跑步锻炼的,有做操活动筋骨的,有三五一堆闲聊的……看得她们一脸羡慕。她们来到河滨走廊中下部的广场上,人们跳舞的场面颇为壮观,也许是受了音乐和气氛的感染,李槐仙和着舞曲的节律哼了起来,任小妹手脚已轻轻地比划起来。跳舞的人群分三伙,东边一伙跳得节奏舒缓,动作简单。她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走到人群中跳起来。
她们跳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身上已热汗涔涔。走出跳舞的人群,在晚风吹拂下,她们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畅快淋漓,长时间在医院里积压的郁闷被一扫而光。李槐仙笑盈盈地对小任说,啥时候咱们能住到这么漂亮的地方就好了。小任点点头,可眼里的亮光一闪而过,接着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本来李槐仙想与小任好好憧憬一番,过过嘴瘾,但看到她那样子,只好闭上嘴,两人默不作声地往医院走去。
从那以后,李槐仙几乎每天傍晚都到县城里逛逛转转,有时和小任一起,有时独自去。她不了解城里人的生活,但对比城里与农村的环境、城里人与农村人的生活状态以及对身体健康的态度,经历了直面病魔伤痛的她想了许多。
三
李槐仙,李槐仙!一天李槐仙正从住院部大厅经过,听见有人在喊她。她转身望去,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在向她走过来。谁啊?她连忙在脑子里紧急搜索,但直到他站在面前她仍未认出他。
怎么,认不出来了?男子笑着说,我高仁啊!同学们叫“一等”的高仁啊!
哦,原来是老同学啊。李槐仙恍然大悟地回道,你像个小伙子一样,谁认得出来啊。高仁是他们初中时的同学,那时他爹是公社干部,娘是小学教师。他个头高,长得白净,成绩又好,很受老师喜欢。在一群土豆似的农村同学中,他好像一棵嫩嫩的白菜,很是抢眼,大家就根据“高人一等”这词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一等”。初中毕业,他毫无悬念地考取了高中,而大多数同学都像一群羊子般散了各回各家,彼此不知所踪。
你看病吗?高仁关切地问李槐仙。
李槐仙摇摇头说:我在护理我老公。她嫌高仁再问麻烦,接着说,他中风,成植物人了。已住了快三个月了。
哦。高仁叹了口气说,走,我去看看。
李槐仙带着高仁往病房走去。高仁对她说,我现在县中医院当医生,今天是来看一个亲戚,他也住院二十多天了。
李槐仙感觉和高仁走在一起,好像是一个老大姐带着一个小弟弟,再有他们身上穿的也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光鲜时尚,一个土里土气。她偷偷细看过高仁,发现他脸上也爬了不少“萝卜丝”,颈脖上的皮肉也松弛了,岁月并未对他网开一面,他也老态初现。但他脸上的皱纹却如萝卜丝般白晰,而自己脸上爬满的可是时间放长了的“土豆丝”,乌糟糟的。李槐仙再看看自己的穿着,衣服款式、颜色也并不土气,一身上下也捯饬得妥妥帖帖的,但看起来,自己和他相比就是不一样。哪点不一样呢?她想了又想还是说不出来,一种卑微的感觉让她很不自在。
高仁先检查了一下李槐仙丈夫的身体,接着叫她找出各种检查化验的单子给他看。他看得直摇头,小声对她说:再住下去的意义不大。
李槐仙似乎没太明白高仁的意思,有些木讷地看着他。高仁只好进一步说,治疗已改善不了他的身体机能,好转的可能性不大,再住下去只是浪费钱财罢了。他说完不忍再看她,伸手拿出钱夹掏出一些钱递给她说:表示一点心意,望你收下。
别别别……李槐仙慌忙推开高仁的手。
你还认我这个老同学不?高仁真诚地问道。李槐仙无话可说,只得连声说谢谢。当年同学们叫高仁“一等”只是调侃他,其实他并没有高人一等的作派,和一帮农村同学处得很好,从未表现出趾高气扬的优越感,大家对他都很有好感。
李槐仙心怀感激地送高仁下楼,俩人边走边聊起了各自的情况,很快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她逐渐放松下来,一个想法突然从她心里冒出来,便向他要了手机号码。
李槐仙听从高仁的话,为丈夫办了出院手续带着他回了家。出院回家的头天晚上,她犹豫再三最终下决心给高仁打了电话,她不敢奢望当年的老同学为她做什么,只因他一别多年还不忘同学情谊,觉得应与他告别一声。没想到,高仁提出要带着妻子开车送他们回去。她诚惶诚恐连连推辞,可他的真诚是那么毅然决然,并关切体谅地对她说:你家三人病倒已花费很大,我跑一趟既可帮你省下请救护车的钱,还可以去为你婆婆做做理疗,再说我两口子都是医务人员,路上也可帮忙照顾一下你老公。
农村人实诚,听着高仁入情入理的话,李槐仙笨嘴笨舌找不到话再推辞,只好应承下来。放下电话,她想起读书时她们三两个女同学常用农村小孩玩的伎俩捉弄高仁的事,心里愧疚得发慌。同时,想想乡邻亲友的冷漠,她被高仁的那份真情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与高仁夫妇一车同行,李槐仙感到很不自在,觉得不说话不行,而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横竖都怕遭他媳妇嫌弃,也怕他媳妇不高兴,只好有一句无一句地扯起同学时的往事来,没想却勾起了高仁埋在心里的遥远回忆。
李槐仙不知道,高仁心里有多感激她。李槐仙的话东拉西扯,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初一年级快结束时的那场被校领导强调得十分重要的全县数学竞赛,以及由此蓄积起来的那泡让他终身感到羞耻的尿。那是一泡在竞赛考场上快憋爆他膀胱的尿,它等不及主人跑到厕所,在教室旁边的僻静处,主人还来不及解开裤子它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决堤奔涌,使本该畅快淋漓的主人羞赧得面红耳赤,更要它主人命的是,当它在主人裆腿间撒欢时,女同学李槐仙正在十米开外,她被惊得忘了转身躲避,愣了几秒才满脸绯红地掉头跑开。同学们眼中鹤立鸡群的翩翩少年,为自己的紧张胆怯,把羞耻、悔恨永远铭刻在了心里,如年轮一般永难磨灭。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瘫倒在树丛中,不敢回教室、宿舍,不敢见老师、同学。学校领导慷慨激昂的动员和县里来的监考老师的威严模样,在他脑中交替出现,如电影里的蒙太奇一般,反复刺激着他快要断裂的神经,令他龟缩成一团,恨不得从草丛中的石缝里钻进去。想到自己的糗事会经李槐仙之口如山野间的风呼啦啦地在同学中传开,他害怕得瑟瑟发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两三百米外的悬崖,真想纵身一跃把死亡的秘密永久地留给父母,留给老师同学,但当夜幕降临时,呼啸的山风凉丝丝的,吹散了他心中的怯懦,令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生的意念如身上的鸡皮疙瘩,怯生生地从他心里冒了出来,他如幽灵一般躲躲闪闪地回到了宿舍……
他蜷缩在被窝里像只老鼠一样偷听着同学们的议论,等待着大家的嘲笑、挖苦,但吵吵嚷嚷的同学们像没见他回来一般,照常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精神会餐”。那些浸满同学口水的乡野菜名,馋得他肚子咕咕直叫。直到同学们一个个呼呼睡去,也没人谈论到他。第二天一早他爬起来,故作镇静地和同学们一起出操、洗漱、吃早点,怀里如有一只小兔在窜动。同学们仍“一等”长“一等”短地与他说说笑笑,一切如常,大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失踪了半天。
李槐仙没像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把自己的糗事抖落出去?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在煎熬中度过,第三天心虚气短的症状逐渐好转的他,找了个独处的机会,硬着头皮向李槐仙走去,眼睛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目光没有躲闪,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她平静得如一泓秋水。在她清澈的瞳仁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满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开了。
高仁媳妇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没有参与他和李槐仙的忆旧。李槐仙坐在后排扶着丈夫,看不到她的表情,心里虚虚的怕她不高兴,便调转话头和她攀谈起来。高仁的心绪还没从自己的糗事中走出来——如果李槐仙不为他保住秘密,自己会怎么样?还能和他们同学三年吗?会不会转学?还会重拾生活、学习的信心吗……
