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人类遭遇了一场不断蔓延至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pandemic)。很多人都注意到,现代技术的进步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了疫情的快速扩散,比如,比起2003年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暴发的时刻,我们有了速度更快的高铁,有了更多更密集的飞机航线,我们与世界的经济联系也空前加深。同时,病毒传播的速度也变快了。
交通的便利和全球化的加深当然是一个方面,但背后还与一个基本变化相关: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再“自然”了。
有一个地质学的名词跟这个变化相关:人类世(Anthropocene)。这是“地球纪年史”中的一个术语。地质学家给年龄长达46亿岁的地球做纪年表时,用跨度更长的单位来划分地球不同阶段的不同地质与生物特征。整个46亿年大致被分为五个“代”: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每个“代”可以再细分成几个“纪”,每个“纪”还可以再分为几个“世”。一个“代”可以跨越数亿到数十亿年,一个“纪”可以跨越数千万年,一个“世”可以跨越数万年到上百万年。
科学家们用这种纪年方法来划定三叶虫和恐龙的年代,并把人类自身和现在日常能见到的各种动植物划分到一个年代里:全新世。本来,这只是科学家的事,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纪年方法离我们日常生活非常遥远。
从2000年开始,已经有人呼吁,“全新世”结束了,应该给我们现在生活的年代起一个新名字。呼吁者是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1995年,他和另外两位科学家因致力研究人类活动对臭氧层的影响而赢得当年的诺贝尔化学奖。2000年,他在参加一个有关地球地质和大气变化的会议时说,必须用一个新词来描述我们现在生活的年代,这个词就是“人类世”。随后,他与生物学家尤金·斯托莫(Eugene Stoermer)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Have we entered the“Anthropocene?”详细讲述了这个词的理念,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在这个年代,能够对地球表面、地下、水体和大气造成最重要改变的,就是我们人类。
克鲁岑提出这个概念之后,得到广泛响应。虽然很多地质学家还在质疑这个术语是不是有点儿过于“人类中心主义”,但也有一部分学者认为,使用这个术语,让人类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这也很好。2008年,一位叫简·扎拉斯维奇(Jan Zalasiewicz)的学者带头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任务是确认“人类世”在地质方面的证据。如果这些证据能够通过科学家群体的认证,他们就准备给国际地层委员会(ICS)提议,正式采用这个年代分类。
简·扎拉斯维奇的团队找到了很多证据。比如,由于工业革命的影响,人类大量燃烧化石燃料,使空气中二氧化碳的浓度显著飙升,基本达到了300万年前上新世的水平。再比如,在地球历史上,地质时代交替的同时总是伴随着大范围的动植物灭绝。而现在,动植物的灭绝再次大规模发生。而且,这一次的物种进化还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特征,所有动物都在争先恐后地向着适应人类创造的环境而进化:蝴蝶的翅膀更加接近灰霾和水泥的色彩,菜青虫对农药的抵抗力在增加,蜘蛛变得喜欢路灯,飞蛾却学会了抗拒灯光的诱惑,鸡的种群数量多年来维持在230亿上下,因为人类对它的食用需求相对固定,而猫狗则在培育中变异出越来越多的宠物品种……
在地质方面,证据就更多了。因为农药残留和化工厂污染,土壤中的有机物污染残留越来越多了;因为填海材料和建筑垃圾的堆砌,近海沉积物粒度的分布特征迥异于自然状态;因为钢材的残留,金属的氧化物会遗留在同沉积地层中;因为核试验而产生的放射性坠尘遍布地球表面,就像海绵蛋糕上的糖粉一样……
一句话,到了2016年,这个工作小组中之前那些还半信半疑的人,也确定人类对地质的影响已经超过“轻量级”水平。2019年5月,他们以88%的多数票决议支持采取“人类世”这一命名,并以20世纪中期作为人类世的起点,因为那是大规模核试验、一次性塑料和人口爆炸开始的年代。
这个结果将提交给ICS讨论,如果通过,我们将正式生活在这个以人类命名的地质年代。如果说过去的46亿年里,我们所熟悉的山川风月,是“自然”赐予我们、让我们栖息其中的,那么在“人类世”年代,大自然已经被我们自己之手改造。其中,人类与病毒的更密切接触,也是人类对地球表面影响变化的一部分。
