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在北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很幸福。事实上,有房住不了也是一种悲哀。我那些拖家带口的哥们儿,孩子在哪儿上学,他们就得在哪儿租房。学区房租金不菲,全家宁可蜗居,也不能折腾孩子。而我这单身汉也折腾不起,房子在东五环的百里湾,上班在西南角,单程奔波一个半小时。我受够了在地铁上昏昏欲睡的日子,索性在公司旁边租下一套小公寓。
没想到,自己的房子砸手里了。三年前买房的时候,中介还追着问我要不要出租,说这套七十平方米的大开间适合单身和小家庭,月租六千元起。可现在降价都无人问津了。我在朋友圈和租房网发消息,在楼道和电梯口贴广告,还得跟清洁工打游击。早上睁眼就发愁,房贷每月七千元,公寓租金四千元,月工资税后还没过万元呢。
搬家以后,我才知道租房对生活质量影响有多大。小公寓廉价的装修很快现出原形。看似清雅的壁纸四处打卷儿,贴皮地板的裂缝藏污纳垢。窗户漏风,衣柜门歪。抽油烟机不吃烟,只产油。马桶动静挺大,吸力甚微。我不敢往里面扔厕纸,它还是隔三岔五“水漫金山”。
我楼上的住户习惯大清早剁肉馅儿,吵得我脑浆要迸出来。多次沟通未果,我只得在邻居提刀之前逃到楼下晨练,跑完五公里离上班还有个把小时,继续深蹲撸铁吊单杠。虽然我知道,即使胸肌加厚三尺,我也脱不了单。
父母花去大半生积蓄,又跟亲戚东拼西凑,才给我交齐首付买了房子,为的是给相亲增加个筹码。而见过的几个女孩,还没等我亮出筹码就没影了。我承认我对她们不够殷勤,可内心缺乏一股原动力。就像枝头上的果子,看着挺好,却不敢摘。也许无能者最好的自我保护,就是消解欲望、维持现状。
我工作日住小公寓,周末回到百里湾小区享受宁静,就像在度假。我的房子是父母按照婚房标准装修的,家具也是精挑细选的。落地飘窗那两扇窗帘就花了一千多元,牛油果底色点缀淡雅的花朵,丝绒立体垂感,影院级遮光效果。拉上它入睡,就像躺在英国的庄园里。
这天我跟哥们儿约了饭,提了瓶汾酒走出小区。结果他临时爽约,送闺女去培训班了。我折返回来,路过物业办公室,灵机一动踱进去。宽敞的屋里只有物业经理一人在值班,见了我,把双脚从椅子上放下来。我跟他寒暄了几句,吐槽租房的苦恼。他叹道,您在百里湾住这么久还不清楚吗?这算个文化圈,艺术传媒公司流动性大,小网红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把酒递给他,说初次拜访,不成敬意。他连忙起身推辞。我放在桌上便走,他乐呵呵地把我送出门。
没过几天,物业经理给我打来电话,说傍晚有人来看房。
来者是个黄发小伙,戴着亮晶晶的链子,还打了耳洞。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边拍照边低头发信息,然后毕恭毕敬地哈着腰,叫我一声大哥,问月租多少。我听着挺舒坦。在公司位卑权轻,我一直都被称为小于。现在总算扬眉吐气,可以摆点谱。
我开价五千五百元,他可怜巴巴地说五百元顶他一个月伙食了。
五千元正是我的心理底价。我豪爽拍板,拿出自拟的租房合同。
他握着笔犹豫了片刻,说其实是他的朋友要租房,委托他来办理。
我说:“委托书呢?”
他掏出朋友的身份证复印件交给我,说她独居,委托书明天补上。
照片上是个秀气的女孩,名叫许笳,二十七岁,湖北人。
我让他转告许笳,这是新房,绝对不许打隔断不许合租,我会不定期抽查。黄发小伙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我有点心虚。这时候他要是反悔,我该傻眼了。租金押一付三,我俩加微信扫个码,两万元瞬间到账。当房东的感觉真好。
我把房子打扫一番,清理了所有柜子和抽屉,犹豫要不要把高档窗帘换下来。想到租客也许就是被这窗帘营造的温馨气氛所打动,干脆留给她吧。
大约过了两个月,我正在开会,百里湾物业经理来电话了:“您家开发廊啦?一个女人抱只狗招摇过市,身边围着红黄蓝绿四大金刚!”
