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荣 王汉鑫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是北宋著名文学家,与苏轼合称“苏黄”,也是宋代江西诗派的开山之祖。其《次韵元礼春怀十首》其五有云:“醉里乾坤知酒圣,贫中风物似诗魔。”最为简洁地写出了他好酒能诗的特点。在黄庭坚的生活中,诗与酒总是相伴而行、密不可分的。他在无数次陶陶兀兀中,消解心中块垒,写下精美诗篇。据笔者统计,“酒”字在黄庭坚诗中出现了468次。可以说,他从少年到迟暮的诗歌创作及情感历程,都与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庭坚16岁春游时所作的《溪上吟》,就提到了酒。从诗序中“咏渊明诗数篇,清风为我吹衣,好鸟为我劝饮”的话可知,陶渊明诗和春日美景是兴发诗情的直接媒介。诗曰:
短生无长期,聊暇日婆娑。
出门望高丘,拱木漫春萝。
试为省鬼录,不饮死者多。
安能如南山,千岁保不磨。
在世崇名节,飘如赴烛蛾。
及汝知悔时,万事蓬一窠。
青青陵陂麦,妍暖亦已花。
长烟淡平川,轻风不为波。
无人按律吕,好鸟自和歌。
杖藜山中归,牛羊在坡陀。
本自无廊庙,正尔樂涧阿。
念昔扬子云,刻意师孟轲。
狂夫移九鼎,深巷考四科。
亦有好事人,时能载酒过。
无疑举尔酒,定知我为何。
这是诗人有确切纪年且年代最早的一首诗,全诗放怀山水、淡薄名节、“载酒”自娱、安贫乐道的思想,颇有陶诗的风味。一个16岁的少年,能有如此情怀,实在有些过于老成。这大约可看作是山谷与诗、酒结缘的开端。从此,酒频繁见于山谷诗中,诗人的“酒胆”也日渐大了起来。
徒能多嗜酒,大腹如鸱夷。
(《次韵寄李六弟济南郡城桥亭之诗一首》)
斗酒得醉否,枵腹如瓠壶。
(《次韵答秦少章乞酒》)
《汉书·货殖传·范蠡》颜师古注曰:
范蠡自号鸱夷子皮者,言若盛酒之鸱夷,多所容受而可卷怀,与时张弛也。
宋末黎廷瑞《满江红·赋竹樽》中也提道:“椰樽嫌窄,瓠壶嫌俗。” 这里所谓“鸱夷”“瓠壶”,都是指盛酒的容器。可见,意气风发的山谷对自己的酒量是十分自信的。他也曾追念少时风采:
春风倚樽俎,绿发少年时。
酒胆大如斗,当时淮海知。
醉眼概九州,何尝识忧悲。
看云飞翰墨,秀句咏蛛丝。
(《次韵周德夫经行不相见之诗》)
“淮海”即秦观,他与黄庭坚都名列“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的酒量他当然知道。不同于饮少辄醉的苏东坡和陆放翁,黄庭坚是实实在在的大酒量。也正是由于量如江海,他的诗歌颇有一种众醉独醒的深刻性。
熙宁元年(1068),黄庭坚调汝州县尉,这不仅是他仕宦生涯的起点,也开启了他诗文创作的第一个高峰。黄庭坚为官颇受道家思想影响,讲求顺应时机,应对万境,既不汲汲于仕进,亦不屑做奔走俗吏,公事之余,便是读书棋酒。熙宁四年(1071)于叶县所作《戏书效乐天》:
造物生成嵇叔懒,好人容纵接舆狂。
鸟飞鱼泳随高下,蚁集蜂衙听典常。
母惜此儿长道路,兄嗟予弟困冰霜。
酒壶自是华胥国,一醉从他四大忙。
诗人在首联中以嵇康和接舆自况,中间二联则是陈述事理。“鸟鱼蚁蜂”各自的活动,都是他在闲适生活中洞悉的自然之理,而颈联则切入到人伦情感,“冰霜”则取自刘祯《赠从弟》三首其二:“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尾联讲诗人愿以酒为媒,去往理想中的“华胥国”,在短暂的欢愉中摆脱人生的种种烦恼。
熙宁五年(1072),黄庭坚除北京国子监教授,据赵令畤(太祖次子燕懿王德昭玄孙)《侯鲭录》记载,其伯父慕名延请山谷教授子弟,由于对山谷过于喜爱,酒酣耳热之际,竟将自己所穿的袄衣披在山谷身上。山谷醉中口占一诗:
叠送香罗浅色衣,著来春色入书帷。
到家慈母惊相问,为说王孙脱赠时。
这一时传为佳话。年轻的山谷,面对皇亲国戚有礼有节的作风和酒后赋诗的潇洒,活脱脱一个飘逸傲兀的醉吟诗人。
早在元丰元年(1078),34岁的山谷就曾慨叹:“今年病起疏酒杯,醉乡荆棘归无路。”(《奉和慎思寺丞太康传舍相逢并寄扶沟程太丞尉氏孙著作二十韵》)而有趣的是,疾病把山谷与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当他以病眼观照万物,那种不幸的痛苦体验也在诗中得到了精巧的艺术表现:
病夫中岁屏杯杓,
百叶缃梅触拨人。
拂杀官黄春有思,
满城桃李不能春。
(《出礼部试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种皆妙绝戏答三首》其三)
露曦风晚别春丛,
拂掠残妆可意红。
多病废诗仍止酒,
可怜虽在与谁同?
