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羿含
摘 要:作为当代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以鲜明的草原文化立场描写内蒙古草原与黑龙江兴安岭近几十年的社会变迁,通过儿童、动物等叙事视角进行文化阐释与民族历史的书写。作者创作儿童文学、动物文学和乡土文学等题材时以流浪者的形象和符号对作品整体加以建构。流浪叙事既有对人性美的精神期待,也有对草原游牧游猎文化的追问与思考,以及对自然、城市和草原等空间维度不断交互的探寻。流浪叙事在乡土题材作品的运用表现出黑鹤与汉族作家不同的民族性格与生命体验,具有鲜明的审美意蕴和生態整体主义的思想指向。
关键词: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流浪叙事;草原民族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052(2022)04-00-03
“流浪”作为一种人类普遍的生存方式,是东西方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之一,也是中国现当代乡土题材作品的主要叙事策略。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成长过程始终停留在游牧民族和游猎民族的草原文化场域。在他的作品中,叙事主体以流浪的行动过程完成对草原民族生活经验与民族文化心理的诗性书写与审美表达。与其他作家创作的流浪文学不同,黑鹤进行流浪叙事的叙事主体不仅限于人类,具有自我意识和自然属性的动物形象也被纳入其流浪写作的形象与符号系统中。从而与他的儿童文学与动物文学相联系,呈现出独特的文学想象方式。
一、叙事主体:流浪者的形象类型
“流浪的基本属性就是物质与精神生存境遇中那种失根与无归属感,以及与此相应的流动不定的生存状态[1]。”流浪者被迫或主动地进行物理位置的移动与生理心理流浪,并在这一过程中完成对生命体验的书写、社会问题的探讨与时代精神的表达。在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创作的乡土题材作品中,流浪者形象是草原民族文化叙事的叙事主体之一。以各类人物形象、动物形象为基础,已成为黑鹤作品谱系中完整的符号系统。其中人类流浪者的形象继承了流浪文学以个体视角观察社会整体动态面貌的叙事传统。不同的叙事主体对流浪叙事的心理描写和认知方式具有极大的影响。从叙事主体的原生空间来看,黑鹤笔下的流浪者形象可以分为草原流浪者与城市流浪者两大主体类型。不同的叙事视角则会在两个主要类型内部形成异质性。
(一)草原流浪者
草原流浪者即来自草原、山林等自然属性与他者属性较强地域的流浪者。流浪是游牧游猎民族适应草原环境变化的能动性表现,也是群体行为的显著特征。因此,黑鹤在作品中塑造的一部分草原流浪者更加倾向于传统意义上的流浪,即为解决现实中的生存问题的身体意义上的流浪。这类流浪者可以被概括为“生存流浪者”,通常以家庭为单位出现,流浪的空间也仅限于游牧民族生活的草原内部。黑鹤的作品虽然多以动物与儿童为主要人物,但其行动轨迹与生存流浪者的行动轨迹具有重合的部分,换言之,生存流浪者所在的场域是黑鹤流浪叙事的背景与空间,动物与儿童基本的生存需要和接受的人文关怀都依附于生存流浪者。因此对生存流浪者流浪具体过程的描写更多承载了关于民族历史与民族记忆叙事的功能,借以展现游牧民族特有的旺盛生命力。黑鹤的作品大多从生存流浪者的流浪过程中展开,并借由生存流浪者克服恶劣环境的日常生活细节交代作品的主要角色和主要情节。
