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区的草坪里见到它,足有一米高,开了很多藕荷色花。说是花,显然是不准确的,红枣大小,像由一根根的绣花线组成。不远处还有一棵,偏西的太阳不温不火地投在它头上,形成了侧顶光,剔透的绒毛散发着钻石般耀眼的光芒,我用手机拍了下来。
这种草眼熟得很,只是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记得苦菜、荠菜、灰灰菜、星星草、虎尾草、车前草、蒲公英,不用镰刀,就能轻松拔掉,唯有叶子带刺的它,必须借助镰刀,再看被割断的地方流出许多黏稠的白汁,很黏,回家仅用清水是洗不掉的。没几天,断茬下面又长出带刺的叶子,似乎在跟人较劲。
我在心里对这种草说,你们怎么长在了这里?若是被负责园林的人看见,还不一剪子结束了你们的性命?我如此想,因为我视它们为乡党。离开故乡三十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它们,它们跟星星草、狗尾巴草不同,后者可以混在草坪里,只有长出星星、露出毛茸茸的尾巴,才藏不住自己的身份,不过也极少被铲掉。开着藕荷色花、叶子像锯齿的刺儿菜,休说扎到顽皮的少年,就是扎到那些宠物狗,也是不得了的。
识花君告诉我它叫小蓟,又名刺菜、刺儿菜。没错,就是刺儿菜,我兴奋得如见到了儿时玩伴。刺儿菜,叫菜,也是草。草是对高等植物中除了树木、庄稼、蔬菜以外的茎干柔软的植物的统称。儿时听母亲说,粮食不够吃的年代,地里的苦菜、荠菜、泥胡菜等,没少为饥饿的人们做贡献。我的记忆里没有装过吃野菜的苦涩,却清晰再现与草相关的一个片段。麦子秀穗季,母亲从地里背回刺儿菜的次数比其它草多,她说猪羊吃了长得快。
有天中午,母亲又背回一筐刺儿菜,我牵起羊迅速地出了门,生怕慢了,那柔软漂亮的羊的唇被刺儿菜扎得血肉模糊。家距离河沿不足五百米,我松开拴在羊脖子上的绳,任它自在啃食青草,自己学着放羊娃的样子,揪一根青草,放在嘴里,身体斜倚在土坡上,看天上移动的云,看着看着,见天上有一群羊奔跑起来,跑着跑着,隐到铅块一样的云彩里去了。我再找地上的羊,却没了踪迹。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把羊丢了,还不挨母亲一通擀面杖?我怯怯地回家,羊已先我回家,见到我,咩地叫了一声,低头捡拾大黑猪吃剩下的刺儿菜,它像大家闺秀那样优雅地咀嚼,大黑猪的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仿佛它不是在吃刺儿菜,而是在品美味。自此后,我每天會割很多的刺儿菜回家,不再担心羊的唇被扎破。
但凡留心,会发现一个挺好的字,一沾上带草的边,立刻变了味,如草包、草率、潦草、草民。也就少数字,前面以草字冠名,能叫人浮想联翩,比如原字前边加草,顿时令人联想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美画面。还有根字前边加草,普通平民,像草一样随处都有,不惹人注目却是大多数,所以叫草根。堂字前面加草,叫人想起诗圣杜甫的成都草堂,其实那是杜甫对自己住宅的谦称。一提花,原本带着令人怜惜,抑或令人喜欢的成分,前边冠名个草字,顿时身价下跌,想侍弄花草,又养不活的人,自嘲,我连个草花都养不活,这语气,显然是说草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贱命,如过去乡野里叫臭蛋、二狗子的男孩。
跟刺能组合到一起的词,头一个就是刺儿头吧?才华横溢的苏东坡,深得宋朝神宗和哲宗两任皇帝赏识,可他素喜说真话、实话,说不恭维、不敷衍的话,成为不同政见者眼中钉、肉中刺,典型的“刺儿头”。王安石的变法派得势时,苏东坡激烈抨击变法行为过于操切、虚浮,甚至害民。保守派得势,苏东坡又强烈反对大搞“一刀切”式的复辟,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秋后清算,新党不亲、旧党不爱,苏东坡多年间一直在贬谪和复用中轮回。
以刺开头的动物名称,首先想起刺猬,刺猬一身的刺,见到攻击它的动物或人,索性卷成一个带刺的球。刺猬的处世之道是明哲保身,还是缩头乌龟?要看评判人的站位。植物带刺的洋槐算是一种,也叫刺槐,花自带芳香,用其蒸苦累、摊煎饼,甚是美味。还有枣树,夏的燥热取代春的温煦时,那时大人们要撕掉木窗纸,还会指使孩子,快去枣树上掰几个圪针,圪针就是枣树的刺。把纱窗布别到窗户框上,圪针起到大作用。
这些年小区拆墙透绿,顽皮的孩子能从栏杆缝隙中挤到院外,不知何为文明和规矩的大人,索性登高翻墙,制止不住,小区管理者只好设置花障,蔷薇是首选。初夏前后,浅粉、灰粉、奶白色的花,像轻盈的蝴蝶,落满纤细的枝条,花凋零后,一年三季绿意盎然。蔷薇美,可它枝条上布满尖利的细刺,如同过去乡下那些没垒院墙的人家,砍些枣树枝当院墙,离开枣树的枣树枝,上边的圪针由暗红色变成了铁黑色,像犬牙,锋利得很,枝子横在那里,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蔷薇与月季、玫瑰是三姐妹,属蔷薇科,蔷薇的花小,玫瑰的花精致、整齐,月季的花散漫,人们用带刺的玫瑰形容一个女人,说明其很有自我保护意识,不喜欢让人靠近,一靠近就会张牙舞爪地用自己的刺保护自己,同时也伤害别人。我母亲卑微到尘埃里,四十多岁的年纪成为失去丈夫的命苦女人,可她用自带的芒刺,筑起一道邪恶之人难以逾越的墙。那些好色的男人,总想占母亲的便宜,他们用带荤的字眼试探,母亲操起利剪追着要剪了他们的舌头。动物的刺、植物的刺,以及母亲话语里的刺,都是用于自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刺儿菜就长在那里,一年又一年,祖祖孙孙,繁衍生息。《本草纲要》记载,心热吐血,用小蓟叶和根捣烂压汁,每次服二小碗。七窍出血,用刺蓟捣汁和酒服,或取干蓟研细,冷水送服。刺儿菜作用还真不小。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此话千真万确。
兴许之前刺儿菜城市里一直有,只是我的目光不在而已。后来,我在单位院子里见到了好多刺儿菜,没有在小区见到的那两棵高,它们混在蔷薇和月季花坛中,不仔细辨认,真以为那藕荷色的花是月季花的子嗣,花头肥硕,竟然有乒乓球那般大。痴迷插花的我想掐回去,手指掐花头向左用力,花朵纹丝未动,再向右,像突然碰到了利刃上,手迅速缩了回来,腕处被划出一道痕。我站在那里,竟然笑了,作为农家子弟,我基因里有刺儿菜之倔强,也有刺儿菜之芒,我伤人,也被人伤。年轻时,遭遇人伤,在黑夜里低泣。我伤人后,周身的细胞都在惶恐不安。人过中年,对于扎人的刺,学会与其保持距离,也难免躺着中枪,中枪多了,笑着说自己是斩不断的蛇、打不死的蟑螂。人就该本真地活着,像刺儿菜那样,管你喜欢不喜欢,我就是我。
(韩冬红,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美文》《天津文学》《海燕》等刊,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有作品收录各种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会传染的快乐》。)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