按照科学家的分类,病毒并不是一种生物,因为它不能自行表现出生命现象,只能寄生在其他生物的细胞系统里,并且借此自我复制。正是因为病毒和宿主之间存在着这种共生关系,理论上来说,病毒进化的目的并不是杀死宿主。从这个角度讲,那些特别大名鼎鼎的、杀伤力巨大的病毒,例如天花、艾滋病、埃博拉病毒等,其实不能算是病毒中的“winner(赢家)”。真正成功的病毒都已经达到了与寄主共生和谐的境界,“闷声发大财”。我们身体内寄宿的绝大多数病毒都属于这一类型,有些甚至能够上溯到数亿年前,对我们的进化还有过帮助。
但是,如果一种病毒离开了它熟悉的宿主,迁移到另一种新的物种身上,之前这种“共生和谐”的状态就会被破坏。例如,科学家已经确认,艾滋病病毒最早是寄生在西非中部的猿猴身上,它的很多亚种传播性不是很强,也并不致命。但由于人类对野生猿猴的捕猎,艾滋病毒开始进入人类世界,并且展现出极大的破坏性。
艾滋病毒进入人类世界的开始,是在20世纪20年代的金沙萨。今天,它是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首都,但当时,它是比利时殖民地的一个城市,名字还叫利奥波德维尔。这里是冒险者和淘金者的乐园,而性工作者们又愿意给他们提供花天酒地的服务。随着金沙萨开始修建铁路,病毒也随着火车乘客,在20年的时间里传播到1500千米远的各个城市。20世纪60年代,比利时殖民时代结束,刚果民主共和国成立。为了发展经济,这个国家对外输出大量劳动力,也把病毒带到了世界各地。
埃博拉病毒的经历与此类似。埃博拉病毒最早寄宿在果蝠的身上,通过体液、黏膜传播以及直接接触的方式传染到其他动物身上,包括黑猩猩、大猩猩、猴子、羚羊、豪猪和人。埃博拉病毒跟果蝠基本上能够做到和谐相处,但是对后面这些动物的杀伤力却极为恐怖。在非洲几个国家,埃博拉病毒的不同变种可以达到50%—90%的致死率,要在人群中传播,仅仅需要几个孩子在果蝠栖息的树下玩耍。
这几十年的严重病毒感染事件,有很多都跟蝙蝠有关。比如,SARS病毒可能来自菊头蝠,埃博拉病毒和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则可能来自果蝠,甚至狂犬病毒的源头也来自蝙蝠。为什么蝙蝠会携带这么多病毒呢?因为蝙蝠是地球上唯一能飞的哺乳动物,飞行带来的高代谢率会招致暴发急性炎症的危险。蝙蝠进化出相对强大的免疫系统,被病毒感染后,可以快速触发基因修复,抑制病毒复制,人类却不具备这种能力。
蝙蝠的栖息地一般是洞穴与树林,这两种自然环境,本来很难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区存在。但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边界不断扩张,蝙蝠的栖息地遭到挤压,它的生活圈与人类的生活圈被迫重叠了。原本两不干涉的物种现在被迫“共存”,与它们“伴生”的病毒自然也会“相互交流”。
而且,与20世纪20年代相比,我们有了更新、更快的交通工具和更紧密的全球经济联系,活动范围不断扩张,而且是加速度扩张。我们发掘非洲的矿产资源、亚马孙丛林的树木、海底的石油和印尼的野味,让地球飞速进入“人类世”,相应地,我们就要越来越多地承受不同物种“共存”的代价。从长远来看,病毒终会跟寄主达到和谐共处的状态,人类这个物种也终将存活下去,但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都会付出一定的“代价”。对病毒来说,这个代价是调整进化路线,对人类来说,这个代价就是个体的生命,可能是你,可能是我。
从长时间段的历史周期来看,流行病暴发的频率是在不断上升的。在欧洲,从公元541年前后的查士丁尼瘟疫之后,下一次影响全欧的就是1347—1352年的黑死病,然后就到了16世纪,欧洲人把天花、麻疹和伤寒带到了美洲,同时自己也迎来了流感大暴发。到19世纪,关于流行病的记载多了起来,从1816年到1923年,欧亚非和北美的一些国家都报告了大规模霍乱疫情。
20世纪杀伤力最大的流行病是1918年开始的西班牙流感,其罪魁祸首甲型H1N1流感病毒。造成的死亡人数,学术界估计的最低下限是2000万,最高上限是9000万。1918年全球人口大概有18亿上下,如果取9000万来计算,这场流感造成全球总人口5%的死亡。而这并不是20世纪唯一一次大流感。
除了这些人类熟悉的老面孔,20世纪还有不少新病毒出现。20年代艾滋病在非洲出现,1981年美国疾控中心正式通报,迄今为止它已经夺去3 200 万人的生命。1976 年,非洲出现埃博拉病毒,直到今天,也就是2020年,它的部分亚种还在不少非洲国家肆虐。然后,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几个名字:2003年的SARS,2004年的禽流感,2009年的甲型H1N1流感,2012年的MERS和2020年的新冠病毒。
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医学问题,也是技术进步给人类文明带来的新挑战。更要命的是,它还处在人类的认知盲区。在过去的人类历史上,病毒得到记载的广度与深度都太有限了。历史学家喜欢关注权力与战争这样的大事,但并不只有战争才是大事。西班牙大流感最早是在美国堪萨斯州的兵营里暴发的,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进入后期,所有人都只关心战争,没多少人关心疾病。然而,一战造成的直接死亡人数大概是1500万人,比学者们估计的西班牙大流感的下限人数(2000万)还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