另一部分草原流浪者则侧重精神层面的自我放逐与出走。通过离开既定的生活环境进行自我能力与精神的审视,这类流浪者可以概括为“认知流浪者”。当认知流浪者成为叙事主体时,黑鹤注重进行动态的叙事,即流浪主体不断寻找、发现自我并最终完成身份确证与认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认知流浪者是《黑焰》中藏獒格桑认定的主人韩玛和福利院的盲童。韩玛作为汉文化圈的人物,游牧民族与游牧文化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作品中韩玛参与到阻止偷猎的志愿活动中,从更隐秘、更深刻的角度感受到高原独有的生命力与自然不可抗的破坏性。而后韩玛进入草原腹地并与草原居民共同生活。生存流浪者的流浪生活以及遭遇特大雪灾的经历使得韩玛深刻认识到格桑体内牧羊犬的本性,进而完成了作为一名志愿者,更是作为一个牧民在草原场域的身份确证。韩玛的认知流浪者特征主要体现在成为牧民的身份认同,是一种隐性层面的精神流浪。而生活在福利院的盲童则是显性层面的认知流浪。孤儿院的孩子因为视力受损,认识世界与自我都有一定的缺陷。在精神与认知上一直处于流浪状态。韩玛暂时“抛弃”格桑的原因是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帮助残障儿童从生理上恢复认知功能。后续情节里韩玛将格桑带回福利院,盲童的认知世界添加了新因素。“一个又一个孩子试着让格桑舔舐他们的小手,每一次接触都会逗引着这些孩子发出控制不住的真正属于他们的笑声。”[2]笑声隐喻着盲童开始与现实世界产生实在的关联。格桑代表旺盛的生命力与陌生化的体验,同时也是盲童精神流浪的一个标志性节点。通过与格桑的互动,盲童开始认识与自身形态不同的生命并逐渐开始产生对世界的自觉认知。盲童精神流浪的重点不在于“流浪”状态本身,而是格桑作为其流浪的节点帮助盲童从新的角度进行认知活动。认知流浪者的流浪轨迹与生存流浪者相比范围由草原内部扩展至农耕地区和现代都市,以一种外来者的边缘化身份进行关于草原文化的审视与审美性观察。这一类流浪者形象更多象征着作者对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诸多现象和其生态视阈下对草原现状的思考。
(二)认知流浪者
草原流浪者的流浪经历与身份归属都是来自草原空间,其流浪的隐喻意义也大多与草原民族几千年的厚重文化相关。但与草原这种原生态且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空间相对应的是现代都市空间。在这种空间中包含着作品的一部分叙事主体。黑鹤的作品中常见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即是城市流浪者,来自城市且在草原与山林中流浪的多是以写作和摄影采风等为创作目的。“我”在黑鹤的作品中代表了现代文明进入原始生态区域后诸多可能的见证者与记录者。不为人知的动物传奇与逐渐消逝的文化遗产通过“我”的讲述得以保留流传。这类流浪叙事的情节发展大多通过“我”与牧民、老人和儿童的交流中展开叙述,增强了作品的事实真实与心理真实。同时,每部作品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都具有一个共性特征,即叙述者的童年与青少年都在草原中度过。在生活习惯与个体经验方面与生存流浪者存在共同点,包含了作者鲜明的个人经历与情感,对草原民族与游猎民族的生存经验、审美习惯和民族性格有深刻的体悟。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为代表的城市流浪者的流浪经历更倾向于一种回归,即对游牧游猎生活习惯与历史传统回溯和对草原民族生存现状的摹写。以城市流浪者为叙述主体的作品中,“我”完成了主要情节的叙述后回归到现实生活。一切具有草原特质的事物都正在消逝,原生自然环境中动物和人类等一切生灵所象征的野性的荒野逐渐成为被埋没的栖居地。城市流浪者在追忆的同时也包含了对现代性所带来的同质化浪潮的质疑与审视。
