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
我在东莞上班的第14个月,项目压力很大,晚上睡觉都能梦见白天工作的事,我男朋友林海说,隔着5米远都能感受到我的焦虑。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逃离大城市的想法。
以前经常听到广州深圳这些超一线城市的同学抱怨压力大,殊不知东莞也是大城市的工作节奏,同事之间讨论最多的就是工作压力。
但我真正离开东莞是在两年以后。之前的3年的时间,我在一个公司从一而终。
我叫蒋小金,老家在河南中部的一个三线城市——Z市。2015年硕士毕业之后,我带着校招时拿到offer直奔位于东莞的A公司。A公司集团总部在深圳,东莞公司是它下属分公司,主要业务是电池产品,我的职位是技术工程师,负责电池批量生产中产线上的技术问题,这个岗位与我所学的化学专业基本对口。当时,我的月薪在9000元左右,加上项目奖和年终奖,年薪能有14万左右。我住在公司附近,步行25分钟就可以到公司。
当时,我的异地恋男友也是我的老乡林海在广州的中山大学读博士。实习期的前三个月我工作比较轻松,每次周末我就去广州看他,或者他来东莞找我。能够做一份跟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有不错的薪水,周末和男朋友在广州吃喝玩乐,偶尔还能去深圳跟同学一起逛美术馆看展览,对于刚毕业的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令人满意了。
我一入职,就发现公司里有不少行业内顶尖人物。跟大神们一起工作,经常会有智商被碾压的快感,也会被他们身上的自信感染,我觉得自己早晚也能成为那样闪闪发光的人。
在众多大神中,有位姓陈的女领导最让我受到鼓舞。她是另外一个部门的经理,个子小小的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出差时拉着两个行李箱比年轻人跑得都快,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听说她早年在深圳买了房子,自己也做投资,现在身家过千万,初入职场的我自然以她为职业目标。
刚入職那段时间,我每天上班都是激情澎湃的,就连微信签名都改成了“我不是诗人,我是战士”。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毕业后就来大城市工作,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全公司都是快节奏,为了赶产量,产线机器一年到头都不停,产线工人12小时两班倒,工程师只上白班,但是需要24小时手机开机,因为产线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问题。
我第一次遇到紧急情况是凌晨3点钟,手机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电话那边是产线的一个线长,他说:“蒋工,点胶流程出现了问题,很多产品不粘胶,我初步排查过设备没问题,可能是胶水出了问题。”
点胶是工艺流程中的中间一步,一旦粘胶效果不好,外观不过关,性能也会出现问题,还会影响到下一流程的进行,影响整个生产计划。我赶紧穿上工衣带上工帽,脸都没洗,就直奔公司了。
来到车间看到已经生产出来的大量外观不良的产品,还有几个工人惊慌讨论着又要扣工资了,我的睡意瞬间消失,我告诉自己必须马上处理这个问题。
我联系了胶水配制部门看生产记录,胶水是由A、B、C三个主要成分按比例调配而成的,A的供应商跟上次不一样,经过几次试验,我发现了不同的供应商提供的A成分不一样,导致粘胶效果不同。经过几次试验和分析,忙完已经是早上6点半,我们8点半上班,所以我就在办公室趴了一会儿。第二天一早就与采购部沟通,结果是采购买错了物品。虽然晚上只睡了4个多小时,但成功解决问题的成就感支撑着我,白天的我依旧精神满满。
当月的部门月会上,经理公开表扬了我,说我心思缜密效率很高,及时发现问题,减少了公司的损失。
在公司,我一直很努力地展现自己,跟我开过会、共过事的领导都说我是一个对工作有热情的小姑娘。入职一周年的时候,我的级别升了一个点,工资涨了 800,成了2015年校招来的新员工中最早一批加工资的人。
要不是身体出了问题,或许我还能继续拼下去,毕竟我离陈经理还差得远呢。
在我上班的第14个月,因为给客户的一批货良率出现了问题,我连续上了24小时的班。那个月我平均每天工作10小时,周末也经常加班,身体开始有点吃不消,例假都没来。