这些问题,高仁已记不清自问了多少次,每次他心里都默默地对李槐仙说谢谢,谢谢……李槐仙以一颗善良之心保全了他的尊严、名誉,使他挺直脊梁一路走来。他曾多次帮助她搞好学习,以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但终究没能帮她摆脱回农村的命运。后来他们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天各一方,音信全无。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帮助她,让自己从不堪言说的往事中解脱出来,高仁心里颇感欣慰。
越往乡下走,城市在李槐仙心中留下的美好印象,与凌乱委顿的乡野现实形成的反差越大。快进他们村子时,李槐仙看着灰扑扑毫无生气的房舍,心里感到阵阵悲凉。从自然条件来讲,他们村气候炎热,雨水均衡,光照充足。村子下面有几百亩水田,上面有上千亩旱地,山上是广袤的森林草场,种养业都有很好的发展条件。另外,几十年来,在政府的关心支持下,水电路等基础设施也大大改善,能满足生产生活需要,应该不费多大劲就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可直到现在经过前几年脱贫攻坚,村里人才从贫穷的泥潭里爬上坎。眼看一把好牌没打好,想着村里人种种陋习劣行,李槐仙心情格外沉重。她不时偷偷瞄高仁夫妇一两眼,好像没做好作业的小孩,眼神十分慌乱。
快进村时,李槐仙看到了自己的大姑子宗世花。她前两年得了滑膜炎,疼痛使她矮胖的身子费力地向前缓缓滚动。李槐仙心里不忍,便怯怯地叫高仁停下车把她捎上。车子徐徐前行,突然一个人影从拐弯处冲了出来,“嘎”的一声,高仁一脚急刹把车子停了下来。高仁下车一看是一个醉汉,他一手拎着油腻腻的布袋子,一手拎着一个酒瓶子,踉踉跄跄东窜西晃,口里念念有词……
一转眼的功夫车行至李家磨坊,在那棵高大的黄葛树的浓荫下,一大群村民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搓麻将,男的嘴上叼着香烟,或气定神闲,或壮怀激烈,或捶胸叹气……他们时不时抓起身边的啤酒瓶灌两口。女的薄衫短裙,有的敞怀嘻笑,有的喳喳吵嚷,有的嘟囔责怪……全都露出砍断杀伐的气概,那扭来甩去的丰乳肥臀直叫一个霸气。李槐仙早已见惯了这等场面,正要跟高仁絮叨一两句,可高仁心生好奇,缓缓停下车子走了出去。他一眼便看明白了眼前的景象,正要转身上车时,却看到一个置身热闹之外的人。他是个像弥勒佛一样的胖汉,瘫坐在墙边,目光呆滞,嘴角流着涎口水,从面色上看不出他的年纪。
高仁回到车上,李槐仙向他解释说胖汉家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他有钱后胡吃海喝,得脑梗留下了后遗症。高仁哦哦地应和她,感觉一路见到的与他早年的乡村印象出入很大,心里感慨真是时代不同了。
回到家,鸡飞狗跳、垃圾遍地的境况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以前自己家的日子就过得散乱潦草,更何况这段时间家里只有公婆两位老人,他们没让自己和猪鸡牲畜有个啥好歹,已算不错了。但面对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高仁两口子,她顿觉尴尬,恨不得把脸抹下藏到衣兜里。
高仁看出了李槐仙的难堪,边偷偷向皱眉掩鼻的妻子使眼色,边大大咧咧地坐到檐坎上询问起李槐仙大姑子的病情,他妻子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行为,忙凑过去与他一道问诊看病,很快俩人便投入到了自己的职业行为中。他们给李槐仙大姑子开了药方,接着又让李槐仙把公婆叫到檐坎上为二老推拿治疗起来。末了,高仁夫妻俩又教了他们一些平时锻炼保养的法子和注意事项,并给他们示范起来。
李槐仙看到眼前的情景,前不久在县城里逛逛转转产生的想法再次从心里冒了出来。她怯生生地看着高仁夫妇说,现在我们村里人病痛很多,又都是些土老帽,不懂得保养保健,你们能给我们讲讲健康知识就好了。
李槐仙的话让高仁对她刮目相看,心想到底是读过初中的人,还有这个意识。他哪知道这是她三个多月做陪护,增长的见识,是从揪心之痛中得到的感悟。高仁也不管自己媳妇愿不愿意,爽快地答应了李槐仙的请求。
四
忙了十多天,李槐仙终于把家里收拾利索,把地里田里那些等吃等喝的庄稼、果树伺候周全,可以放松下来喘口气了。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和老同学高仁说好的事,便又来了精神劲儿,拿起手机给他联系起来。她要把他答应的事做起来。
史东门风格图案的特点是主要表现真实的美国西部风情,人物的表情动态、动物的毛发和植物组合刻画得都要求精细写实。
李槐仙很快联系好了高仁,但当她要去找村民小组长帮她张罗健康知识培训的事儿时,她丈夫却咽了气。她只好给高仁回了话,赶忙叫回两个儿子,操办起丈夫的后事来。
虽然丈夫前几年的所作所为让李槐仙伤透了心,虽然如死尸般躺在床上几个月的丈夫,早已让她体会不到夫妻的情意了,甚至在她心力交瘁时,她诅咒过丈夫快点死,但当丈夫死亡的事实真切地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以至于心里沉郁多时的爱与恨、荣与屈一齐涌上了心头,一时五味杂陈,人也变得恍惚起来:老宗,你就这样走了?咱们夫妻就做到头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寡妇了……她一会儿觉得天轰然塌了,独自一人守在丈夫旁边呜呜哭泣。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解脱了,一身轻松。她嘻嘻地笑着轻拍着丈夫的脸说:哈哈,你终于彻底滚蛋了!老娘终于不用为你操心了!你永远闭嘴了!你永远吵不过我喽,今后老娘说啥就是啥,你只能给老娘听着!乖乖地听着!
儿子宝金看着母亲疯疯傻傻的样子,满腹担心和狐疑。
中年丧夫令她悲伤不已。当年相亲时他那健朗清爽的身影、新婚的甜蜜、男耕女织共同勤劳致富的场景、儿子降生时的喜悦、丈夫学坏后他们夫妻间的吵闹、她对丈夫恨铁不成钢的责骂以及对婆婆公公的迁怒等等,零零总总杂乱地在她心中翻涌。
她在丈夫灵床边哭笑吵闹了一整夜。当晨光照在西山顶上时,她如梦中醒来一般,变得异常清醒起来,心里开始盘算起如何料理丈夫的丧事。就在这时,她前不久在县城里转悠时产生的想法更加强烈地冒了出来。她站在丈夫灵堂前想:你死在那些恶习上,那就从办你的后事开始改起吧。这样想着,她彻底变回了泼辣干练的自己,当即召集族人开会,宣布了两条规矩:一是凡是来吊丧、守灵、送葬的亲友乡邻一律不得搞打麻将、斗地主、炸金花等娱乐活动。二是丧宴一改过去全是大鱼大肉的传统,改为四荤四素一汤。
李槐仙的决定冒犯了乡村办白事的规矩,立刻在家族中炸开了锅。有的说不让守灵人员玩乐,那漫漫长夜谁熬得住?谁愿意来守灵?有的质问丧宴改成四荤四素,宗家穷得亲友乡邻都招待不起了吗?宗家的面子往哪里放?有的人本来对李槐仙就有成见,认为抓住了她置宗家脸面于不顾的小辫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她身上喷,以泄私愤。
李槐仙早料到族人们的反对,待大家吵嚷完,她理直气壮地问道:世荣是咋死的?难道还要让他的悲剧重演吗?办完丧事要三四天,如果有人没日没夜地在家里打麻将、斗地主玩乐,闹出人命或者有人病倒怎么办?再说灵儿爷爷奶奶还健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能嘻嘻哈哈地搞娱乐活动吗?如果因不准玩乐没人守灵,那我和两个儿子守!
族人们都知道李槐仙是头犟驴,她决定的事纵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宗家幺爸听李槐仙的话硬梆梆的,气不打一处来,便气哼哼地对她说:既然你都咬断铁钉要这么办了,还叫我们来做什么?你去问问我大哥大嫂同不同意吧!
幺爸,爹娘那里我会去同他们说。我今天请大伙儿来不是和你们商量,是要宣布我家的办事规矩,让大家分头知会亲友乡邻,并帮着把话往好的方向说,谁敢乱嚼舌根儿坏我家的事儿!别怪我不客气!李槐仙听出了幺爸话里的硬疙瘩,索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撂下了一串响当当的话。
宗宝金、宗宝银觉得母亲的话说过火了,忙怯生生地向气鼓鼓的宗族老辈们传烟续水,接着又招呼爷啊叔啊的去院坝里喝酒吃饭。李槐仙却不去理会族人们的脸色,丢下众人向公公婆婆的房间走去。她心里底气十足地嗔道:宝金宝银啊,你们不知道,他们哪家你娘没帮过?他们可倒好,咱家近半年来遭此祸殃,全听信苟二、晏半仙等瞎咧咧,怕沾了咱家的晦气,从不伸手帮一把,你们爷爷奶奶独自在家那么长时间,也不见他们问候宽慰一下。他们要你时把你捧上天,不要你时把你用脚踩。他们都是些啥货色,全都亏欠着咱呢。你娘有资格对他们说一不二!