二、叙事意象:流浪者的意象符号
(一)狗与狼:草原精神的流浪符号
在黑鹤的作品中,狗与狼是蒙古民族与草原文化象征,二者以敌对关系表现恶劣的生存环境与严苛的生态循环。哈拉、诺亥和巴努盖等牧羊犬的能力好坏的标准即能否对抗狼群等猛兽带来的危险。狼与狗的厮杀是黑鹤的小说中常见的草原情景。狼群象征着草原生态环境的原生力量,即自然的力量与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狗则是草原流浪者在草原山林中自在生活的符号之一,此外,在狼与狗的斗争过程中也会以马、羊等人类游牧的牲畜群作为自然真实美感的象征符号。狼、狗、马、羊共同构成了自然生态环境的符号系统。其中狗作为多义符号,在表现人与草原的共存状态同时,作者将传奇色彩的经历加诸于符号中以承担流浪主题的叙事功能。
黑鹤小说中的狗流浪经历与城市流浪者类似,自出生起在原始的草原环境中接受草原环境内的生存法则,激发几千年间积累出的放牧、厮杀、守卫等物种本能,完成游牧游猎本能的主体塑造。而后牧民会出于各种原因将牧羊犬出售或赠送。具有草原生存经验的狗在新的空间场域中转化成一个极端陌生化的符号,由草原迁移到城市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成为人类猎奇和戏仿的对象,作品中经常出现牧羊犬不适应城市空间的状态:牧羊犬会被拴在餐馆门口等封闭性质的小空间内,并成为过往路人围观试探的“景点”。它们得到充足食物的同时被铁链和木桩束缚,被赞美的同时被当作测试同类战斗力的参照物。牧羊犬能够成为作者流浪叙事的主体在于牧羊犬逐渐具备两种相互对立的生命体验。与其他创作动物题材小说的作家不同,黑鹤塑造动物意象的重点放在了动物意象的自然属性,即拟实性而非类人性。将动物流浪的过程作为叙事线索,以动物的思维方式与生命经验观察不断变化的人类世界并在城市经历苦难的流浪。
(二)驯鹿与熊:鄂温克文化的流浪符号
黑鹤是蒙古族作家,但创作的内容不仅限于蒙古族的草原生活经验。同为少数民族,黑鹤对鄂温克族与鄂伦春族的生活习惯与文化传统也有相当程度的关注。鄂温克与鄂伦春民族的生活空间更为隐秘,民族文化体系的保存更为完整。如果狗与狼是作者自身生命体验的一部分,那么熊与鹿则是作者从以“共情的外族人”视角出发观察描写驯鹿营地生活的隐喻符号。熊作为鄂温克民族的图腾之一,被鄂温克居民赋予了强烈的神圣性与人性思想。它的每一次出场都是鄂温克民族古老传统与原始信仰的具象化表达。鄂温克族与鄂伦春族与熊形成一种动态的微妙平衡,当双方不存在关乎生存必须的利益冲突时,人与熊是可以共存甚至共处的。黑鹤对熊的生活状态进行了戏剧性但不失真实性的描写,其中熊在山林中的流浪象征着游猎文化的生命力。在《黑狗哈拉诺亥》中,鄂温克老人格力什克与饥饿的熊展开生死搏斗,用先民独有的长矛与熊同归于尽。年轻人使用古老的民族丧葬仪式安葬老人与熊,认为格力什克是部族最后的英雄,死后将前往“美丽的世界”。作者在描写格力什克与熊的死亡时加入了黑风暴与落雪等反季节景物描写。正如作品最后所言“后来,鄂温克人不再进入那片广袤的林地[3]。”铭记民族千百年记忆的老人之间消逝,同样意味着鄂温克和鄂伦春民族文化的流浪与失语。格力什克的母犬死后,母犬生育的哈拉在草原营地纵情嚎叫,但被牧民从山林强制带到草原,后途经贝加尔湖流浪几百公里回到草原的哈拉已经失去了山林带给它的气息。动物之间的断代隐喻着鄂温克和鄂伦春民族的古老文化的动荡与割裂。