他夸张的语气和我丰富的想象力一碰撞,我心爱的小屋已然危机四伏。
物业经理嘱咐道:“您留个心,别出乱子。”
回到会场,项目主管的脸色很难看。我们公司给客户做了个宣传片,我负责视频剪辑。之前客户还略有歉意地说今年经费缩减,希望继续得到我们的支持,共渡难关。转眼他又居高临下地批评样片缺乏震撼力。客户每指出一个问题,主管就接了圣旨般嘱咐我,小于,记着。这就叫作压力传导。所有含糊的指示、武断的否定、吹毛求疵的要求最终都汇成锥子,扎在我头上。好多次,我幻想自己合上笔记本电脑,指着客户的鼻子说,你们那点格局和物料,就是请好莱坞大师也剪不出好效果!
忍气吞声加完班,我去百里湾突袭检查。起先我轻轻敲门,无人理会,但里面傳出笑声。我重捶了几下。开门的是跟我签约的黄发小伙。我有点不悦,什么替朋友租房,同居还遮遮掩掩?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蹲身从鞋架给我拿了双一次性拖鞋,仿佛我这不速之客妨碍了人家的正事。
路过洗手间我忍不住往里瞅了一眼,玻璃架摆着花花绿绿的小瓶子,一个桃红色瓷杯,一支电动牙刷。马桶还算洁净,水箱上放了包卫生巾。
穿过门厅,我的大开间一目了然。书桌挪到了正中央,三男一女围坐在电脑前,五颜六色的脑袋像蘑菇。黄发小伙戴上耳机,抄起沙发上的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穿粉T恤的女孩应该是租户许笳,对着麦克风嗲声说:“宝宝们真的想听吗?哇哦,让我感觉到你们的心跳!”
绿头发男孩吹起口琴,黄发小伙闭着眼睛弹奏吉他。在撩拨的旋律中,红发男孩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一边跟蓝发男孩眉来眼去。原来他们在直播。与印象中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主播不同,许笳素面朝天,蓬松的乌发在脑后绾了个结。
她转头冲我一笑,妩媚感超越了初次见面的礼节,但比刻意挑逗要纯真俏皮。我有点蒙,来不及回应,她又转向屏幕了。
他们唱完了聊,聊完了唱。许笳随意抛出话题,比如最近淘了什么样的衣服,做甜点失败的经历,回忆人生尴尬时刻,憧憬去哪儿旅行……三个男人插科打诨。我无所事事地旁观,其间还帮他们收了一份外卖。
有个软物蹭了蹭我的腿,我低头一看,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是物业经理提到的狗,而是一只黑不溜秋的无毛猫,皮肤皱巴巴的。它悄无声息地走近许笳,挠挠她的拖鞋,轻巧地跳上她的膝盖。
许笳把猫抱起来,给它戴上一顶彩虹针织帽子,挥着它的爪子跟大家没完没了地拜拜。
我想,屏幕前的观众不会睡着吗?听了这么久闲扯,还关心一只猫的装扮?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迷恋许笳,她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好玩,做什么都觉得可爱。
直播结束,绿发男孩站起来伸个懒腰。红发男孩和蓝发男孩脱开紧扣的十指,显出一脸疲惫和淡漠,显然刚才的暧昧是一场迎合粉丝的伪装。黄发小伙打开外卖餐盒,招呼我一起撸串。我抱肘而立:“你们唱歌忒吵,对门是一对老夫妇,隔壁的孩子在读中学。要是邻居投诉,我立即收回房子。”
许笳给我一串羊腰子:“房东哥哥,遵命!”