李槐仙把自己对丈夫后事的安排向公公婆婆一一讲明,不出她意料,公公对她提的禁止娱乐、改变菜食两条都不太同意,说还是随大流办吧。她说:你们二老儿子早逝,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应搞娱乐活动。公婆听了她的话暗自流泪,没再言语。菜食问题,她讲了很多道理,但公婆还是不理解不接受。她知道农村人的吃食喜好,有把握把吃食安排得合来客的口味,便对二老表态说,有没有面子得看来客吃得是否满意,你们看效果吧,我绝不会让咱宗家丢面子。若真丢了面子,那我一定在宗家后面的红白喜事上给二老找回来。
她公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儿子又是一个浪荡子,多少年来家里的事儿由她做主惯了,他们既无力操心,也对她放心,也就没说什么。
不出族人们所言,不让守灵的人搞娱乐活动,亲友乡邻们吃过晚饭后便纷纷抬腿走人,只有几个宝金宝银的朋友留下。夜深人静,在夜鸟有一声无一声的悲鸣中,悲伤凄楚的气氛被反复渲染,月光洒在宗家院落里,无比凄清。忙碌了一天的李槐仙手脚闲了下来,但心里的哀伤却潮水般涌动开来。她来到丈夫灵位前,边往长明灯里加清油,边悲咽道:老宗你一路走好……没让你那些狐朋狗友来陪你,你别怨我。你若在天有灵,你应该看清他们都是一些什么人了,他们眼里只有输赢,在乎的只是钱啊!他们不是真心想陪你最后一程,只想醉酒行乐罢了。咱爹娘尚在,小儿宝银还没成家,你却死在与他们赌、与他们吃喝上,真不值啊!你丢下这个家,原本该咱俩共同扛的事儿,现在甩给我一个人,你于心何忍啊……
不知何时,宝金宝银已跪在了他们父亲灵前,母亲的话早已让他们哥俩泪眼迷蒙。
在李槐仙操持下,她丈夫顺利入土为安。她安排的丧宴荤素搭配,菜品新颖,酸辣鲜香,让吃腻了老式八大碗的来客口舌生津,胃口大开,桌上菜肴吃得只剩残羹剩水。听着客人的夸赞,她对自己想改变村里陈规陋习的信心更足了。
办完丈夫的丧事,李槐仙又回到了悲喜无常的状态。她的两个儿子很担心,但还在省城住院的灵儿让人更加挂念,宝金只好嘱咐弟弟宝银多在家陪母亲几天,多宽慰宽慰她,自己先走了。
五
李槐仙为丈夫过完“尾七”,天气已快到秋分时节了。他们那地方属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区,气候炎热,庄稼成熟得早。当下正处在大春已收回家,小春又还未到种植节令的喘息期。她认为正是请高仁到村里搞健康知识讲座的好机会,心想不能再拖了,于是忙给高仁打电话联系。
送李槐仙丈夫回家返城的路上,高仁放下面子和自己媳妇讲了他与李槐仙交集的难堪往事。他媳妇也被李槐仙的善良深深感动,非常理解支持丈夫知恩图报的举动。他们一道参加了她丈夫的葬礼,十分同情她家的不幸遭遇,很愿意为他们村效劳,回去后便做好了准备。电话一联系上,李槐仙和高仁三言两语便敲定讲座的事儿了。接受了高仁一番关切安慰之后,她连忙调转头找村民小组长落实通知人的事。她知道村里人的德性,除领钱分物人到得齐外,其他的开个会、搞个培训老难组织了。
李槐仙兴致勃勃地跟组长讲了自己的想法,却没得到他的积极回应。组长是宗家一个叔伯兄弟,叫宗世明。他知道自己老嫂子落下了疯癫的毛病,拿不准她说的靠不靠谱,便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她,只见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她说:大嫂,大家不是好好的吗,搞什么健康知识讲座?组长四十出头,是个软性子,火烧屁股都不急,人称宗老蔫。正是他柔柔软软的好脾性,不得罪人,村民们才选他当了组长,平时就是村两委的一个传话筒,指望不上他干什么事儿。但李槐仙没法把村民组织起来,只好耐着性子跟他把自己在医院护理病人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透透彻彻地讲了,又结合村里的环境卫生和不好的生活习惯、思想意识作了分析,千言万语归结到一点就是搞健康知识讲座十分必要,是为乡亲们好的大好事儿。李槐仙讲得口干舌燥,但组长始终不急不躁地吧嗒着纸烟,末了淡淡地冒出一句:村两委没要求搞这培训,属民间活动,你张罗的你自己通知吧。
李槐仙是个大块头女人,五十出头,为人泼辣,做事风风火火,村里谁家有个事儿,她爱出头招呼众人帮忙,见到啥不平事,她总是咋咋呼呼作个公断,像婆媳吵架、夫妻闹别扭等清官难断之事,她也能两边周旋,把双方的心气理顺,把矛盾给解决了。一听组长的话,她急了,火冒三丈地说:我不让你出地儿,不要你管饭,你是组长,你通知大伙儿才听,你就在微信群里招呼一声都不行啊?
见李槐仙动了气,并且言语举动好像很正常,组长宗世明忌惮自己老嫂子那火爆脾气,也考虑她做事的魄力,怕以后自家有事时老嫂子不撮合帮忙,才答应说:好好好,老嫂子,我通知还不行吗?
虽组长答应帮忙通知人,但看到他在微信群里不咸不淡的通知,李槐仙还是很不放心。她想这事若放在以前,她花钱请公社放映员来放场电影就不愁人不来,可现在别说请不到放映员,即使请来也没人看。她思谋良久,想不出啥好法子,只好丢下手里的活计挨家挨户去动员。
他们村不算大,只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她东家出西家进,用了两天多时间,硬是把肚子里的苦心向人们重复说了一百多遍,才放心去打扫自家院落,准备接待高仁他们的饭菜。
按约定的日子,高仁夫妇和他的两个同事一早就到了李槐仙家。她招呼他们喝茶吃瓜子儿零食,好一阵忙活,可眼看日上三竿了还不见村里人来,急得她赶忙在微信群里催促大伙儿。高仁他们闲得无聊,提出去村里转转,她无奈,只好让他们别逛远了。
高仁一伙出去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李槐仙接到了组长的电话,说有些人已到他家了,叫她快带讲课的老师去他家。李槐仙这才明白,村里人还在忌讳去她家,怕沾上她家的晦气。她心里先是直骂苟二、晏半仙那两个家伙,转念又暗骂村里人道: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有本事你们永远别跨我家门槛!
李槐仙边联系高仁边招呼公婆也去听听。她公婆对近来家里发生的事有切肤之痛,又尝到过高仁夫妇带给他们的甜头,一段时间来也常听大儿媳妇念叨防病治病的“经”,思想观念有所转变,顺从地和她去了组长家。
到组长家的人约有五六十个,远没达到李槐仙的预期。但她没想到高仁对农村还很了解,也很会讲。他从农村环境卫生状况入题,讲农村人的思想观念、生活习惯以及农村的生态环保问题等,最后讲健康中国的意义和要求。语言诙谐风趣,分析深入浅出,要求坚决有力,字字句句都讲到了点子上。村里人听得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羞愧掩面,时而欣喜期盼……
高仁讲完之后,他同事庄医生又为大伙儿讲保健知识,边讲还给大家示范如何做保健操,并与大家互动,带着大家做了起来。开始大伙儿扭扭捏捏不好意思,李槐仙忙抓住机会邀约几个小媳妇比划起来,最后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加入到了操练的行列中,不多一会儿一群人便热汗直冒,畅快舒爽的笑意在他们脸上洋溢开来。
健康知识讲座的效果非常好,李槐仙想乘热打铁,把注重生态环保、倡导健康生活的氛围声势再造一造,便鼓动组长在培训结束时给大家唠唠,可组长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闷葫芦,死活不站出来说话。她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便站起来说:最后我说两句。我生性是个直性子,大家说今天的培训好不好?
大家的情绪早已被两位医生给调动起来了,李槐仙的问话得到了一片叫好声。于是,她接着说:既然好,那就要把学到的东西坚持下去。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我要讲的第二点是,我们要把今天听到的学到的说给家人听,带动他们跟着你们做。
李槐仙在村里很能咋呼,谁家有个事儿她总是能代主家出头,吆五喝六地组织乡邻帮忙,但从没在正式场合讲过话,再加上近来受了一连串的打击,脑子确实有些迟钝错乱。她说到这里突然卡了壳,不知自己还要说点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结束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脸窘得通红,像小媳妇一样害羞扭捏起来,逗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也不等谁宣布散会,人们开始各自散去。
哦,等一下!李槐仙好像想起了什么,扯开嗓门儿喊道。人们愣了一下又返回聚拢一堆,不知是哪个“调皮鬼”咋呼说:是不是要招呼我们去你家吃饭?
大家又一阵哈哈大笑。李槐仙寻声问道:我招呼吃饭你去不去?我招待高医生他们正缺个打下手的呢。她坦然地看了看大伙,接着说,我正要说这事,以后大家傍晚有时间就到我家去锻炼吧,我带着大家练,还提供茶水,运气好时还有瓜子儿和水果糖吃。
她热情地邀请没有得到众人的回应,场面有些尴尬。她索性高声说:你们别信那些龟儿子说我家晦气重的鬼话!我宗家没有撞鬼,也没啥子晦气!
