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

2022-03-30 17:56:35林东林
当代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夜光钓鱼闺蜜

三十七岁这一年,关栋对地面上的事情失去了兴趣。水面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一条河,一片湖,一口塘,一个回湾,甚至一小片水洼,都会让他在那儿坐上半天。坐上一天就更好了。坐上一天,不停地抛竿、提竿、换饵、凝视,即使钓不上来一条鱼也是美好的一天。就仿佛这一天是平白多出来的,只属于他关栋一个人,不再属于公司老板,也不再属于他的妻子阎丽和七岁半的女儿贝贝。

不过,对关栋来说,要想得到“平白多出来的”这一天并不容易,除非周末——还得是不加班的周末。话又说回来了,不加班的周末什么时候轮到他呢?这么说吧,在阿尔法网络,老板有周末——这是自然的,财务有周末,产品经理有周末,营销专员有周末,程序员有周末,设计师有周末,就连前台和客服也有周末,唯独他们数据分析师没有——有也得时刻准备着。老板说了,现在是大数据时代,谁掌握了数据谁就掌握了未来。当时关栋还笑出了声,以为老板放空炮,后来他才知道炮弹是实心的,老板每天都催着要“数据”,要“未来”。这么一来关栋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作为一家想在视频社交业务上有所突破的网站,这几年阿尔法网络可谓动作频频,增资扩股,招兵买马,收拢业务,一心想通过病毒式社交运营,让用户吸引用户,进而在短期内积累起来海量用户,以挤垮另外几家竞争者,树立自己作为行业领头羊的地位,然后上市。老板的这个战略立意深远,英明睿智,或者说阴险狡诈。不过,这个战略却让每个人都忙得脚不连地——尤其是关栋他们搞数据分析的,一天到晚都要遨游在密密麻麻的数据、数据、数据、一眼望不到头的数据里面。搁在以前,忙就忙了,没周末就没周末了。问题是现在关栋迷上了钓鱼,越忙他越想出去甩几竿。屏幕上跳动的那些哪是什么数据啊,是鱼,是成群结队朝他游过来的鱼。

白天上班,周末加班,于是关栋就只好下班之后去夜钓,就在小区附近的月湖边玩会儿。也不远,走过去十五分钟。从小区后门出来,沿着龙灯路一直走,拐上知音大道,再一直走,就到了。

月湖虽然是人工湖,但因为经常有人放鱼,又加上连着汉水和长江,鱼类资源一直很丰富,来这里钓鱼的人一年四季络绎不绝。不过现在太热,小鱼闹窝,所以白天来钓的人少一些,一般都来夜钓——当然了,里面也不乏关栋这样的,白天没时间,只能晚上溜出来玩会儿——用钓鱼人的一句行话说,这叫“解毒”。来月湖边夜钓的人多啊,钓位十分紧张,尤其是好钓位,跟黄金地段的房子一样抢手,去晚了,就只能挨到不怎么出鱼的差位置。好在关栋无所谓,他只是来玩会儿,并不在乎能钓上来多少,他们一家也都不怎么爱吃鱼,钓上来多少就放回去多少,钓获放流嘛!

下了班,吃完晚饭,差不多就八点了,关栋一般这个时候出门。路上十五分钟,开饵料、架钓台、挂线组、调浮漂、打窝又是十五分钟,关栋就从八点半钓到十点半或者十一点收竿,够了!在这两个或者两个半小时里,关栋从不跟旁边的钓友闲聊,也从不理会身后那些看客,他戴着耳机,面朝湖面,大部分时间都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水面上的夜光漂,漂不動他就不动,漂动他才动——提竿、刺鱼、遛鱼、摘钩……这一连串动作关栋已经无比熟练了,一气呵成。如果是坐在关栋旁边的那个钓友,或者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看客,你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会是一个钓龄还不足一年的新手。