(《王立之以小诗送并蒂牡丹戏答二首》其二)
因病而不得不“屏杯杓”“止酒”,给山谷带来了莫大的烦恼。在“ 百叶缃梅触拨”下,诗人只能努力压抑着酒兴。“满城桃李不能春”“可怜虽在与谁同”,委婉地表达了他因病“废酒”,不能与亲友把盏为乐的落寞与痛苦。在《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中,他也说:“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慨叹辜负了数百觞佳酿,体现出他对美酒独特的深情。
元丰六年(1083)年底,一纸调令将黄庭坚由太和县令迁为德平镇监。他自嘲:“杯酒良难必,况望功名垂。”(《次韵周德夫经行不相见之诗》)多年沉沦下僚,爱妻又不幸离世,悲伤的情绪不断挑动着山谷本就敏感的神经。事业、亲情、健康,山谷无一擅场,终于在赴任途中,立誓戒酒色肉食,希冀在佛禅中得到精神救赎。同时,由于“乌台诗案”后的政治高压,黄庭坚逐渐褪去了狂狷之气,性格更加偏于内敛,对世态和生命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体察。元丰八年(1085)春,身在德平的山谷想到阔别已久的挚友黄几复,昔日好友欢聚、觥筹交错的时光,就像沉入了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写下了千古名作《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
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
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
隔溪猿哭瘴溪藤。
此诗尤以颔联最为人所称道。“桃李”句是对往昔欢乐的追忆,当年京师春光明媚,春花烂漫,好友相聚,快何如之。“江湖”句则立足当下,写别后岁月的落寞孤寂。如今一南一北,相去万里,失意漂泊。只能在寥落的雨夜,独对孤灯,遥想当年与友人游处的快乐时光。14个字,纯以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描摹,却生动地表现了今与昔、苦与乐的鲜明对比,在黄庭坚众多写酒的诗篇中,也可谓独树一帜。
同年六月,黄庭坚入京任秘书省校书郎,次年十月,被任命为神宗实录院检讨官,不久转著作佐郎,元祐三年(1088)迁著作郎,后因赵挺之攻讦,朝廷取消了这一任命。险恶的政治风波使山谷倦厌官场,上书辞官也未被准允。绍圣元年(1094)因修《神宗实录》获罪,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三年后又移为戎州安置。这是山谷的第一次贬谪经历,是兄长黄大临陪伴他跋山涉水,直到黔南贬所。临别之时,山谷作《和答元明黔南赠别》: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鹡鸰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贬谪之路险象环生,自己又多病缠身,而因为兄长的悉心照料,使诗人忘却了天地间本是暂寓之逆旅,可是天边传出的三声猿啼又使敏感的诗人潸然泪下。伤感的情绪伴随着诗人的泪水落入离别的酒杯,泛起的涟漪正如诗人纠结悸动的心。往日攀天之心已消磨殆尽,再聚首之日又遥遥无期。手足之情如急雪中并飞的鹡鸰,如今兄弟二人似鸿雁失群。末句反写兄长思念自己,一叶归舟,回首离别的方向,只盼兄长雁书频传,以慰天涯断肠人。
元符元年(1098),黄庭坚自黔州徙至更为偏僻的戎州,身如将腐之槁木,心如飘摇之落叶。深谙医道的山谷明白,他的生命正像那昏昏残月,明灭只在一瞬。然人之贤愚,在所自处。“老矣失少味,尚能诗酒为?”(《次韵周德夫经行不相见之诗》)这本是山谷宽慰友人之语,却成为山谷晚年生活的最好写照。同白居易一样,他深知增加生命密度的诀窍:不如来饮酒,酒伴醉悠悠。
少年豪饮千钟不醉,晚年方知酒中滋味。山谷不再如履薄冰,动辄得咎,而是在俯仰自得中将酒与他的生命融为了一体。明人夏树芳所辑《酒癫》云:
黄鲁直号山谷,尝与黄闻善论酒中三昧。嘉阳张仲吉以酒垆为业,鲁直数将诸生过其家。或时把酒至夜漏下二十刻,与诸生冲雨踏泥而归。
其兴致之高,可见一斑。
山谷在戎州还自辟酒文化胜迹,流杯池、锁江亭、安乐泉等胜迹皆因涪翁而闻名天下,留存千载至今。“锁江亭上一樽酒,山自白云江自横。”(《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三首》)穿越千年的历史烟云,我们仿佛仍能感受到涪翁曲水流觞、把酒吟哦的生命印记。