我知道压力大会导致生理期错乱,以为调养一个月就好了,结果第二个月也没来。我开始恐慌,去东莞的医院做了两次B超检查都没查出问题,又改吃中药。每到该来例假的时候,我都精神恍惚,期盼着来例假,可例假足足推迟了半年,才恢复正常。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朋友圈看到老家的朋友晒幸福生活,他们中有的在银行工作有的考了公务员,家里有房有车,平时早早下班周末偶尔还能去旅游,生活好像很惬意。相比之下,我工资虽然比他们高,但是住在出租房里,怕搬家麻烦看到喜欢的家具也不敢买,出门坐公交,生活全被工作填满,生活得很落魄。
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买房,房价高出天际的广深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东莞房价1万多不算太贵,但我和林海的父母都拿不出钱来帮我们,以我的工资水平,要么是体面地月光,要么是拮据地存钱,而我选择了折中的花钱方式,攒够首付还需要很长时间。
在这种情形下,我第一次有了辞职离开的想法。我跟深圳和广州的同学讨论过,做研发的同学都说压力很大,深圳的同学甚至是996的工作制,大环境决定了所有的公司都必须用加班的方式才能保证市场竞争力。
这时,我们公司的大领导也提出我们要效仿华为,鼓励员工成为奋斗者。打鸡血对年轻的毕业生有作用,对我这种磨炼了一年多的老员工似乎不那么奏效。那段时间我非常矛盾,既想在外打拼,又想回老家过慢生活。
我想起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我:“A公司工作条件很艰苦,部门里女生也比较少,有没有信心?”我当时自信满满地说,我不怕吃苦,男生能做的我也一样能做。想到现在自己快要被惰性击垮,我有点失落。工作一年多,受过客户和领导很多委屈,我都没有哭,现在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想过转行,做一份压力不那么大的工作。向转行的同学取过经,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特长,转行到另外一个行业从零开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放弃自己的硕士学历和工作经验,我也有点舍不得。
因为工作忙,我和林海见面的次数也减少了。国庆节本来约好了一起去惠州玩,结果早上一起来就接到线长的电话,说产线出了问题排查不出来。我说我休假了,马上就要出去。他说:“那我打电话给王经理。”王经理是我的直系领导,要是他接到电话,肯定会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然后再让我回公司。
我权衡再三,给林海打了电话说推迟一天去惠州玩。林海在电话那头火冒三丈,说:“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见了,好不容易放个假你还要忙工作,我觉得自己有女朋友和没有女朋友差别也不大。”
我更生气,不带解释就挂了电话。在公司忙活到了下午两点,也没有心情吃饭,直接回家了。在家门口看到林海,他气还没消,上来就跟我说:“什么工作不能等到假期以后说吗?”
我觉得他在学校里学傻了,完全不了解工作中的无奈。我说:“订单交期在逼着我,不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林海又说:“什么破工作,辞职吧!”
“等你有能力养家再说吧!”我说。也许这句话刺痛了林海,学校里每个月发给他2000块的补助,只够他平时吃饭买日常生活用品,平时我们出去玩都是我付的钱。
林海没有再说话,拿着他的双肩包就走了。
我也没有心情挽留他,开了门倒在床上一直睡到晚上。那个假期我就在家中窝着度过了,我跟林海冷战了足足两个星期。
闹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2017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奶奶生病在医院都住了半年了,家里人知道我工作忙又离得远,都没有通知我。
亲戚私下里说我不孝顺,一个人在大城市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其实不用他们教训我,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奶奶,我的心里已经很自责了,奶奶对我那么好,我都没法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她。
