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在南京》之“微观城市史学”

2022-04-02 00:50王振良
博览群书 2022年3期
关键词:临时政府史学南京

王振良

读张元卿著《金九在南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版),想到微观城市史学话题,有些话要说。该书虽属严肃史著,但阅读过程绝不枯燥——通篇都在讲故事,金九在南京的故事。当然空间并非孤立,也会牵扯到相关城市。

金九乃大韩民国国父,初任韩国临时政府警务局长、内务总长,位置不算太高,但他通过两件事提升自己,成为临时政府主席。一是1929年成立韩国独立党,金九在临时政府有了后盾;二是1931年组织韩人爱国团,翌年策划虹口公园炸案,促成中韩抗日同盟。

全书启幕即在上海虹口公园爆炸声中,接下来如同电影镜头,随着金九行踪之播迁,一路切换到嘉兴、杭州、镇江,最后定格南京。从1935年11月迁入到1937年11月撤离,韩国临时政府驻宁刚好两年,南京成为金九领导韩国独立运动的中心。《金九在南京》整体按时序和空间推进,但又不时打破时空叙事,将一段段带温度、接地气、有细节的历史次第呈现给读者。

首先是带温度。历史不是单纯的政治史、经济史、科技史、文化史,必须有社会生活史的加入。历史需有温度,这话已不新鲜,但在史著实操中能做到多少,不是作者自说自话或自行设定,而是要看读者的感受和态度。在这一点上,中国史学的老祖宗左丘明、司马迁,做得本来还是不错的,但其光荣传统被后世丢掉,造成二十四史成为帝王将相家谱——乍看处处都是在写人,但与生活中的人又毫无关系。

《金九在南京》则是有温度的,体现了人性的真实和历史的屈曲。金九在南京面见蒋介石,本来属于政治拿捏,却是靠私谊推动的。而书中所涉,也不限于历史上纵横捭阖的大人物,也包括折冲其间的“中人物”和“小人物”。有了这些中小人物,人与人之间不再冰冷,于是有了友情,有了亲情,甚至有了爱情。除了诸多共纾国难的战友,書中也有金九的母亲、儿子,还有与之同居的船娘。众多小人物现身书中,让历史的烟火气更浓,也让南京这段城市史像家一样,充满人情气息。即使是在国难期间,仍然存在七情六欲,柴米油盐。这折射的亦乃真实的历史,既是民众的历史,也是民众能够理解的历史,使本书平添了不少生动。

历史的微观进程,比宏观要曲折得多。金九与船娘朱爱宝同居,本是隐身的权宜之计,却“产生了类似夫妇的感情”。朱爱宝的事迹,后来被搬入小说和剧本。张元卿认为,“除了同居爱人这个角色,朱爱宝在一定程度上还充当了金九的交通员的角色”,时常接送临时政府的要员。这样定位的朱爱宝形象,已非本初的船娘朱爱宝,体现了作者对小人物的史家观照。关于朱爱宝之后来,文字记载寥寥无几,故引述了近年嘉兴学者的努力——她离开金九之后,继续当船娘,同时开茶馆,再后嫁了人,然丈夫早亡,无后。最终“辗转到东栅镇,改名朱桂宝,属五保户,看守自来水”,20世纪80年代上吊自杀。自杀原因不得而知,但终归是小人物的悲剧。

书中人物还有更“小”的,如南京蓝旗街8号的蔡兴生,本是金九办公室雇佣的打水杂役,对这个无关微旨的小小人物,书中也未吝惜笔墨。这些人物并不推动历史进程,但蔡兴生失足溺毙,导致“金九宣布戒烟”,也算史海中的一丝涟漪吧。故所谓史学研究,从小人物和小历史着手,反而可能会更加切近历史真相。宏大的叙事,原始的回忆,无论多么详细,都是当事人的一种概述,是经过记忆剪裁的,根本无法覆盖历史的罅隙。反倒是《金九在南京》之类微观研究,活化了历史的细部,让当时的南京可知可感,也让历史的逻辑更加严密科学,而不是据推测或想当然。

其次是接地气。金九在南京的两年,自然是该书的描述重点。此外还有其家人和战友,还有韩国临时政府本部、韩国特务队、学生训练所、韩国国民党青年团等。《金九在南京》犹如一部微纪录片,将我们导入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南京。本书不同于从文献到文献的史学研究,而是与城市田野调查密切配合,同时辅以历史图片之运用,营造出生动的南京城市历史空间。

书中对金九的居所、金九母亲的居所,还有韩国驻宁各办事机构位置的考察,都将读者带回了历史的现场。一幢老的建筑,有哪些使用价值、科学价值、艺术价值,风格是英式法式还是德式俄式,那是建筑学家判定的事,一般读者或市民对此并无感觉。但建筑的人文价值就不一样了,知道房子里居住过哪个历史人物,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亲和之意就会油然而生,进而感受到历史时空的切近。如果有朝一日挂上牌子,写上“某某旧居”或“某某旧址”,那就更是有了不同身份,冰冷的建筑也就有了生气,而这种生气自然是曾经活动在这里面的人所带来的。譬如书中考定,今南京复成新村10号曾是金九母亲居所,也是后来韩国驻华代表团驻地,推翻了复成新村8号乃“金九旧居”之成说,这无疑是对历史的一种负责。在此基础上张元卿又建议,将复成新村10号改造为韩国临时政府南京史料陈列馆,这也不失为历史建筑活化利用的正途。