“我们哥几个是乐队的,每周在这儿播一次节目,以后尽量清唱。”黄发小伙躬身递给我一张纸壳CD,“请多指教。”
那张专辑乏善可陈,跟我曾经在音乐节地摊上淘的货差不多,狂躁的鼓点透着孤独,有宣泄,没出路。也许年轻个十来岁,我依然会被地下乐队的狂热和执着感动。封底的二维码和小字倒让我眼前一亮:每周五晚,与你相约27号直播间。这大概就是许笳的地盘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她今年二十七岁吗?
第一次进入直播间,我像个偷糖吃的孩子,兴奋夹杂着不安。屏幕里的许笳跟现实中不太一样,也许用了美颜滤镜,她的下巴更尖,眼睛更大,声音也特别嗲。在线受众成百上千,互动送礼超级活跃,我隐藏在角落,享受沉默的快感。
她每晚都直播,用甜腻的歌喉献艺,或分享某部电影的观感,或眉飞色舞推销一盒润肤乳。我保持着冷静的距离感,心里不断提示自己,这些内容没什么含金量。可不得不承认,她的姿态美得无懈可击,流盼之间有种令人心醉的柔情,让我无法转移视线,甚至眨眼的频率都降到最低。或者说,离开屏幕,我找不到更有趣的事可做。有时她开播了,我还没下班,索性躲到洗手间看完再加班,不然抓心挠肺什么也干不了。我把她的直播全都录下来,可以随时打开回味。
许笳具有不可思议的排他性。我偶尔也去其他直播间逛逛,待不了几分钟就撤了,觉得那些女人俗气又做作。我自知夸大了个体之间的差异,可偏要以蔑视其他异性的决心,来显示我品位的独特和优越。
一天当中我注视许笳的时间,绝对比一年我瞅老妈的时间加起來还长。人和人就是看和被看的关系,所谓成功就是被注视。当我意识到上瘾,已经陷在坑里出不来了。
我想象都是些什么人在看着她,看她的时候在做什么。往嘴里塞泡面的,缩在公司格子间的,晃荡在地铁上的,背对着熟睡老婆的,独酌的,写着作业的,泡澡的……她不认识他们,但她稀释着他们的寂寞。
之前我加入了百里湾小区好几个微信群,什么旧货交易、美食拼购、单身乐园之类的,搬家后陆续退出了,只留下一个业主群。
从来不声不响的我这天竟然被群主点名了,说我出租也不挑个有素质的租客。
我正纳闷,又冒出几个吐槽的:你家垃圾袋堆在门口,猫叫声太吵,晚上有不三不四的青年出入……
我怕租房受影响,辩解道,那不是租客,是我堂妹,暂住一段时间,大家多包涵。
一位大姐接茬:好好管教你妹!我在妈妈群里免费赠送孩子穿小的衣服,她领走了一包,竟然把图片转发到旧货群。
有个业主向我开炮:我问过她那个黄发小伙跟屁虫,你月租五千元,合同都续到明年了。
幸亏是在网络世界,我不用钻到地缝里,丢开手机装死就好。
中午见完客户,我没回公司,直奔百里湾。许笳穿着吊带裙,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她一点不尴尬,仿佛认识我很久了,打个哈欠说厨房里有咖啡。
我发现那只黑猫不见了,她说直播的时候已经帮宠物店老板推销出去了,想起它还有点伤感。
我质问她为什么要干那些无聊的事。
她说:“因为孤独深入骨髓,我太想跟外界建立联系了,顺便吸点粉丝嘛。”
我说:“吸粉吸到群起而攻之了,那位给你衣服的大姐义愤填膺。”
她笑道:“她还不知道她老公是我直播间的常客。”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受老婆指使给邻里送旧衣服的男人,去时满腹牢骚,回来却喜不自胜。女人啊,难免失算在细节上。我说:“你习惯了不劳而获。”
她撇嘴:“别小看我,直播不是出卖色相,很多比我漂亮的主播反而赚不到钱。不是每个人都能干这行,必须兼备魅力和智慧。能瞬间吸住他们的眼球,然后入侵他们的大脑。”
我说:“这是初期的假象,为了讨好受众,你撒娇卖萌,投其所好,真实情况是你将逐渐被粉丝控制,异化成一个木偶。你没有现成的剧本和导演,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搜索谈资。连演员都有休息时间,而你时时刻刻准备作秀,一举一动都在营业。表演就是你的生活方式。挺可悲的。”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这是我最喜欢她的一点,可以无拘无束地瞎扯。不会因为观点偏激而争执,也不会因为语言刻薄而反目。可她的职业就是聊天,也许她跟谁都这么随心所欲。想到这儿,我又有些沮丧。