是的,就像很多人在迷上钓鱼之前根本不知道钓鱼有什么迷人的地方一样,仅仅在一年之前关栋还对钓鱼充满了成见,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是闲的没事儿干了的老头儿才会干的事儿。但是,在陪一个朋友去郊区野钓过一次之后,没想到他自己也迷上了钓鱼。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关栋一个做交互设计的朋友约他钓鱼。关栋本不想去的,最后禁不住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约,再加上关栋当时正给他做一些数据外包的活儿,就去了。朋友钓,他就在旁边看。那天鱼情也出奇的好,下竿就有口,朋友基本上都是连竿中鱼,后来他就拿了一根短竿给关栋玩。闲着也是闲着,关栋也就学着甩了几竿。甩着甩着没想到一条小鲫鱼就上钩了,换饵再抛下去又是一条,又抛下去又是一条。

一根竿,一条线,一支浮漂,两只钩子,一团饵料,就能把鱼从水底下钓上来,这有意思了!钓上来的有鲫鱼,有白条,有草鱼,有翘嘴,有鲤鱼,甚至还有鳊鱼和黄颡鱼,这就更有意思了!从小在内陆平原长大的关栋,见过鱼,吃过鱼,却从来没钓过鱼,他的亲戚、邻居、同学、朋友们中间也没什么人钓鱼,因为他们老家那一带全是沙土地,压根儿就没什么水,没水还钓什么鱼呢?

钓过一次之后,关栋就被那种感觉迷住了——那哪里是在拉水里的鱼啊,分明就是水里的鱼在拉他嘛!接下来,根本不用朋友再约他,关栋就主动约起朋友来了。他网购了竿子、鱼线、浮漂、钩子、饵料、马扎,开始把钓鱼当个事儿了。一开始,关栋还只是周末不加班时约朋友到郊区玩一下。后来时间对不上,不是他忙就是朋友忙,不是朋友忙就是他忙,一起钓鱼就成了奢侈。越没时间钓,关栋就越想钓。他坐不住了,每天都想出去甩几竿,不甩几竿就手痒,就觉得缺这少那的。

有一次加班回来路过月湖边,关栋看见很多人在夜钓,湖面上五颜六色的夜光漂——事实上关栋也早就看见过,不过现在再看到这一幕就不一样了。后来,关栋也开始到月湖边来夜钓。对钓鱼入迷的人来说,碰见了水那可是久旱逢甘霖,月湖就成了关栋的甘霖。上班就上班吧,加班就加班吧,没周末就没周末吧,可总有下班的时候吧,下了班总得吃饭吧,吃完饭不就可以钓鱼了么?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就像女人的乳沟,挤挤总是有的。关栋挤了,也挤出来了,他就在晚饭后的这段时间出来夜钓,天天钓。关栋迷上了钓鱼,有了瘾——用钓鱼人的行话说,这就叫“入坑”了。

“入坑”的标志是这样的,不是在钓鱼就是在准备钓鱼。这句话用在关栋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很多时间他都在研究钓鱼,看各种钓鱼视频,跟各地的钓友交流钓技,还学会了做线组、绑钩子、开饵料、找钓位,甚至还组装出了一把手海两用竿。钓具也越买越多,钓箱、竿架、抄网、头灯、夜光漂、打窝勺、摘钩器以及各种型号的浮漂、主线、子线,阳台上就像一个小型渔具店了。

一个人迷上什么,当事人往往不清楚,清楚的反而是他身边的人。对于关栋钓鱼,感受最深的当然就是阎丽了。关栋“入坑”之后阎丽感受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他话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简单了,跟他说个什么事情吧,他不是嗯就是啊的,不是啊就是哦的;二是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迷上钓鱼后就更少了,现在他在家的时间约等于他躺在床上睡觉的时间。