六
孙女灵儿在省城大医院治疗近半年,终究还是没能治好病。接过儿子儿媳带回来的小匣子,李槐仙当场瘫软在地,泪水如水帘子一般从她面颊流下,一口气堵在她喉头久久出不来,心里的悲伤在她肚腹里左窜右突,就是找不到突破口,直到儿子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在她后背拍了几下,好像才把她喉头的气门掀开,哇的一声,她的哭声如决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李槐仙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沙发上,目光痴痴傻傻的。她的手不停地在灵儿的骨灰盒上摩挲,一遍又一遍,嘴里不住地念叨:灵儿,灵儿,是奶奶害了你,奶奶害了你啊!我只知道方便面、烤薯片、碳酸饮料是垃圾食品,认为自家产的东西环保安全,老是摘田边地角的野果子给你吃,哪知它们都有毒有激素啊!我总爱把你带到田里地里,说什么呼吸新鲜空气,让你在绿色的田野里养眼养心,结果让你吸进了太多有毒的东西。灵儿,奶奶蠢啊!奶奶……
李槐仙泣不成声,抱着灵儿的骨灰盒不撒手,一连两三天茶饭未进,疯疯傻傻的症状大大加重。她一会儿找来灵儿夏天穿的花裙子放在骨灰盒上,嘴里嘻嘻笑道:咱灵儿是小仙女,好漂亮……过一会儿又找来灵儿的冬衣,念叨说:灵儿冷了,来穿上,灵儿乖,千万别着凉……
看着母亲的样子,宝金和他媳妇既难受又担心,每天总是小心翼翼地陪着,尽量不提有关灵儿的话题,实在想女儿了,小两口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着女儿的照片默默流泪或相拥痛哭一番。他们偷偷地把灵儿的衣服、鞋帽、玩具、照片都收好藏起,心想母亲见不到这些东西,渐渐会减轻她对灵儿的思念,但母亲总能把它们搜出来,让他们焦急又无奈,最后只好下了狠心隔三差五地把灵儿的东西偷偷烧掉,只留了三两样锁在一个铁盒子里给自己留个念想。
李槐仙好似大病了一场,人消瘦了一圈,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原本高高朗朗的人也好似矮下去了一截,直到半年后她的脸上才有了一些血色,身体才恢复了一点点,但神志好像还是有些不太清爽,一会儿痴痴呆呆的,一会儿又如竹林里的麻雀叫喳喳的。
前几年,大搞脱贫攻坚,李槐仙他们村虽只有四户建档立卡户,不属于重点攻坚村组,但乡里村里还是狠抓了村容村貌整治,组织了卫生大扫除和沟塘清淤等,还在西边村口摆放了几大个垃圾桶,要求村民把垃圾都归到垃圾桶里,乡环卫站的清运车十天来清运一次,并且花钱在每户建档立卡户中各聘请了一个环境卫生监督员,一时间村里干净整洁了许多。但随着脱贫攻坚检查验收结束,县里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后,乡村两级管得不紧了,村里人邋里邋遢的毛病又复发了,环境卫生监督员拿着钱却不想得罪人,完全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村里又回到了过去的窝囊样。
李槐仙疯傻状态加重后,人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记忆也好像有了选择性,一些事她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事即使刚刚发生或者别人给她反复说过,她也没有一点印象。最近差不多一年没进城了,但她脑子里总是城里敞亮的模样,走在村子里心头就发毛,嘴里直说呸呸呸,脏,脏!踩在那些垃圾上,她会尖叫起来:虱子,虱子!你们看好多虱子,哦哟,我身上好多虱子,好痒哦!你们好龌龊,到处丢垃圾!
清醒的时候,她就想应该好好打扫一下村里的垃圾,还应该管管乱丢乱倒垃圾的人。但她在村里不当头不当尾的,说话不作数,给组长兄弟叨叨了两次也没起啥作用。她可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现在又十分偏执,忍不住又发起了牛脾气。她叫不动别人,就自己干起来。她戴上口罩推着自家的“鸡公车”打扫起村道来,先扫主道再扫岔道,每到一户门前便敲开门指着人家说:唉唉唉,要讲卫生,不要乱丢垃圾哦!村里人在一起不知几辈人了,明面上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你不说我家短、我不戳你家痛地过活着,现在猛然间被她不留情面地臊一通,顿觉好像在众人面前被脱光了衣服一般难堪。
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这是一般人的生活态度之一。所以,面对李槐仙不客气的言语,人们大多当成疯话没太计较。以前处得好的,觉得情面上抹不开,表面上一脸羞愧地点头说要得要得;碰上情分浅或者以前彼此间有芥蒂的,便会剜她几眼,甚至轻蔑地小声骂她:真是个疯婆子!你裤腰带上挂死耗子,冒充啥子打猎人!
他们大湾子村不算大,但垃圾太多,打扫一遍已把她累得够呛,但她在前面打扫,很快人们又在她后面丢了一地,看得她大儿子宝金心疼不已,便乘她清醒时劝她别白费工夫了。她气冲冲地说:不行!我就是要扭转他们不爱卫生的臭毛病!宝金知道娘又犯了傻劲,是劝不住的,只好抽空帮她一起收拾,并见人丢垃圾就央求说,你看我娘跟这些垃圾杠上了,整天累得像老水牛一样,你们就多走几步路丢到垃圾桶里去吧,不然她会累死的。
宝金平时很受人尊重,说话也让人觉得受听,渐渐的人们同情起李槐仙来,自觉地把垃圾收集起来三五天去村西口一次倒入垃圾桶里。一时间村里干净了许多,李槐仙见了竟像小孩一样开心地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李槐仙从什么地方弄了一个红袖套和小喇叭,反正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就看见了倍感新鲜的一幕:戴着红袖套的李槐仙挎着一个竹篮子在村子里边走边捡垃圾,每走一段还要吆喝道“垃圾别乱丢哦”、“讲究卫生,人人有责”……和以前不同的是,人们不再把李槐仙的怪异举动当作疯癫行为了。
七
李槐仙,你真是个疯婆子!老子们惹你了吗?你掀老子们的麻将桌!苟二的吼声在大湾子村寒冷的晨风中炸开时,村里人大多还赖在床上没起来。他们有的在回味昨晚的美梦,有的在盘算着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有的在酝酿如何到乡街或县城里整点票子……但此时,他们全都被苟二的骂声吸引住了,停止了大脑的活动,大气都不出地等待着听接下来的好戏。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苟二这声毫无新意的怒吼之后,离他家近的人就听到了一声手掌抽到人脸上的脆响,耳尖的还听到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他们由此猜想,疯婆子李槐仙管闲事被揍了!
人们的推测没错,在苟二家低矮狭窄的堂屋里,透过昏暗的灯光,被李槐仙掀翻的麻将桌四脚朝天地栽在地上,花花绿绿的麻将子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被苟二甩了一耳光后又猛推了一把的李槐仙,可怜巴巴地趴在西边的旮旯里。她左边嘴角挂着一条醒目的血迹,目光硬硬地瞪着离她不远的几个汉子。他们抓着暴跳如雷的苟二,目光像一束束锋利的银针刺向缩在地上的疯女人。很明显,他们也为李槐仙搅了他们的好局而大为光火,恨不得用两眼把她剜死。但他们又怕气急败坏的苟二下手失去了轻重,把疯婆子整出个好歹来,让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李槐仙呸地一声把嘴里的血水吐在地上,激起一朵烟尘。她有些费劲地爬起来说:苟二,你们已赌了两天两夜了,该歇歇了,再赌下去你们很快会得病的!会死人的!我是为你们好啊,听我一句劝吧。
老子们要你管啊?你是我们婆娘吗?还是我们妈啊?李槐仙的话再次刺激了苟二。他嘴里骂着,手脚一蹦一跳地想挣脱牌友们的拘绊再揍眼前的疯婆子几下。
有些把控不住局面的几个汉子,被李槐仙的火上浇油气得咬牙切齿,其中的赖三恶狠狠地吼道:疯婆子,你别啰嗦了,快滚!
你们宗大哥是咋死的你们不清楚吗?老嫂子劝你们别没日没夜地赌了。李槐仙边说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苟二像条疯狗一样撵了出来,赖三他们忙加大力气把他摁住。
走出苟二家那充斥着烟味、汗味、脚臭味的污浊之地,李槐仙干呕了两下。她拍拍身上的灰土,回头恨恨地看了看苟二家破旧的房子,转身走了。
母亲虽是管闲事掀了苟二他们的麻将桌,但苟二打了自己母亲。这还是让李槐仙的大儿子宝金觉得不能忍受。他为母亲嘴角涂上红药水后,像一头被惹怒的牯牛一般奔向苟二家,从被窝里一把抓起苟二问道:你说是公了还是私了?
苟二刚睡下不久,冷不丁被人抓起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欠了不少人赌债,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债主找上门来了,待看清是宝金,才猛然明白是咋回事儿。回过神来的苟二胆子壮了起来,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豪横劲,眯起惺忪的小眼睛冷冷回道:公了咋个了?私了又咋个说?