熊是鄂温克部族的图腾,具有原始信仰的超验性特征。驯鹿是游猎营地生存发展的基础与保障,其意义不亚于牛羊马之于草原民族。驯鹿的特殊性在于不与营地建立完全的依附关系并且保留了一定的野性。作者通过非话语方式描写鄂温克与鄂伦春民族朴素的生态观念,驯鹿在山林流浪的终点是回到营地补充盐分与水分。因此,驯鹿符号在黑鹤的意象符号系统中更多代表着原驻民对故土的眷恋和对自然的敬仰。同时,黑鹤笔下经常出现驯鹿孤兒形象。驯鹿孤儿受各种因素干扰被母鹿抛弃。成为彻底的流浪者之前,原驻民会为驯鹿唱劝奶歌以唤醒母鹿的母性,为驯鹿孤儿争取结束流浪和死亡的机会。作者创造驯鹿这一符号不仅在于表现游猎民族的民族性格与文化底蕴,在流浪主题叙事下,驯鹿也象征了作者的家园情结以及对母爱的歌颂。
三、叙事空间:中间文化带
草原文学的主要特点表现在通达开放的文学态度与粗犷刚劲的写作风格,即开放型文化的文化书写方向,农耕文明、城市文明和游牧文明同时共存于草原空间,这种创作特征为流浪叙事提供了异质的空间叙事基础。黑鹤的作品中流浪主题下的人物形象与符号系统进行异质的空间叙事并综合了自我与他者的双重言说。在城市空间中进行少数民族身份的流浪者叙事是黑鹤流浪主题空间叙事的常见叙事模式。草原内部的民族与文化并非在各个时期处于同一发展阶段,存在少数民族群体进行跨时代的社会变革情况。因此时间维度上的复合性决定了城市文明等现代性对草原文化的干预,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了流浪者的个体经验以及思维定式。黑鹤笔下的流浪者大多实现了回归,建立起“离去—回归”的叙事模式。作品中也有彻底离开原生地的流浪形象,《黑狗哈拉诺亥》中的哈拉是代表野性回归并得以延续的符号,而同胞兄弟诺亥则是流浪至死的符号。黑鹤在塑造诺亥形象的过程中曾坦言:“我不知道用暴殄天物这个词语是否有些过了。但在草原上,即使是最偏僻的牧场,如此体形的牧羊犬也是凤毛麟角,没有想到就这样进了汤锅。这样一头不可多得的牧羊犬,当年仅仅以六百元的价格卖给了那个杀狗的人[3]。”诺亥的流浪与死亡一定程度上象征着现代性与民族性之间的悖论。民族文化在城市空间中极易受到同质化的压抑,甚至成为潜在的文化体系。除了异质文化在现代城市空间的“流浪”,黑鹤的作品中另一种常见的叙事场景是代表现代文明的流浪者进入草原或山林空间中。例如,偷猎者在驯鹿营地附近种植的罂粟,驯鹿“牛仔裤”被送往鄂温克营地附近的旅游景点充当拍照的工具。但两种文明在他者空间的流浪都引向一个结果,现代文明的发展必然会冲击民族文化发展的既定方向。黑鹤善于使用死亡来表现自己对草原文化发展前景的思考,如果流浪者没有回到象征原始的民族文化的草原空间中,就会进入“流浪—离去—消逝”的叙事模式。一个部族甚至一种文化的群体流浪放置在多元异质的空间中,必然会使文化之间的冲突成为不可避免的文本内部结构和乡土文学题材下的复调性叙事。
四、结语
流浪书写在当代文学的场域中仍然是一个具有生命力和关注度的创作维度,包含着回溯人类传统和观察生存现状的现实主义观照。在流浪叙事中,流浪者的困境也是时代与群体的困境。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塑造的流浪者形象不仅是当下时代语境下的孤立符号,也是原始的生命活力与生命境遇的生动呈现。乡土文学叙事方式的建构与重构,关乎民族文化与民间传统由自发的群体性行动成为自为自觉的审美创造,同时也是文学参与到族群与历史实践的方法,并实现对原有话语范式的创新突破。
参考文献:
[1]陈召荣.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 学出版社,2006.
[2]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黑焰[M].南宁:接力出版社,2006.
[3]格日勒其木格·黑鹤.黑狗哈拉诺亥[M].南宁:接力出版
社,2011.
(责任编辑:张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