《金九在南京》给消逝的建筑配了不少旧照,也是让读者回到历史现场的途径之一。虹口公园炸案之后,1932年6月,金九在南京国民政府营救下逃赴嘉兴。他是乘火车离开上海的,书中查考上车是在上海南站,沪杭铁路的起点。上海南站的老站房早已灭失,但那个地方那处空间还在,有了老照片与之呼应,读者的阅读接受就大不一样。书中根据史料描述说:

金九等人下车后,没有回头,很快通过木桥,走向火车站。费奇夫妇一直在车中目送,直到他们在远处消失。

虽然老照片上并无金九其人,但那座木桥却是真实存在的,读完文字再扫视照片,我们仿佛见到金九逃亡途中的匆匆背影。

金九出亡嘉兴走哪个车站,对中韩大历史来说并不重要,但对上海城市史却非可有可无,他已是上海城市文化尤其是南站文化的一部分。金九从南站逃离,固然只是其历史一瞬,但如果找出50个、100个或更多名人出没南站的细节,仅仅列出一个长长名单,那我们对南站的感受就不一样了。这就是历史积淀的分量。承此而言,考证金九从哪个车站逃亡,看似琐屑无关宏旨,但换个角度观察意蕴已大不相同,这就是微观“琐屑”研究于城市史的意义所在。

最后是有细节。不管多么宏大的历史叙事,有了细节才会鲜活。而身处历史之间的人,有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大事”,自然地就会忽略其间细节。仍说金九面蒋之事,当事人或当时人既无法预知有何结果,更不能窥测对历史会产生怎样影响,也就是难以晓得其到底有何意义。可是回过头来,历史却赋予了它意义——这次会面成为中韩历史性合作的转戾点,小历史叠加之后竟然成了大历史。关于这次会面的细节,此前缺乏专门研究,就连时间都出现四种说法,书中考定1932年12月 10日是正确的,为此还费了许多笔墨。而对促成会面的诸多时间、空间、人物等节点,书中也作了精细还原——金九与蒋介石会面,并非通常认为的赴蒋邀约,而是金九主动提出的。金九通过国民党中央党部的韩国人朴赞翊,找到当时负责韩国光复运动的萧铮,征得江苏省政府主席陈果夫同意,由萧致电蒋之亲信欧阳格提出请求。欧阳请示获准之后,致电陈立夫并转萧铮,金蒋的会面最终达成。萧铮为何请托欧阳呢?原来两人都在国民党驻德支部,有一定的交情。经过一系列材料梳理,历史的链条全部接上,金蒋会面之前因后果得以廓清。在这个过程中,中间联络人主要是三个(陈果夫、陈立夫可不算):朴赞翊、萧铮、欧阳格。其中朴与萧属工作关系,而萧与欧阳则属私谊,欧阳的存在使会面隔阻大为减少。在公傥与私谊之中,历史完成一次奇妙的起承转合并向前推进着。

那蒋介石为何同意面见金九呢?这里面也是有因果的。因果实际就是逻辑,所谓的事出有因。它牵扯到书中另外一处重要细节。尹奉吉接受金九指派,制造虹口公园炸案,当即引起蒋的注意。书中引《蒋介石日记》云:“中国百万军队做不到的事,却由韓国以一义士做到了,岂不壮哉!”炸案使蒋认识到金九的价值,命令陈果夫等倾力营救,对韩国临时政府自此由道义支持转为有组织有计划的合作,于是才有了金九到嘉兴、到杭州、到镇江、到南京等史实。

《金九在南京》固然处处关涉大历史,但全书却处处以细节推进,虽深关学术,但信笔写来,绝不乏味。即使考证起来,也是拨茧抽丝,娓娓而谈,移步换景之间,如破案般引人入胜。全书以虹口公园炸案开篇,以萧诤拜谒金九墓地收束,更是充满蒙太奇的趣味。尤其是谒墓之后,萧铮赠诗给金九之子金信:

白头来吊老英雄,

复国丰功孰与同?

四十年前艰苦事,

千秋义烈仰高风。

全书至此戛然而止,可谓余韵袅袅。

公众史学的普及,使《金九在南京》这样的微观城市史学研究越来越多成为现实。对城市空间的细节研究和文化积累,使得城市历史得以生动复活,也让历史建筑和历史街区有了更为丰富的文化意义,它们不但见证过去,也影响当今并接通未来。大历史研究对象广博,注重宏观逻辑线条,无法将更多空间留给小人物,留给芸芸众生。而“微城市史”这样的小历史研究,恰好可以填充历史以及历史研究的罅隙。这种罅隙的填充,虽然无法影响历史的走向,却可打开历史的褶皱,通过把捉微血管的脉动,看清历史发展的丰富性和不确定性,让小人物小事件的历史作用凸显出来,让人们看到小动力对大历史的影响。这种罅隙的填充方式,即微血管的小动力的呈现方式,不仅会引发人们对传统史学研究方法的反思,也会逐渐促成公众史学呈现方式的微观转向。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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