钓个鱼,休闲一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至于上瘾成这样么?阎丽就不明白了。她也跟关栋聊过,聊过,但没聊出来什么。她问,钓鱼真有那么好玩吗?关栋答,有啊!她再问,怎么好玩了?关栋再答,说不上来,就是好玩!阎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了,笑得不正经了,她把手搭在关栋胸前捏弄着,头一偏说,比我还好玩么?关栋也笑了,笑得很勉强,边笑边往后撤身子说,你也好玩,鱼也好玩!听听,这叫什么话?!阎丽脸一沉,把手抽回来,侧起身子背对着关栋,睡了。

本来阎丽还挺支持关栋钓鱼的,人嘛,毕竟都有那么点儿自己的爱好。毕竟这也不算什么不良嗜好,并不是泡吧喝酒,不是赌博,不是玩女人,更不是吸毒,仅仅是钓个鱼而已,休闲一下,也花不了什么钱!但是随着关栋入坑越来越深,阎丽就不这么想了。她是一所大学附中初中部的数学老师,还兼着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事情本来就多,她的责任心又重,那就有得忙了。学校里忙完还不算,回来还要接着忙家里。以前吧,家里的事关栋虽然也操持得不多,不过总还能搭把手跟他商量一下;但是现在好了,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成了她阎丽一个人的事儿,孩子孩子他不管,老婆老婆他不管,就连冰箱坏了这种事他也不管,一天到晚就想着钓鱼、钓鱼、钓鱼,钓你妈的鱼!

因为钓鱼,阎丽没少和关栋生气,冷战过,也热战过,热战起来,她甚至还摔折过关栋的一根鱼竿。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一转眼,关栋又网购了一根,晚饭后一抹嘴又扛着出去了。阎丽气不打一处来,想着非再给他摔折不可,让他钓,让他去钓个鬼。可晚上等关栋回来了,她又舍不得了,不是舍不得关栋,而是舍不得竿子,也不是舍不得竿子,而是舍不得錢。再摔折一根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会去再买一根?再摔折一根,再买一根,再摔折一根,再买一根,说来说去,花的还不都是自己家的钱?想到这一层,阎丽就没有再拿鱼竿出气了。她管钱,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家每个月的进项有多少,出项又有多少,进项减去出项之后又能剩下来多少——有时候甚至还不够减的。

钱还不是最主要的,两个人都有工作,工资也都不算低,过日子嘛,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南墙,拆南墙补北墙,拆拆补补,总还是能过得去的,阎丽主要是气。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关栋什么事都不管?凭什么他关栋一抹嘴就跑出去了?凭什么我阎丽就得忙里忙外?一是气,二是怨,她和关栋结婚八年了,这八年,再加上前头谈恋爱的那两年,两人感情还算不错,不说有多甜蜜吧,起码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关栋不是个浪漫的人,但就是这么个不浪漫的人之前还都会记得阎丽的生日,还都会给她买件衣服或化妆品什么的,一句话,他有那个心思。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关栋的热乎劲儿全跑到钓鱼那上头去了,别说阎丽的生日了,他自己的生日还记不记得都不一定。

阎丽知道,夫妻过日子哪能跟谈恋爱一样呢,时间一长就成了一种习惯甚至一种妥协,难免不那么热乎。但她和关栋现在哪里是不热乎呢?分明就是N极对着N极S极对着S极的两块磁铁嘛,中间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却老是感觉在顶。是什么在顶呢?因为关栋钓鱼吗?是,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七年之痒吗,还是日子太平淡了?就这么想过来想过去,阎丽想到了学心理学的闺蜜。

阎丽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了说她和关栋的情况。闺蜜听完在电话那头笑了,说,说了半天,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你们家关栋应该就是“男人四十综合征”了。阎丽吓了一跳,问,什么症?闺蜜说,也不是什么症,你也别担心,说白了就是中年危机,男人到了这个阶段,工作忙,担子重,压力大,家里,外面,大事小事都得一肩挑,所以呢就会寻找各种各样的出口,钓鱼嘛,当然也是出口之一。闺蜜还给阎丽转来一篇写中年男人夜钓的帖子,让她对照着“参考参考”。