那一刻,我只希望能够在家人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他们身边,而不是一年只能见两次面。奶奶82岁了,爸爸妈妈59岁,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也许,家人比我的梦想更重要。
在我工作的第2年,身邊同龄的人一个个结婚,还有人离开大城市回老家发展。我觉得我也该有个家了,就和林海在老家办了婚礼,不久后怀孕,又顺利生了一个男宝宝。为人母之后,我不得不把一部分心思放在宝宝身上,即便是有婆婆帮我照顾小孩,我还是觉得兼顾工作和孩子有点吃力。
宝宝两个月大的时候,林海也博士毕业了,之后被Z市的一所二本院校Z大录取。学校开出的待遇是讲师职称,60万的安家费,还有一套130平左右的三居室,学校承诺免费住前八年,住够八年房子就属于我们。而我可以以家属身份,在学校的教务处工作。
同事们都说这不是逃离大城市,而是衣锦还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百感交集。一方面觉得我回到Z市找不到这个行业的工作,暂时只能去教务处做一个闲职,一方面觉得Z大给林海的待遇很优厚,眼前是我们家清晰可见的未来。
我想在东莞多拼两年再回Z市,但林海认为我应该随他一起回Z市。他问我工作三年有多少存款,我看了自己的支付宝余额,存款6万3千。我没买过奢侈品的包包,只是偶尔买大牌的彩妆口红,平时买衣服预算都控制在单品600元以下,以这种节制的方式花钱,就只有这么多存款。
我认真想了很久,综合评估我和林海的工作和以后的发展机会,最终决定回Z大工作。我当月就提了辞职,次月办理离职手续,想到假期再也不会有人在工作群里艾特我,晚上也不用担心接到产线上的电话,马上就要跟让人头疼的项目永别,我还是很高兴的。
回到老家,我过上了曾经羡慕的有车有房的日子。初回Z市,我到处觅食,把在异乡想念的家乡食物吃了一个遍。去银行办事,职员看到我资料上写的工作单位是Z大,都对我非常礼貌。一份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常与父母一起吃饭,好像这种生活也不错。
Z大校园环境优雅,学生天真烂漫。我在教务处的工作轻松,一天上班7个半小时。因为在A公司上班期间养成的高效率的习惯,现在领导分配给的一天的工作,我通常一上午就完成了。下午喝喝茶,上网浏览一下网页,发发呆,就到了下班时间。这种强度的工作于我而言,就当是休假了。
可随之而来的是失落感,第一个月发工资,我的工资卡收到了2000块钱,比起以前的工资,落差很大。小城市懒散的氛围也让我不适应,A公司的同事,下班时间多半是会选择给自己充电,有考到瑜伽教练证的,有每天跑步准备参加深圳马拉松的,有在学习日语和法语的,有在学习爵士的,还有在学习吉他的。在东莞这样年轻有活力的城市,学习是一种惯性。我曾经也上过英语学习班,英语提高了不少。可是在Z市,别说说英语了,大家连普通话都不说,办公室里同事都是用河南话交流。
我不得不思考自己的职业问题,以前我有着清晰的职业规划,30岁独立带项目,35岁当经理做管理岗,40岁积累行业人脉,希望能做代理分销之类的。可Z市基本没有科技型企业,Z大教务处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工作。我学了一身屠龙之技,在小小的教务处却无处施展。也许别人看来在大学里做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我应该知足,可我知道我内心想要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认真思考了三个月,我实在不能忍受自己一辈子在教务处整理资料。Z市最好的工作单位之一就是Z大,所以我决定在Z大找到我的职业第二春,我了解到学校的政策规定博士学位才能当讲师,在校职员硕士学位的可以申请读博士再返校。学校有一些讲师通过这种方式申请读过博士,所以我决定考博士,我联系了硕士期间的导师,准备考他的全日制博士,拿到博士学位后,再回Z大当老师。
回到Z市,我经历了近半年的磨合期,终于找到新的方向。离开大城市,最需要做的不是鼓起勇气,而是权衡。权衡自己的能力、资源、工作机会和人际关系,做出一个清晰的规划。
回想起在A公司跟我同一批入职的50个员工现在只剩下10个左右,他们因为房价、压力各种原因陆陆续续回到老家发展,刚开始我觉得离开的人都是loser,是放弃梦想的人,但现在我开始理解他们的处境。我也曾觉得小城市配不上我的梦想,可小城市里我的父母公婆老公还有孩子都需要我,一边承受这些世俗的琐事一边为自己而活,这是大人的责任。
重新规划了自己的职业之后,我觉得自己只是换了一个战场,继续努力着。心安处即是吾乡,我喜欢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