元符三年(1101),倾向旧党的神宗皇后听政,山谷得以复职,正走到峡州,又接朝廷令其改任舒州的任命,行至江陵又接除吏部员外郎之命,年老体弱的山谷上书,愿就近乞官于江淮,朝廷不许,他只得暂寓荆南。崇宁元年(1102),上任太平州,任职九天便罢官。这与其说是他仕宦之路的不幸,倒不如说这次贬谪昭示着山谷精神世界的彻底解放。山谷从此再无依依于规矩准绳之间的拘系,干脆纵情诗酒,以慰余生。如闲居荆州时所作的七绝组诗《观化十五首》,其七云:
菰蒲短短未出水,
渺渺春湖如冻云。
安得酒船三万斛,
棹歌长入白鸥群。
此诗勾勒出一幅如人间仙境般的隐逸图景。渔歌渐起,浩渺的水雾缓缓晕开,苍苍皓首的渔父一身蓑衣醉入鸥群深处,只留下一只长篙停留在我们的视线里。历经多少人生磨难,他只得诗酒颓放,以酒来消释痛苦。这不仅是山谷理想中的归隐生活,也是他给自己安排的最好结局。他向往的是东晋毕卓“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的逍遥自在。
值得一提的是,螃蟹也是山谷最钟情的佐酒佳肴。他认为螃蟹“风味极可人”(《次韵师厚食蟹》)“风味可解壮士颜”(《谢何十三送蟹》),也曾多次回忆持酒把蟹的快意时光:“当年屡过乃翁家,沽酒煮蟹不论钱。”(《戏赠潘供奉》)“此中亦有无弦意,相忆樽前把蟹螯。”(《送陈萧县》)可惜的是,那个能与他品酒食蟹的一生师友苏东坡已经仙逝。山谷闻东坡驾鹤西去,“悲痛不能已”(《与王庠周彦书》),念念不忘,因思成梦,于浔阳紫极宫触景生情(苏轼曾在此作和李白之诗),作诗追怀:
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
行绕紫极宫,明珠得盈掬。
平生人欲杀,耿介受命独。
往者如可作,抱被求同宿。
砥柱閱颓波,不疑更何卜。
但观草木秋,叶落根自复。
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
因之酌苏李,蟹肥社醅熟。
(《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
此诗写于山谷被贬宜州时,诗人将苏李二人并称谪仙,抒发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平生人欲杀”两句,是对杜甫“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和他自己“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跋子瞻和陶诗》)的化用。“往者”以下六句,表达了效仿追随二贤及坚强面对人生困境之意。诗人此时居无定所,病体日衰,但身临留有两位“谪仙”行迹的名胜,尽管他已“止酒”多时,诗歌追和之外,仍愿举杯相邀,借此“肥蟹熟醅”,向两位谪仙表达无限的敬意。
崇宁四年(1105),刚逾花甲之年的黄庭坚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秋天。和往年的秋天一样,仍是霜风凄紧,翠叶凋残,而山谷的心却如一眼古井,寂静无波。绝笔之作《南乡子》正是写于这年的重阳: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在众人都在谈论立功封侯之时,山谷则在短笛长歌声中倚栏独立。在他看来,人间万事都随着暮年的风雨化作尘埃,英雄如宋武帝,如今也化作了历史的尘埃。词的下阕,他举杯劝酒,藉黄花调笑,洋溢出及时行乐之意。“酒味今秋似去秋”暗含了沧桑之感,岁月流逝,人事更迭,只有酒的味道始终不变。酒作为他晚年最知心的伴侣,陪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在一次薄醉后,山谷将双脚伸出城楼的栏杆外淋雨,自言“生平无此快也”(陆游《老学庵笔记》),可醉后淋雨却让他受寒染病,未几便撒手人寰。
黄庭坚以诗、书知名于世,他对美酒的痴迷,并不为人熟知。但事实上,他一生中数量可观的诗篇,多与酒有关。以此来观照,我们可以发现,不论是沉醉酣歌,还是微醺独吟;不论是“多病止酒”的郁闷,还是“沽酒煮蟹”的快意。对黄庭坚而言,酒与诗几乎总是结伴而行。他曾说:“惜无陶谢挥斤手,诗句纵横付酒杯”(《出迎使客质明放船自瓦窑归》)上句当然是谦辞,下句则是事实。诗人对人生的感悟、对现实的思考,他的快乐、痛苦和失意,大多在美酒催化下,化为诗情,凝为名篇佳句。诗与酒已成为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两大要素,而我们了解黄庭坚,走近黄庭坚,则不能不关注他诗中的酒意象。
(作者简介:刘怀荣,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王汉鑫,中国海洋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