帖子名为《那些夜钓中的男人,为何深夜不回家》,讲的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夜钓者,有的是外卖小哥,有的是快递员,有的是装修工人,有的是文玩店老板,有的是网约车司机,有的是关栋这样的企业员工,有的是公务员……他们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小,每个人家庭背景不一样,身份地位不一样,性格脾气也不一样,不过一样的是,每到夜幕降临时分,他们都会背着钓箱、扛着鱼竿来到水边,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甚至一坐就坐到天亮……

帖子里还说了,夜钓的人并不在乎能钓到多少鱼,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是在钓鱼,而是到水边去让自己平静下来,享受几个小时的孤独和放空。里面有个搞装修的大哥是这么说的:看会儿电视吧,媳妇说你,想打会儿游戏吧,你又抢不过孩子,就只能出来待会儿了。一个在外企写代码的小伙子也是同样的看法:上班时待在屋里边,下了班回到家还是待在屋里边,不钓鱼还能干点啥?不钓鱼就只能玩手机了!最有境界的要数那个开文玩店的大叔,他说得更玄乎:钓鱼跟参禅什么的是一个道理,可以让你得道成佛!阎丽没想到,仅仅是钓个鱼,竟然还能扯出来这么多理由和道道。

那我呢,现在该怎么办?阎丽又问闺蜜。闺蜜说,这种事情嘛,也只能慢慢来,问题虽然出在关栋身上,但你也不是没有责任,你要引导他一步步走出来。引导?怎么引导?阎丽问。给他空间,给他自由嘛,他想一个人待着那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嘛,千万别硬来,硬来了只会起到反效果,关栋工作忙、压力大,那你就多体谅体谅他嘛,多给他宽宽心什么的。我还不体谅他?家里,外面,孩子,老人,什么事让他操过心了?从周一到周五,再加上周末,他有几天不去钓鱼的?又有几天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阎丽说着说着就来气了。那你就再想想别的办法嘛,不行了,就拿出来看家本领给他放松放松,闺蜜意味深长地说。放松放松?阎丽不理解了,怎么放松放松?嗨,你是女的嘛,他是男的嘛,女的给男的还能怎么放松放松?闺蜜在那头笑起来,阎丽在这头也笑了。

说起来“放松放松”,阎丽才意识到她和关栋有多久没“放松放松”了。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大半年?她不记得了!恋爱时关栋一天到晚缠着她要“放松放松”,在她的合租房里,在他的合租房里,在酒店里,他一次次地要,她一次一次地给。结婚后他们隔三差五也“放松放松”。但有了贝贝就少了,这几年就更少了,一年下来还不到两把手。确实,闺蜜提醒得对,两口子嘛,床下不能解决的可以床上解决,自己怎么就把这个忘了呢?

吃完晚饭,等关栋又去夜钓了,贝贝也去写作业了,阎丽把锅碗刷了,地拖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然后洗了个澡,换上几年前买的一套“用料很少”的内衣,又喷了些香水。十一点,等贝贝睡着了,估摸着关栋也快回来了,阎丽就把自己剥成三点式送到了床上,又把床头灯拧暗。

十一点四十五,关栋准时回来了。阎丽听见了开门声和关门声,接着是脚步声,放下钓箱的砰的一声,再接着又是脚步声,卫生间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一阵阵花洒的喷水声,又是卫生间的开门声和关门声,又是脚步声,最后是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这时候,阎丽连忙闭上了眼睛……

等关栋躺下,阎丽把身子侧过来,凑了上去,从关栋的脖子一路亲下去。哦,还以为你睡着了呢!阎丽听见关栋说,但她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用接下来的动作表明了一切——虽然那些熟悉的动作她现在已经有些陌生了。阎丽的动作,慢慢地带动了关栋,他随之也动作起来。几分钟之后,随着一阵久违但是却无比迫切的痉挛,阎丽率先抵达了。阎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得那么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阎丽极力压制着,压制着,压制着从身体最深处持续传来的一阵阵快感,但这时候关栋却停了下来,不动了。他从阎丽身上翻下来,歪倒着喘了一阵粗气,然后起身去了卫生间。