我们部门经理辞职了,总经理找我谈话,说我算是公司元老,一直勤勤恳恳,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要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
领导要考验咱,咱能不愉快接受吗?干了这么多年都上不去,父母说我不善沟通、不会来事,哥们儿说我是技工气质,怎么看都不像管理者。其实都没说到点子上,我特别不愿意压迫别人。大家不会做的活儿,我手把手教。人家交上来的活儿不理想,我宁可自己修改,也不想拉锯式地强行灌洗别人的头脑。
工作量激增,我没时间一遍遍回播许笳的视频,就用她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把她的歌设成来电铃声。每晚一小时的直播是我最奢侈的享受。她的表情和语气就像在谈恋爱一样甜美,让空气有种发酵的气息。也许每个看客都有当男主角的错觉。
我觉得她在跟我对视,正心神荡漾之时,她突然把脸贴近屏幕说:“沉默的孤舟,你好吗?”
我在直播平台的注册名是孤舟。一时间,我好像光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怎么会在千百条游鱼中注意到潜伏在水底的我呢?我捂着狂跳的心,在电子礼物里选了一艘九百九十九元的豪華游艇打赏给她。
许笳欢呼:“大侠果然一鸣惊人,出手不凡!”
直播间里有个哥们儿不服气,立即拍下价值两千元的太空飞船送给她,附言:带你冲上云霄。
许笳起身转了个圈,摆动胯部娇声说:“我已漫步轻云间,谁来与我共舞?”
大家纷纷起哄。闹得最欢的网友叫乌江胖头鱼,跟物业经理的微信昵称重名,让我浮想联翩。
我瞄准头奖宇宙之心,五千元。账户余额不足,我从银行卡里转账时,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电子时代的交易太迅速了,不用一张张点钞,也就来不及追溯加班加点的辛苦情景,以及在超市拿起猫山王榴梿又放下的犹豫心境。我潇洒地想,就当免了她一个月房租。
全场一片献花点赞,许笳嘟起小嘴,冲我打了个飞吻。我怀疑她真的能看见我,此刻我就是国王。
部门有个小伙子到了最后期限交不出活儿,眼看合同面临违约,还嬉皮笑脸让我再宽限两天。我第一次在单位大发雷霆,大家面面相觑,可当事人毫无惧色地敲着键盘。就算他开名车上班,一小时停车费顶我一天的饭费,也不能这么淡定啊。想当年我刚入职的时候对工作充满敬畏,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闪失,直到现在领导皱个眉我都心慌。更可气的是我手机偏偏响了,许笳甜腻的歌声回荡在办公室,严重影响了我的威严。
我接了个陌生来电,对方自称是百里湾六号楼业主,说我家房客在他那订了牛奶,三天不取。他家冰箱小,为了给牛奶腾地,水果都放坏了。
下班后我去找业主,是个一脸愤然的眼镜男:“我大半夜搞团购不就为了给大伙行个方便吗?你家这位接龙挺快,提货没影了,付完账说牛奶送我,发什么神经啊。”
我赔着笑脸从他手里接过一桶牛奶。他砰地关上门。
我担心许笳不在家,又不想碰见邻居,提着牛奶吭哧吭哧爬楼梯上去。
门竟然虚掩着。许笳穿一件复古白衬衫面对电脑谈笑,蝴蝶翻领和蕾丝泡泡袖映衬着粉嫩的小脸。我的视线顺着她的细腰下滑,停留在黑色热裤上。她盘腿而坐,肌肤像削了皮的梨子般洁白无瑕。直播镜头卡在腰部,上半身是仪态万方的宫廷贵妇,下半身是火辣妖娆的夜店女王。不知这是她心血来潮的混搭,还是为了刻意营造闷骚的情绪。刚才那个眼镜男要是看到她的背影,保准云开雾散。
我在她默许的余光里步入客厅,绕进厨房。我打开冰箱,发现早就不制冷了,里面有袋发臭的速冻饺子和几个皱巴巴的苹果。再看手里的牛奶,保质期只有两天了。我找了个碗,倒满牛奶。一只蟑螂从水龙头后面闪现,在我徒劳的扑打下它飞快地钻进橱柜。置物架上的微波炉不翼而飞,我用蒸蛋器把牛奶加热,端到茶几上。
“想睡永远比睡过更甜蜜。我要化作你梦里的天使,晚安。”含情脉脉地告别粉丝之后,她摘下耳机。今天直播结束得比往常都要早。
我说:“天使,微波炉哪儿去了?”