宝金逼视着苟二说:很简单,公了你就等着警察来开罚单、拘留!私了,你去给我母亲道歉,并带她去医院检查,如果她被你打伤了,那医药费你负责!
什么?她管闲事掀我们麻将桌还有理了!苟二暴跳起来。
好,你是不想私了了?宝金一字一顿地说,那好,我们让警察来说说到底是谁有理!宝金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报警。
苟二见状立刻软了,忙不停地摆手说别,别,别,贤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苟二是根老油条,拘留所他已进进出出好几趟了,吓不着他,但说起罚款他就怕了,他这几天输得饭都快吃不起了,若再被罚几百块钱,怕是再也翻不起身了。
别装软蛋了,你苟二怕过谁啊!宝金讥讽道。
我怕你,叔怕你还不成吗?苟二心慌慌地觍着脸说。
那走啊,还杵着干啥?宝金大声喝道。苟二慌忙套上衣裤,乖乖跟着宝金出了门。
苟二是李槐仙婆婆家的一个远房侄儿,虽算不得上香火的亲戚,但总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他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找了个后妈,从小日子就过得苦。李槐仙是个热心肠,见不得人遭罪。自苟二小时候,她就一直帮着他,但苟二不成器,读书读不进去,干活偷奸耍滑,后来还沾上了赌,更让人看不上眼。他父亲拿他没法,只好把他撇开单过,现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他向来油嘴滑舌很会演戏,心想眼下只要能过宝金这一关,叫他做什么都行。他打的算盘是把戏演足,感动宝金和他娘,让他们别扯啥医药费不医药费的,反正只要不让我出钱,你们想咋整咋整。
所以,他一来到李槐仙跟前便咚地一声跪下,一边不停地作揖,一边满是悔恨地说:老大嫂,我苟二不是人,对您动了粗,对不起您了,我在这里给您赔罪了,求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原谅兄弟吧……
李槐仙不知宝金去找了苟二,猛然间被眼前一幕整懵了。看着宝金威严地站在旁边,愣了愣神才渐渐明白儿子是要教训一下苟二,忙正色道:你苟二是什么人啊,我李槐仙哪受得起你如此大礼!
李槐仙恨铁不成钢,见到苟二就是一肚子气,此时正是杀杀苟二威风的时候,她旁边正好有把椅子,便顺势坐下,翘起二郎腿说,苟二,你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你说你天天赌,得到了个什么?你宗大哥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钱输光了,命丢掉了,我看你是要走他的老路啊!
苟二双手伏地,头勾在胸前想:大嫂你这话说得真差劲,让我无法接啊。
你从小到大,大嫂对你咋样你心里该有数吧?大嫂什么话都跟你说过了,今天我也不跟你啰嗦了,就问你一句,大嫂掀你们麻将桌对不对?李槐仙正气凛然地问道。
对对对!苟二把头点得如鸡啄米。
看着苟二那副低头认错的模样,李槐仙不知咋地脑中竟闪过包公审案的画面,恍惚间有一股浩然之气在心中升腾,一番义正词严的话便从她的嘴中蹦了出来:既然你说对,那你听好了,今后大嫂不准村里有人赌博!大嫂明人不做暗事,如你们再赌,我可不想再受你们的窝囊气,直接报派出所了!料你们也不敢把我咋样!
苟二膝盖跪得生疼,忙说:不赌了,坚决不赌了!如再赌,您就叫警察来收拾我们!
李槐仙可能精神是有些不大正常,看到苟二那忏悔的模样,她绷得紧巴巴的脸立马又松弛开来,满怀柔情地说:起来吧,大嫂是为你们好啊,不然我一个电话打到派出所就把你们几个龟儿子收拾了!但大嫂不忍心那么做,不想这么绝情啊。你是个苦命儿,好好挣点钱,娶个媳妇过几天好日子吧。
李槐仙说完,意犹未尽地看看苟二,站起身走了。苟二看看黑李逵般杵在一边的宝金,想走又不敢走。
走!带我娘去乡卫生院检查。宝金对苟二喝令道。
苟二一听心里直叫苦,正面露难色,却听李槐仙说:宝金,算了,你娘苦日子里滚过来的,他那两下子还伤不到我筋骨。
宝金还在气愤难平,瞪了苟二一眼,喝道:滚!
八
当村里人渐渐接受了李槐仙的疯癫行为时,她家里人却受不了她的管制了。一方面在生活上公公婆婆、儿子儿媳都对她有意见。另一方面,在生产上儿子儿媳都不理解她的做法。
也许李槐仙受到的刺激确实太大了。她一个吃铁吐火的人,竟然变得神经兮兮的,要让家里人学城里人过起什么健康生活来。自从高仁他们到村里搞了健康知识讲座后,“祸是嘴惹出来的,病是嘴吃出来的”便成了李槐仙的口头禅。她严格掌控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只是正当一家人吃得兴起时,饭却没有了,弄得人牵肠挂肚。她却说就是要这样,吃到大半饱才好。菜以素为主,甚至五天饭桌上才能见到一次肉食,大多数时候都是清汤寡水,老的小的肚中都馋虫乱窜,难以忍受。可她却对家人说,咱们不需要那么多营养,吃得太多太好就是在喂病,人就会生病。
公公婆婆是从缺吃少穿的日子里走过来的人,信奉的是“人是铁饭是钢”,讲的是吃饱喝足。自生活条件好起来后,他们最惬意的是敞开肚皮吃,若哪顿少吃一口,心里就有一个疙瘩,觉都睡不好。俗话说有米不吃稀饭,有肉不吃豆腐。现在粮肉不愁,儿媳却不让他们吃饱吃好,他们哪受得了,没出三天,老两口便找侄儿组长把儿媳给告了。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侄儿啊,你大伯大娘命苦哦,你大哥刚走了,媳妇就不给吃不给喝虐待我们呀,你可要帮我们做主!
组长不知道她家实行什么健康生活,弄得一头雾水,忙招呼二老坐下,敬上烟茶让他们慢慢说。可一听却为难起来,只好叫娃儿他妈烧饭煮肉招待。农村人看重吃喝,相互帮工、哪家办个红白喜事等等,大家背地里都会对主家的饭菜酒水评说一番,好的不惜夸赞,孬的便一通挖苦。但在明面儿上,谁都不齿说吃喝那点事儿,怕被人低看了。组长觉得大伯大娘说这事,你说是虐待吧,好像也够不上,你说不是吧,二老没吃饱,心里不好受,这叫自己怎么张嘴跟自家大嫂说呢?
组长是个比黄鳝泥鳅还滑头的人,和稀泥是他的强项。他先是当个忠实的听众,细听大伯大娘絮叨发泄,完了他满怀真诚地向二老表态说,好好好,大伯大娘,哪天我跟大嫂好好说说。至于哪天是哪天就谁也不知道了。接着他吆五喝六地使唤家人摆碗筷,恭恭敬敬地把二老请到桌上大吃大喝起来,末了还挽留他们住两天。这邻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叫二老咋在他家住得下?于是他送二老出门时又哈腰点头地说:二老又来啊,你们与侄儿爹娘没两样,酒肉侄儿管够。
吃菜吃味,听话听音。李槐仙公公婆婆知道在侄儿那里碰了软钉子。他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哪好抹下脸和儿媳掰扯,只好忍着受着,时不时捞点红苕土豆什么的哄哄肚皮,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宝金和媳妇正是身强力壮、吃得做得的年岁,对母亲那套更是难以忍受,不但肚子时常唱“空城计”,母亲还每晚抓起他们和一群大爷大妈、小媳妇们又是跳舞又是做操,把肚子里那点“存货”耗得一干二净,不到一个月,连身体里原来攒下的老本儿也赔了出去,人都瘦了一大圈。刚开始时,他们实在受不了,便乘赶集时偷偷买些罐头、饼干等等藏在自己屋里以度饥荒,可好景不长,很快便被母亲搜了去。他们不但知道母亲说一不二的霸道劲,而且怕惹发她的疯癫病,既不敢跟她硬顶,又得顾及一家人的面子,怕因吃食吵架传出去遭人白眼。万般无奈,也只能学爷爷奶奶想办法把肚子哄过去。不久之后,小两口发现身体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有强大的调节能力,同样吃那么一点点饭食,以前肚子常常叽里咕噜闹意见,现在竟然悄无声息地默认了嘴对它的亏待。它的疆域被削减了一大圈,可干事却更有力了。
在吃的问题上,一家人受了有话不能说的夹板气,忍了。可在种庄稼喂牲畜上,李槐仙还是横蛮不讲理。你说那猪肉牛肉一天一个价疯长,哪家不是把街上卖的混合饲料十袋八袋地拉回家,喂得牲畜像用吹火筒吹的一样,不到半年就催大催胖换来白花花的银子了。宝金妈可倒好,死活不准给牲畜喂那混合饲料,说那含有激素,一定要按传统老办法喂养,那猪喂了一年才一百多斤,可别家几头猪的钱都揣到口袋里了。再说种庄稼、果蔬,别家化肥一上,苗架子呼呼呼地就起来了,除草剂一洒杂草不用除,农药一喷害虫全都死光光,一年田地里晃几趟就回家喝茶玩微信刷抖音,轻轻松松就打粮摘果子卖钱,可宝金妈却硬要用农家肥打底、大粪催苗、火把灯光灭虫、锄地除草等老一套,一家人累得脱了一层皮,收成却赶不上别人家一半。
宝金看着急啊气啊,母亲再唠叨时就忍不住顶了他母亲的嘴:妈,这都啥年代了,电视、手机里都鼓励咱做新时代的农民,你还抱着老黄历不放,早跟不上时代了。以后你在家歇着,田里地里你都不用管了,我和媳妇全包了。
你小子要抢班夺权啊,灵儿得的是啥病你们忘了!李槐仙怒骂道。
宝金一听妈的话忍不住说:唉,妈啊,你说家家户户都那么干,你一人讲生态环保有啥用?好比山火呼呼烧开了,你一张嘴吹得灭吗?