躺在床上,阎丽没有心思回味刚才的那阵痉挛,她一手支着头,一手够了够快要掉下去的被单,想把自己的身体盖住一些——被单太远了,她没够到,不过她也没心思起身去够了。从旁边的那面大镜子里,阎丽看到了全裸的自己。那个镜子,还是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装的,关栋说是想在“放松放松”时增加一些情趣——但现在看上去像个笑话了。是的,自己确实抵达了,不过这份抵达却不是关栋带来的,是自己给自己带来的,是埋藏太久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欲望主动跳出来给自己带来的,关栋只不过是个支点。

阎丽去卫生间时,看见关栋又去了阳台,阳台上的灯开着,他蹲在那张摆弄渔具的小方桌前又是扯线又是剪线的。阎丽本想喊他,又想起了那个关于“静静”的网络段子。算了,关栋既然也想“静静”,那就让他去想吧,自己得睡了,明天还一天课呢,阎丽想。

冲完澡躺回床上,阎丽却睡不着了。是啊,她怎么睡得着呢?关栋还在“坑”里呢!他怎么能还在“坑”里呢?他不是工作忙、压力大、担子重嘛,不是需要空间、需要自由、需要一个人待着嘛,好,那就给他空间、给他自由,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一遍了,他怎么能还在“坑”里呢?怎么连一丁点儿“上岸”的迹象都没有呢?阎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关栋什么时候睡的,第二天她一醒关栋就不在床上了——已经上班去了。

起来化妆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下巴,胸,阎丽看不明白了,越看越看不明白了。阎丽一直有这个自信,虽然纵向比——跟年轻时候的自己比,现在她已经老了一些,但是横向比——跟身边任何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同事、女同学或女朋友比,无论气质还是身材,无论穿衣还是妆容,阎丽从来都觉得自己并不比她们差,捯饬捯饬甚至还算出类拔萃。但在关栋那儿,自己怎么就成了鱼的手下败将呢?是啊,如果哪个女的把关栋勾走倒也算了,自己也认了,问题是不是。鱼不是人,只是鱼,还不是美人鱼,怎么会比自己的魅力还要大呢?

吵归吵,气归气,按说阎丽是不会怀疑关栋什么的,他又不是有多帅,又不是多有钱,又不是油腔滑调到处拈花惹草的那种主儿,有什么好怀疑的呢?何况他上班也忙,加班也多,这些她都知道。不过,事情总禁不住琢磨。阎丽琢磨开了,是的,明面上,关栋一吃完晚饭就背着钓箱、扛着竿子出去了,但背地里呢?誰知道他是不是真去了?谁又能保证他不是打着钓鱼的幌子去干别的勾当去了?再说了,就算他去钓鱼了,那钓上来的鱼呢?从他迷上钓鱼开始到现在怎么连个鱼影都没见着?虽然他有时候说放了,有时候说没钓上来,是吗?真是他说的那样吗?

顺着这个方向,阎丽越想越不敢往下想了——不过,越不敢往下想就越想往下想了。阎丽想到了她不愿意去想的那种情况,她几乎可以断定关栋的“坑”里并不是只有鱼——至于还有什么,那就不好说了。不过可以肯定,他的“坑”里藏着的即使不是一个女的,也十有八九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这个“女的”或者“不可告人的东西”在阎丽心里一点点大起来。