她说她用不着,借给朋友了。
我指了指热牛奶,她说其实她不爱喝奶,只觉得大家一起团购好温暖好开心。我从茶盘拿出一支粗吸管插进碗里,端到她嘴边。
许笳心满意足地吮吸乳白色的液体,一边用桃花美目撩我。她眨动睫毛时,就像一只猫爪在轻挠我的心。我曾经有一个女友,总嫌我对她不够好,吵来吵去就分手了。现在想来,我从没喂她吃过东西。
我说:“屋里竟然有蟑螂!”
“那小东西就像病毒,一家有了,全楼都有,我可拦不住。”她盯着手机屏幕,在给自己挑选指甲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惹恼了我。
我厉声说:“第一,不可以擅自拿走屋内物品,这违背出租协议。第二,立即投放蟑螂药,保持室内清洁。第三,禁止狐朋狗友深夜造访扰民。第四,家电损坏及时报修……”
她撂下手机,猝不及防地骑到我腿上,拉下我的口罩,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忘了交代,除了在家,我到哪儿都戴着口罩。我习惯了它带来的安全感和自由感。见人笑不笑都没关系,开会打个哈欠也无妨,还不用担心牙缝里有菜渣。
那个吻不亚于一棍子闷在我头上,整个人神志不清。当你持久而热切地盼望一件事,它真正来临的时刻,根本来不及欣喜。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围着你旋转,你突然就被一股神秘力量从平庸的生活中拎出来,以至于怀疑这份幸运是不是存在于你的时空。
等我回过神,她的长腿已不跨在我身上,嘴唇也退回遥不可及的距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椅子慢慢挪到沙发,又以拉窗帘为契机移到床上。我尽量控制速度,以猛兽捕食之前无比耐心的守候,来延长暧昧的快感,且避免失败的风险。实际情况是我还没准备好,饿极了反而吃不动了。它关键时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我,像是对闲置过久的报复。我杂念越多,它似乎越鄙视我。
我们面对面侧卧。我问她最喜欢这房间的哪一点,她说窗帘,让她有家的感觉。她动员我逛逛她的直播间,我说我从不看那些玩意儿,上班做视频都快吐了。她叫道:“你是‘剪刀手’!帮我做个短片好不好?”
我岔开话题,问她直播最多一次赚过多少。她说,十八万元。
即使虚夸一倍,这数字也相当可观。我说:“我干脆辞了跟你混吧,给你做饭洗衣。”
她笑道:“好运不常有,那次是遇到了一掷千金的神秘人物,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她笑得很陶醉,我真希望我是那个神秘大哥。
她把枕头垫在背后,合上眼睛。
我说:“你睡觉也是行为艺术。”
她说:“有一次我吃完感冒药太困了,直播时打了个盹,大约十分钟后醒来,粉丝反而增多了。”
我问:“你怕不怕有一天不再受关注?”