李槐仙瞪了儿子一眼,说,你别管,老娘有办法不让咱家吃亏。李槐仙前段时间出了两趟门,高仁给她讲了生态农业的事,还让她去相邻的四川某地参观了生态种养业和乡村旅游,她早就盘算好了。
父亲和女儿灵儿死后,母亲变得特别执拗,宝金怕再说下去,又会扯到灵儿的话题,那可是要惹发娘的心病的,只好闭嘴走开了。
宝金和他娘顶嘴后没几天,高仁带着四五车人到了李槐仙家。村里有些人已认出高仁,以为又要搞什么卫生健康之类的培训,便七邀八约地逛到她家凑热闹,可看到的却是她家正在杀鸡洗肉准备招待来客,一问才知不搞培训,城里人是来买肉买菜体验农家生活的。看稀奇的人更觉纳闷了:这疯婆子是不是真疯了,这要出多少“血”才打发得了这么多人啊!
高仁他们是吃过早点来的。李槐仙边招呼客人喝茶,边介绍自家饲养猪鸡牲畜和种植庄稼果蔬的情况,还把锅里的猪食盛出来给他们看。城里的孩子们都没接触过农村生活的,对牲畜很感兴趣,爷爷奶奶便带他们到畜圈边逗牛啊猪啊玩了一阵子,其中一个小孩在草堆里发现了几个鸡蛋,拾起来兴奋得哇哇大叫。等孩子们玩够了,李槐仙带着他们去到田地里,那几个孩子更是像放出去的小羊羔一般撒欢,他们看到了和手机、电视里不一样的世界,对什么都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
宝金和媳妇边准备饭菜,边聊起那伙城里人。城里人对农村感兴趣,他俩对他们也充满了好奇,心中疑惑母亲唱的是哪一出。
看着李槐仙家养的猪羊、种的蔬菜瓜果等,高仁心情很沉重。那猪听说喂了快一年了,但一个个嘴尖毛长腰身佝偻,只有百十斤,看着让人丧气。羊子毛色干枯,卧下比西瓜大不了多少点,如一坨坨毛铁疙瘩。瓜菜像素面朝天、衣衫褴褛的中老年妇女,颜面干皱枯黄,叶子、果子上“污迹”斑斑……
一众人权当到山野田园间玩耍,对李槐仙的“成果”视而不见,不作任何评说。李槐仙不断向他们强调自己家的东西是原生态的,没施化肥,没打农药,生态环保口味好。众人顾及她面子,只好含混其词地应付她一两句。可在她心里那些其貌不扬的家伙都是香饽饽,傻乎乎地反复叨叨,活生生像个卖瓜的王婆。
李槐仙的不知趣,让高仁好不尴尬。他瞅准机会把她拉到一边说:老同学啊,你没把猪羊瓜菜伺弄好嘛。
咋不好了?李槐仙不明就里,傻傻地问。
你弄出来这些东西就算生态好吃,但没有卖样啊。
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好看漂亮的,好看不好吃,懂不?
老同学,好看与好吃并不矛盾,现在是市场经济,你生产的是商品,既要生态环保又要好看好吃才行。高仁耐心地说。
我,我伺候祖宗一样对它们了,它们还是长得不好看,我也不能给它们整容美颜啊。李槐仙满腹委屈。
不怪你,不怪你。高仁忙安慰道,都怪现在的田地、种子都喝惯了化肥农药,上瘾了,不吃你那老一套了。
九
高仁很支持李槐仙搞生态绿色种养业,但他高估了她的能力素质。他想多年来自己还算混得了一个好名声,有一些人脉关系,可以请种植养殖专家帮她一把。高仁回到家便联系了县农牧局的老王老江。他俩一个是农艺师,一个是畜牧兽医师,都患有心血管疾病,发病时是高仁的患者,平时高仁是他们的健康顾问,会用七七八八的土方子解决他们身体上的毛病,使那些老化弱化的器官尽职履职。而老王老江是美食家,什么稀罕食材都搞得到,又有一套奇妙的烹饪手法,做出来的东西稀奇古怪,根本无法把它们归为哪个菜系,也上不了台面,但那个鲜香脆嫩,令人叫绝。高仁常常是他们的座上宾。为此,他们成为了彼此可以呼来唤去的朋友,几天不见就觉得食无味、玩无趣。
高仁把李槐仙家的事一说,老王老江便满口答应帮忙,并各自准备开了。周末三家人开着两辆车跑到了李槐仙家。他们刚坐下就见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进来。李槐仙兴奋地指着老头儿问高仁:你猜猜他是谁?
高仁见来人头上好像顶着一把霜打的乱茅草,脸像一颗皱巴巴的干草果,一双金鱼眼黯然地向外鼓着,脸颊瘪凹,没有门牙的嘴像个幽暗的黑洞……高仁的目光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两遍,硬是想不起他是谁,只好干笑着摇摇头。
他是咱们班的黄瓜啊。李槐仙对高仁提醒道,那个长条个,说话吊儿郎当的黄庆国,想起了吗?
听着李槐仙的介绍,高仁的思绪飘向了记忆深处那片勤工俭学的菜地,在一片的黄瓜地里,一个身形高长、鲜嫩如黄瓜的少年正在拔草和修剪瓜窝里的黄叶。瓜藤上筷子般长的脆嫩黄瓜、鲜艳的花朵与他劳作的身影,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水粉画。
你认得出他不?李槐仙指着高仁问黄庆国道。
黄庆国木讷地看看高仁,迟缓地瘪瘪嘴,一脸茫然。
他是高仁,我们叫他“一等”的高仁。
高仁见黄庆国朝他憨憨地咧了咧嘴,脑海里闪现出了一颗干透了的丝瓜挂在老树上随寒风摇摆的画面。回想起那天送李槐仙夫妇回村看到的情景,一股悲悯之情禁不住涌上心头,他感慨道:现在的农民咋都成了病秧子了?
李槐仙他们三个老同学一番絮叨感慨后,太阳已照进她家院子了。高仁怕耽误了正事,忙吩咐李槐仙准备工具下地干活,自己把黄庆国留下来给他把脉开药方。
老王是农科专家,先由他给李槐仙及儿子儿媳讲种瓜种菜。他边讲边指手划脚,没到半天李槐仙家三口人就按他的要求整出几大畦平展展的样板地,种上了时令蔬菜,末了把剩下的肥料、药剂一一交给他们母子,教他们如何追肥、防虫。
午饭后,老江登场“表演”。他边示范边讲解,把打虫、防病、催长、催肥等牲畜喂养的套路演绎得清清楚楚,李槐仙母子三人看得听得频频点头。
老王老江教的法子都没用市面上的化肥、农药、饲料。他们叮嘱李槐仙,如果要符合国家生态绿色种养业的标准,以后就一定要去农科站门市购买所需的农资。他们传授的“独门秘籍”让李槐仙母子感到很新奇,但是否管用李槐仙还是心存疑虑。
随着时间推移,李槐仙家圈里的猪在她的狐疑中有了变化,一个个瘦精干巴的家伙,先是改变了它们弓腰驼背的形象,毛色变得油亮起来,接着身架子开始长大,原来的“尖嘴巴耗子”出落成了油光水滑的“靓仔儿”。地里长出的瓜菜苗棵壮实,叶子墨绿油亮,看着就叫人欢喜舒爽。
接到李槐仙的喜讯,高仁不惜溢美之词铆足劲儿把自己的两个朋友表扬了一番。老王老江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配合他“演”。一通嘻嘻哈哈之后,老江把他们召集在家,美食美酒吃喝了一通,好不快哉。
地里的瓜菜长势喜人,圈里的小猪长大了长肥了。李槐仙一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李槐仙喜上眉梢,头脑也好像正常了。她心里又有了新的盘算,对儿子儿媳说:咱家杀头猪请你高叔王叔他们来热闹一番吧,也冲冲家里的晦气。
妈,你不是说咱家没啥晦气吗?儿媳笑着逗她。
那就冲冲喜吧,好让你们赶快怀个大胖小子。李槐仙狡黠地笑道。其实她是想再向王师、江师讨教讨教,扩大“战果”。
嘴是两张皮,横竖娘有理。老妈大人咋说就咋办!宝金调侃他妈说。
按李槐仙的计划,杀猪那天,高仁带了十多个亲朋好友去她家,闹闹嚷嚷地吃喝玩乐。
太阳快落山了,村里那些天天到李槐仙家跳跳闹闹的人们又聚到了她家。但今晚他们是不能过瘾了,李槐仙家正在摆开桌子招待客人。他们看到一大桌人正说说笑笑吃得欢,弄得他们好不新奇,这平平常常的农家菜,那些衣着光鲜、打扮精致的人却直呼好吃好吃,可嘴说好吃,又不见他们吃多少点,暗想这些城里人真是日怪。
更让围观者惊奇的是,饭后高仁一伙人硬要跟李槐仙结饭钱,那些大筐小袋的瓜瓜豆豆、鸡鸭肉蛋全都一一过秤付款,全刷到了宝金的手机里了。那翘得老高的价格,看得他们好不眼馋,不由得想:咦,破草帽下看不出人才,这李槐仙人疯路子也“疯”啊!