她摇摇头:“在我有生之年,粉丝经济会越来越火。人们习惯与陌生人建立亲密的虚拟关系,热衷于情感消费。比如一件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如果你喜欢的人推荐购买,你就会欣然掏腰包。我也不怕变老变丑,不同年龄段总能找到话题吸引志趣相投的人。我只是有些遗憾,生活方式的改变会加深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嫌恶。本来拥抱和亲吻是最美好的事,现在跟任何人越过一米距离就会不安,躲在屏幕后面才觉得自在,其实是对整个人类过敏。”
这听起来就像动人的告白。天时地利人和,我士气大振,打算今晚就消除她的遗憾。偏偏门铃大作。我和她茫然对视,门外响起沙哑的男声:“笳子!”
我要是有把枪,恨不得把那人干掉。她低声说:“给我五分钟。”
我知趣地走到窗边,躲在窗帘后面。别看薄薄一层布,里外温差极大。也许预感好事黄了,心先凉下来,身子就像掉进了冰窟窿,我在这个初秋的夜晚瑟瑟发抖。
透过缝隙,我看到黄发男孩背着吉他走进来。他陷在沙发里,把手指插进头发,一脸阴郁:“这回真分了。”
“长痛不如短痛。”许笳说。
“我他妈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他发出低沉的呜咽。
许笳给他点了支烟,还不忘给我解围,扭头提高嗓音:“房哥,我没说错吧,窗台开裂了。”
我掀開窗帘踱出来,拍拍手上的灰:“是挺严重的,赶明儿我找人修。”
黄发小伙瞅着我,似乎也不是太惊讶。
“房哥,这小子被女友扫地出门了,在这儿借宿一晚成吗?明天我保证帮他找到住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房子租出去了,让谁住是人家的自由。
临近不惑之年的爱情能要了命。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睁眼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梦里还穿插着无数关于她的片段。
最糟糕的是我没法告诉她我爱上她了,因为她的目标是吸引更多受众,她的心永远都不会在我这儿。我满腔热情没处喷,想好好跟她一起生活的梦想没法实现。
我没多高的文化,但读过几本书,也明白一些道理,比如感情专注的盲目程度越大,感情的力量就越强。我承认我陷入了一种盲目的审美模式,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总想通过感官刺激带来的兴奋打发每个瞬间。
我兢兢业业代管部门三个月,总经理引来了新任部门经理,是个资历光鲜的“九○后”海归,长得还不赖。她带着干练的微笑,握住我的手,叫于老师。我终于告别了小于。老师,多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称谓,特别是对于没有职务的老员工,亲切而不失尊重。年轻时我又穷又迷茫,不知道走哪条路。中年时又穷又无奈,没有更多选择。在智力和体力遭受双重滑坡时,保住饭碗就不错了。
当大家热火朝天跳起工间操的时候,我推开窗户,吸了几口凉气,不再克制对许笳的想念。
我从租房合同里找到她的电话号码,试着加上了她的微信,署名孤舟。聊了几句后,我约她见面。
她说:距离产生美,让我们保持网络交流。
看来需要个煽情的理由。我说:一起吃个饭而已,我下个月要去布达佩斯工作,很多年都不再回来。
估计她很犹豫,次日才应允。
我预订了一家隐藏在胡同里的西餐馆,院内有一勺池,樱花缤纷,游鱼相戏。我添置好约会的行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在她心里已是神秘大侠,幻想一旦破灭,感情自然消失。我注定是个看客,而粉丝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群体。能以房东的身份与她近距离接触,我该知足了。
傍晚,许笳真的来了,黑色晚礼裙,头发做了波浪造型,还别着一枚水晶发卡。我已提前移到二楼屏风后面的座位,能从空隙俯视她,而我处于她的盲区。
她坐到我预订的情侣雅座上,四面环视,眼里闪过一丝欣喜。走廊两侧密密麻麻的洞穴里塞满了洋酒。幽蓝灯光在地板上缓慢滚动,制造出波光粼粼的幻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温软的法文歌在耳边呢喃。
我给她发了条消息:原谅我无法逾越内心的鸿沟,临时退缩是因为过于在乎。远远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我就很幸福了。
她拿起手机,回复道:第一次见粉丝就被耍,那我走了。
我说:请理解我的难处,我比任何人都想跟你共进晚餐。另外,你不能辜负这里的鱼子酱。
菜品我早就设计好了。侍者为她端来刚出炉的烤面包和野苣沙拉,斟了一杯红酒。
她左顾右盼,锁定一位靠窗独自用餐的男子,给我发信息: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说:干杯,为了我们在直播间的相遇。
她乖乖举起高脚杯,呷了口酒。我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想象一声清脆的碰撞。当那个靠窗男子开始热切回应她的目光,她才发现他压根没拿手机,桌上也没有酒。
她继续追踪我:你是卡西莫多吗?前菜吃完了,前戏也做足了,你可以现身了。
鱼子酱和鹅肝牛肉卷摆上她的桌子。那两道招牌菜我没舍得给自己点,沉默地用叉子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她给每道佳肴认真拍照,然后尝了一勺鱼子酱。我想象她的舌尖卷起饱满而富有弹性的颗粒,在上颚缓缓压碎,鲜美的汁液漫延到喉咙,隐约带着海腥味,唇齿间留有甘甜的清香。
她座位的斜前方有一面投影墙,通常放些老电影。今晚我租了半小时的投影设备,从晚上七点整开始滚动播出我用数个不眠之夜打造的作品。素材取自许笳的直播录像,我为此投入了全部激情和执念。仅仅是她一个眨眼的动作,我要从上百个视频里挑选出光线和角度的最佳结合点,然后通过慢放镜头,一帧一帧地剥离画面,进行修复和美化,再合成新的视频。
许笳凝视着屏幕,停止了咀嚼,双眸晶莹透亮。我曾无数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怀疑,觉得这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现在终于明白了视频剪辑的意义:把琐碎的片段变成经典,留住最美的瞬间。
配乐是英文金曲《往日情怀》。逝去的美好年华和无处启口的忧伤都融会在悠扬的旋律中。唱到“The way we were”这句高潮,屏幕里悬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正好落下脸颊,呈现一个惊艳绽开的特效,光芒万丈。
许笳目不转睛地捂住嘴巴。她愣了许久,语无伦次地发来一串消息:天哪,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视频带来的震撼!这是最珍贵的礼物,我第一次当自己的观众。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有时我糟糕透顶。你精选的片段都是我真实的情绪表达,而不是哗众取宠的表演。我的灵魂好像苏醒了,真想为自己再活一遍,不辜负你眼里那个完美的我。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从来没有人这样赞美过我的作品。此刻我想被放逐到天涯海角,澎湃的激情足以让我安度漂泊的余生。
吃完甜品,她发文跟我道别:谢谢你,这个夜晚无与伦比。对于你要去的地方,我唯一的了解是电影《布达佩斯之恋》,里面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在黄昏里骑自行车时裙裾飞扬,掠过古老美丽的建筑。也许你很快就会忘记我,希望还能在27号房间遇到你。一路平安。
我说:其他桌上摆的都是绢花,而你花瓶里那枝玫瑰是我亲手采的,请你带走。
她回复:我带走你的心意,但花刺扎在我的胸口。
她拿起玫瑰,亲吻了花瓣,用纸巾擦了一下眼角。也许只是长时间注视屏幕导致眼睛发酸,但我愿意相信她哭了。何必在意她是刻意营业还是真情流露,恋爱本身就是幻觉。如果有机会再接吻,我一定把她的嘴亲肿。
平时许笳吃个下午茶都会跟粉丝分享,我确信今天的直播她会提到这顿无与伦比的晚餐。我心旷神怡地走出胡同,正要上地铁,部门经理打电话叫我去公司,说有个急活儿,须背水一战。
干这行的,哪个活儿不急?这年头,没有什么比博眼球更重要的了,而且预知视频将面临无数次修改,只得把工期压缩到最短。在客户眼里,我应该是连接他们大脑的机器人,在天马行空的描绘下,即刻就能把混乱无序的思维化为清晰指令,从成吨素材里筛选出精华,输出完美的信号。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一口就能咬定这不是想要的。