十
不知是李槐仙缓过了心里那股劲儿了,还是村里人对李槐仙的看法变了,反正大家觉得她不再那么疯癫了。后来高仁那伙人又来李槐仙家买菜卖肉玩耍了几次,有时是高仁带着来,有时是其他人自己来。听说她家还与城里几个单位的食堂达成了供肉供菜合作,赚了不少,但村里人不相信她家那高价格能长久挺下去。俗话说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数。他们还是坚持自己吹糠见米的路子。
风儿起,水涨船高。随着猪肉价格“高烧不退”,猪崽儿成了香饽饽,一崽儿难求。各家各户不惜高价抢购,然后下血本买来饲料狠命催长催肥。他们好多家的猪都是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背上的皮子长不过身上的肉,都被撑裂开了。在他们眼里圈里的那些猪都是一坨坨金疙瘩,看着它们眼前就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在飘晃。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刚过完年,猪价便咚的一声从云里雾里摔到了地上。他们的金疙瘩转眼变成铅坨坨。更要命的是,猪们自己从天上摔趴到地上时,还顺带拉上鸡鸭牛羊垫了背。一时间,农产品价格呼呼跌落,村里人的叫苦声,如麻雀的喳喳声一般此起彼伏。
风阵阵吹过村庄。
这世道真是很日怪,捧红踏黑的。以前金贵的肉菜成了便宜货后,人们便挑剔起来了,买啥都把“生态”“绿色”“有机”挂在嘴边,李槐仙家的果蔬肉蛋价格依然高高翘着,可慕名而来的人却更多了,看得村里人真是一个羡慕嫉妒恨。看着乡亲们急功近利的如意算盘落空,李槐仙的疯劲儿又上了头。当儿子儿媳用佩服的眼光看她时,她粗拉拉的嘴巴里说出了一个叫人惊掉下巴的想法。她说她想竞选村民小组长。她还说她想让村里人像她家那样种庄稼养牲畜,搞生态农业,让城里人到村里来吃喝玩乐……
当时村两委换届的事儿正热闹着,看着母亲昂首挺立、极目远眺的样子,宝金真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正常,是不是患上了妄想症。她毕竟是奶奶级别的人了,在农村人眼里,她该做的事就是在家领领孙子做做饭,最多再搭把手管管猪鸡牲畜。
宝金真希望母亲是在妄想之后,随口和他们说说的。他真怕母亲是认真的,因为如果她真动了那心思,那就基本上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如果如此,当儿的真担心她受了刺激的神经,经受不起村里那团乱麻的缠绕。
李槐仙没理会儿子儿媳的劝阻,还宽慰他们说,老娘又不是要当乡长县长,当个全国最小的官儿都不行吗?再说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这个助理吗。宝金被母亲逗得哭笑不得,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口舌,只好作罢。
李槐仙把自己的想法真当一回事,郑重其事地打电话给她老同学高仁说上了。没想到高仁还挺支持她的想法,但半开玩笑地说,你老旧了,让你儿子替你实施“宏伟蓝图”吧。她笑答:儿子还太嫩,经不住事儿,我先带他几年再说吧。高仁哈哈大笑:你还想搞世袭制啊……
李槐仙的想法得到了高仁支持,她信心十足,第二天便以农村人特有的方式把自己要竞选组长的风吹了出去,耐不住寂寞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她出风头,有的说她抬根竹竿捅月亮——不知天高地厚,有的说她被窝里打太极——发梦癫,但还是有人认为她是佘老太君披挂上阵——这老奶有两刷子……大多数人对她画的“饼”既想尝尝,又怕尝不到,保持观望。
李槐仙吹出去的“风”让一个人坐不住了,那就是吃阴阳饭的晏半仙。这些年来,农村算卦行当的日子不好混,好多相师都搬出《易经》《周公解梦》等来装点门面,招揽生意,可晏半仙大字不识几个,说不来那些似是而非、故作高深的话语,业务已大大缩水。他看李槐仙近一年多来折腾的那些事,对自己很不利。他想这疯婆子本来就和自己犯冲,若她当了组长,怕是要砸了自己的饭碗,得给她搅黄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制造寡妇的绯闻是最有杀伤力的。晏半仙没费多大劲,便想起常来李槐仙家买菜买肉的晋老头。那是一个丧偶的寡公子,六十来岁,正是能和疯婆子扯上瓜葛的好人选。
于是晏半仙全力开发他那点有限的想象力,炮制出了一个俗套的故事。他先让善于摆闲话的老伴儿把他编的故事传播出去。几天后,他看火候差不多了,便选准时机与宝金来了一场偶遇。那天下午,宝金正独自在包谷地里锄草,晏半仙挎着他那套看风水的玩意儿,好像要出门的样子。他走过宝金身边几十步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又倒回来说:宝金锄草啊?
宝金先已看到他走过,因看不惯他装神弄鬼的作派便没与他打招呼。现在抹不开了,只好直起腰说,晏伯要出门啊?他啊啊应着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宝金,“唉”地叹了口气说:宝金,你别嫌大伯多嘴,最近村里在传你妈一些难听的话,大伯好心提醒你注意留心一下。
什么难听的话?宝金眉头皱起有些不高兴道。
嗨,有人嚼舌根说你妈和城里那晋老头怎么怎么的,纯属胡说。大伯本不该跟你说的,但人言可畏啊,我不是怕他们坏了你家名声吗。晏半仙慈眉善目地说完走了。
晏半仙外造谣言内攻心的策略效果真是好。宝金对村里的传言不知咋整,苦闷中对母亲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换届选举时间快到了,李槐仙在村子里游说,她走过之处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宝金见了心中的火气噌地蹿了起来:妈!别在外面疯了!外人说你什么你不知道吗?家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李槐仙定定地看着宝金说:说我什么?不就是说我老不正经勾搭晋老头吗!今天你娘就把这盖子掀开,别说老娘没做那些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做了,谁又能咋样!老娘一个老农民,也不是要去争什么高官,只是想带着大家做点事,看他们能把我的名声坏到哪里去!