当然,新领导有她的工作方式,给我买了夜宵,把纤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于老师(技术)最硬了!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反正是当牲口,顺毛捋总比挨鞭子强。我撸起袖子苦干,一干就是三天,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了就在办公室躺椅上小憩一会儿。部门经理不时嘘寒问暖,咖啡冲得渐浓,要求也愈加苛刻,试图用后期制作弥补所有拍摄短板。她温柔的语气比强硬的命令更让人难以抗拒。
三天做成了不到三分钟的视频,部门经理的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而我快瞎了,看什么都重影。
晚上我没参加单位聚餐,急慌慌地回到公寓看手机,就像沙漠里的骆驼奔向水源。没有什么比投入一场死心塌地的迷恋更容易了。然而,我进不去了。无论搜索多少次,也找不到许笳。起初我以为她临时关闭账户歇几天,可是等了很多天她也没出现。
更郁闷的是,电话和微信也联系不到她了。我去了百里湾的房子,门口堆着好几个快递包裹,门把手上贴着自来水缴费单。
最后一线希望就是黄发小伙。通完电话,他来到小屋,递给我一把钥匙:“许笳不租房了,她很抱歉临时通知您,押金就当违约金吧。”
我打开门,一片黑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大概是夜晚离开的。真丝睡裙软软地躺在床上,气息犹存。我打开衣柜,里面还挂着几件衬衫和一条围巾,抽屉里塞满杂物。桌面上摆着卡通隐形眼镜盒,拧开盖的维生素片以及大瓶保湿喷雾,仿佛它们的主人会随时归来。
我问黄发小伙:“你们每周五还直播吗?”
他顺手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乐队开了自己的直播间,欢迎光顾。”
我说:“只要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押金我退给你。”
他的小眼睛闪烁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冲我摊开手掌。
我说:“她总得把东西搬走。”
“楼下正好有个收废品的,我来处理。”他探身往里走。
我一把拦住他,说滚。
整整一下午,我把许笳的物品分类收好,装满两个纸箱。到厨房烧水时,我发现冰箱已经修好,微波炉回归原位,橱柜底下放了一盒灭虫药。
我平躺在床,把她的睡裙搭在脸上,第一次没有肉欲地想念她。悲伤像把勺子,在心里搅动出一个深深的旋涡。她走得一定狼狈,连心爱的蕾丝睡裙都没拿。她上周才交了这个月的租金,其实完全可以赖掉,可她还是要给我留个好印象。
我的身体死鱼般静止,思绪却像马达飞速运转。也许她家里出事了,她连夜赶回湖北。也许那位神秘大哥出现了,带着大把钞票和专横的爱,不容许她再抛头露脸。也许,她找到了更理想的生活方式……在虚拟世界投入感情是多么可笑,我听她讲了那么多话,对她的真实人生却一无所知。我的纠结和猜测,我的担忧和失落,永远无法接近真相。
我在屋里躺了两天,不得不爬起来洗把脸,手机已经被部门经理打爆了。房租是冰冷生硬的数字,现实不允许我消沉太久,得设法尽快把房子租出去。走出卫生间,我发现衣帽架上有张粉色心形便利貼,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谢谢你,剪刀手。
拉开窗帘,天蓝得让我睁不开眼,阳光穿透每个毛孔。院子里的树叶已被秋风挑染成橘红或金黄,健身器材上和秋千上空荡荡的,偶有老人推着婴儿车从树荫下走过。去房产中介公司之前,我把窗帘摘下来,装进编织袋。我不想再与任何人分享那田园牧歌般的氛围,它只属于27号直播间。
原刊责编 丁小宁
【作者简介】魏姣,80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就职于文化和旅游部,在《作品》《芳草》《大家》《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空港手记》《爱情看上去很偶然》《二十四小时约会》《山猫之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