李槐仙把大家藏着掖着的话抖落开来,一下使村民们失去了新鲜感,再也没兴趣嚼舌头。普通人做普通事,用对付显贵公众人物的法子好像不灵。这是晏半仙没有想到的。
对李槐仙的“施政计划”,真正上心的还有一人。他就是村民小组长宗世明。他初中毕业,有点文化。虽说村民小组长也是农民,但他还是稍稍高出那么一点点,乡里村里时不时也组织他们学习学习,带着到乡外县外走走看看,增长了一些见识。凭直觉他感到疯婆子说的还真不是疯话,她说的那一套外边一些地方已搞起来了。他想按疯婆子说的还真有文章可作,搞好了这小组长就占到了上风,多少会有些油水可捞。若小组长的位子让疯婆子抢了去,丢了打狗棒,到时候就要受狗的气了。
宗世明决定要保住组长的位子后,立马开始行动起来。那段时间,他时常在村里转悠,遇到抽烟的他递上一支烟聊几句,遇到哪家正忙活,无论啥活他都帮上一阵子,遇到买东买西一时手头抓打不开的,他便掏出三五百递上,遇到要搬运啥物件的,他嘣嘣嘣地开着自家农用车就去办,还顺带当起上车下车的搬运工……但他从不提选组长的事儿。
街子天他开着农用车去了村委会,心里盘算着看看有没有惠农助农的政策,顺便探探村两委的风向,与书记主任一班人热络热络感情,回家时捎带一下赶街的村里人。别说,那天还真让他逮着了,县里根据农产品价格大幅下滑的形势,出台了农资补贴政策,村委会正在发放化肥农药补贴票,每张票补贴二十元,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自己做人情的大好机会,便自掏腰包请两委一班人搓了一顿,多要了一些补贴票,回家路上又“捡”了十多个走得口干舌燥的村里人拉上。他把化肥农药补贴票的事跟他们说了,不到晚饭时候,村里人便像蚂蚁一般朝他家去了,而他早已准备好了烟茶、瓜子儿、糖果等着他们了。
十一
春节一过,带着热乎劲的过年风在村庄山野不停地乱窜,刮跑了冬天的寒气,吹绿了山川田野,也带来了或好或孬的消息。那年,先是新冠疫情爆发,回家过完年的人出不去,全都窝在家里,村子里比往年热闹了不少。这本是村组换届的有利时机,但换届被迫推迟。接着村民们又听到一个新词儿“乡村振兴”,微信、抖音、电视、收音机里都在说这事,有官方的报道,有专家学者的解读,也有搞笑的段子,给人留下了种种斑驳多彩的想头。
农村人不知“新冠病毒”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知道是瘟病来了,心里都清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场新的“战疫”打响,爱国卫生运动又如眼下的过年风一般呼啦啦地刮起来。听了乡里村里的布置,李槐仙嘴里直叫好。她又“疯”了开来,成天戴着红袖套、拿着小喇叭跟着乡村工作组跑前跑后,组织村民打扫卫生、消灭蟑螂蚊虫、清除沟沟洼洼里的污泥、喷洒消毒液……
真把自己当成组长了!看不惯李槐仙的人揶揄道。
组长宗世明在参与防疫的同时,还忙着生态农业的事,一段时间下来,收获可不小。他已把生态绿色种养殖、乡村旅游的门道摸得透透的,什么农资进货渠道、价格,什么产品销路,什么开办农家乐山庄等等,他足不出户就全都搞清了路数,心里猛然感慨:这生态农业真是“搞头”大哦!好在我“醒”得早啊,不然多少“虫子”就要被自己那疯婆子大嫂叼去了。
清明节后,疫情防控形势大为好转,县乡工作组工作重心也随之转移到乡村振兴上来。牵牛牵鼻子,打蛇打七寸。工作队肖队长说搞好村两委班子和村民小组长队伍建设,是乡村振兴的牛鼻子,乡村振兴就从抓好村组换届干起。全乡换届工作次第铺开,宣传动员、民主推荐、摸底考察、政治审查、初步候选人确定、公开投票选举等程序一步步推进,轮到李槐仙他们大湾子村选组长时已是五月初了。
由于李槐仙近几个月来的咋呼和宗老蔫的暗中拱火,选组长这个以前不咸不淡的事儿,引起了大伙儿私下热议,已被炒成了村里的热门大事。选举大会那天人们早早地赶到了村东头的黄葛树下,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以前召集大湾子村民开会比引蛇出洞还难,现在这场景大出乡村干部预料。喜欢逗乐子的肖队长指着东山尖上的日头说:西山顶上出红日喽。逗得一村人哈哈大笑。
毫无悬念,宗老蔫继任村民小组长。随着肖队长一声“散会”,村民们像一群闹麻麻的山雀一哄而散。李槐仙悻悻而归。宝金俩口子走在母亲后面,看着母亲几乎矮到脚腿边的影子,先是为她暗自庆幸,接着心里又冒出一丢丢儿莫名的担忧。
连任组长的宗老蔫,像山坡上淋了头泼雨的枯草,转眼便活泛起来了。他第二天便走村串户鼓捣起生态农业的事。其实他嘴皮子还是很溜的,又掌握了各种信息,什么肥料、防病防虫药剂、塑料薄膜、产品销路等等,全都说得头头是道,没几天功夫,刚被猪们忽悠得捶胸顿足的村里人,经他一番鼓动,心头快要熄灭的火星子又被他煽起了火苗子。
母子连心。宝金对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没有选上组长,李槐仙心里颇受打击,精神又恍惚起来。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亢奋,而是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令儿子儿媳更加焦虑。好在宝金一年多来已看清了治疗母亲“疯病”的门道,赶忙打电话给他高叔叔求援。
李槐仙,没想到你还是个官儿迷啊。高仁拨通手机毫不客气地说。
哎呀,老同学你说啥呢,谁官儿迷了,人家只是,只是觉得做人太失败了罢了。
哦哟哟!“只是觉得做人太失败了”,说得好像你是啥成功人士一样。
李槐仙被高仁怼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听好,你就是一个老农民!你不当组长是个老农民,当了组长也是个老农民!别跟我说什么受打击了、丢面子了那些鬼话!更别做出那蔫不拉几的鬼样子,好像选不上组长就活不起人了样!
我只是对亲人病痛、死亡有钻心之痛,想带领大伙儿搞生态农业,过健康幸福的生活。李槐仙被高仁一顿猛剋,委屈得想哭。
不是吧?我看你是想借组长之便捞好处!高仁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猛药激她。
高仁!你不理解我就算了,但请你别贬低我!我李槐仙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从不做损人利己的事!
那你当不当组长有啥关系呢?别人干好了不是一样吗?
你真是书呆子,人心隔肚皮,你能肯定别人都像我一样没有私心吗?我是怕大伙儿吃亏啊,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思!
谁都不憨不傻,上一回当淘一回乖,你就好好干,干出个样子,他们吃了亏,会看出你的好,会调转头跟你学跟你一起干的!如果这样,那你当不当组长还不是一回事。
李槐仙被高仁呛得一愣一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却听高仁更来劲儿地说:李槐仙,你别给我病歪歪地吓唬人,我知道你啥病也没有,你该吃吃,该喝喝,明天就下地把你那些瓜瓜菜菜伺弄好,可别给王师江师丢面儿,人家可是高级农艺师、高级畜牧兽医师!
高仁的一剂猛药不但打通了李槐仙堵塞的心脉,而且还给她提了神补了气。她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第二天一早就到田地里忙碌开了,看得她儿子儿媳满心疑惑。
十二
中秋节一过,组长宗老蔫的生态农业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他拉了好几车种子、肥料、饲料、药剂等,把他家檐坎堆得满满当当的,俨然像座小山。听说是从太空农业开发公司购进的,说是这家公司最新研制出来的产品,效果好得很。
备齐了货物,宗老蔫立马组织召开了生态农业培训会。他仿佛吃了兴奋剂,完全变了一个人,原先是一个闷葫芦,现在变成了能把树上的鸟儿都诓得下来的推销员。会上,他一脸神秘地问大家:你们知道什么叫太空农业开发公司吗?
见大家被他问得一脸茫然,他神气地说:太空农业开发公司,顾名思义就是他们使用的原材料都是在太空里特殊处理过的,它们的性能比普通的材料好得多、强得多!知道不?他扫一眼满脸愕然的人群,接着唾沫横飞、胸脯拍得山响地说:我进的东西绝对保证质量,效果绝对是最好的。比如杀虫治病的药剂,它的效果比市面上的那些农药还强,但无残留无污染,生态环保!我进的饲料绝对没加任何激素,但牲畜吃了长得快,催肥也不用粮食,喂进去的少,产出却多,划算得很!我和太空公司周总是老朋友,他给我的都是特优价。我是大伙儿选出来的组长,有责任带领全村发家致富。大家乡里乡亲的,我不加价赚大家的钱,让你们也跟着我沾沾太空公司周总的光……
宗老蔫讲着,会场上就有一男一女给参加培训的人发东西,一人一瓶汽水一顶红彤彤的太阳帽,上写“太空农业”四个金黄的字,很是漂亮。人们喜滋滋地把红帽子戴到头上,边惬意地喝着香甜的汽水,边听着宗老蔫充满柔情蜜意的话语,心早已像空中的风筝迎风飞舞起来。
会后人们争相购买宗老蔫囤积的物资,像蚂蚁搬家一般,不到一个小时,就把他家院子上的“小山”搬走了。宗老蔫默算着农资买卖的账,心里舒爽得犹如三伏天痛饮了一瓢凉幽幽的龙洞水。
李槐仙一家没有去宗老蔫家凑热闹,也没买宗老蔫的东西。李槐仙也没再去村里“疯”了。他们还是按王师江师教给的法子盘着自己的田地,养着自家的牲畜,坦然地过着恬静的生活。但秋天的风还是有一阵无一阵地把村里的新鲜事吹到他们耳朵里,什么宗老蔫的肥料比农科站的便宜,什么张家的瓜菜比她家的长势喜人,什么李家的猪仔不到半年就出栏卖了好价钱,什么太空公司又出了新产品,什么宗老蔫办起了农家乐……
所有这些,李槐仙全都装作没听见。她儿子儿媳听了,有些心红眼热,但心里又有一些狐疑:太空公司的东西真那么好?
王师,江师,你们来了咋不吱一声?正月底的一天,正在地里劳作的李槐仙突然看到了老王老江。他俩穿着一身制服,看上去特精神,也让她感到特新鲜:这教人盘田养猪的也穿制服?
李槐仙不敢怠慢老王老江,忙在围腰上擦了两把手,热情地招呼他俩:走走走,家里喝茶。
王师笑笑说:今天公务在身,不去你家了。他说完赞喜地看了看她,转身和其他三四个穿制服的人一起向宗老蔫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