那几天,阎丽上课时也一直心神不宁的。一天模拟测验后讲题时,她少见地骂了那几个答错题的学生,骂他们是“猪脑子”。那道题是这样的,说有个渔具包,包内装有A、B两支鱼竿,长度分别为3.6m、4.5m,包内还有绑好鱼钩的a1、a2、b三根鱼线,长度分别为3.6m、3.6m、4.5m,若从包内随机取出一支鱼竿,再随机取出一根钓鱼线,问鱼竿和鱼线长度相同的概率是多少?类似的题目阎丽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但是那几个学生还是答错了,有的答1/3,有的答1/6,还有的答1/9。

平静下来之后,阎丽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明明只是一道题而已,有必要那么骂他们吗?没有,完全没有,是她自己被“鱼竿”“鱼线”和“渔具包”那些跟钓鱼有关的字眼刺激到了,或者说,她是被关栋刺激到了。后来她又找到那几个学生跟他们道了歉。虽然平静下来了,但事情总还在那里,怀疑也总还在那里,阎丽还是觉得不行,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不把这份怀疑弄清楚,它就永远是个疙瘩,还是个死疙瘩。阎丽想了个办法,当天晚上,像之前的所有晚上一样,她在等,等关栋下班,等关栋吃完晚饭,等关栋出门。

关栋出门之后,阎丽叮嘱贝贝好好在家写作业,不要自己出门。接下来——是的,她要跟踪关栋,看看他到底是钓什么去了。关栋前面走,阎丽后面跟,他快她快,他慢她慢。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了月湖边。

阎丽没想到来夜钓的人竟然有那么多,简直可以用“壮观”来形容了,湖边凡是能下脚的地方差不多都坐满了人,每隔两三米远就是一个——有的钓位上甚至还不止一个。现在他们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钓箱或小马扎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夜光漂。关栋在一处有水草的岸边停下来,阎丽在他后面十几米远的长凳上坐了下来。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盯死关栋,他是自己的“夜光漂”。

一坐下来,阎丽就看见关栋忙活开了,先是打了一桶水,然后开饵、搭钓台、绑线组、调漂,最后抛竿,接下来关栋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再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抛竿、提竿、换饵,直到十几分钟之后,随着关栋猛的一下提竿,一条小鱼被钓了上来。再接着是摘鱼、换饵,又抛下去,又一动不动了。一个小时后,阎丽觉得这太无聊了,这么无聊的抛竿、提竿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阎丽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关栋需要一动不动地盯着夜光漂,她可不需要,只要关栋——她的“夜光漂”——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跑出她的视线范围就行了。四处看了看,阎丽看到一个女的,一个穿裙子的女的,在一排夜钓的男人堆里竟然还有个女的。她捏着一柄抄网,就站在与关栋相隔十几米远的那个钓位旁边,她老公——应该是她老公吧——刚刚钓到了一条鱼,现在正在来回遛鱼。阎丽朝那个女的走了过去,装作散步的样子,悠哉悠哉地挪到了她的旁边。这时候,她老公把鱼遛到湖边上,那个女的就举着抄网伸了过去,最后把一条半尺长的鱼捞了上来。

把钩子从鱼嘴里摘出来之后,那个女的的老公顺手一扔,又把那条鱼扔回了湖里。呵,那么大一条,怎么又丢回去了?阎丽冲那个女的笑了笑问。扭过头来看见阎丽,那个女的也回笑了一下,说,毛子,毛子就不要了!不好吃!什么毛子?阎丽不懂她说的毛子是什么。就是鲤鱼,那个女的说。毛子,阎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鲤鱼还有这么个名字。你这是——出来遛弯呢?那个女的问阎丽。遛弯呢,阎丽点点头说,你们——阎丽本想说“你们夫妻”的,但转念一想,如果他们不是夫妻那就尴尬了——是一起钓鱼呢?刚说出口,阎丽就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傻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还不是他!那个女的指了指那个男的说,没有一天不出来钓鱼的,我是没事过来看看。

看他们这样子,听他们这口气,应该就是夫妻了,阎丽想。哦,钓钓鱼也挺好的嘛,湖边风景好,空气也好,阎丽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而且是这么言不由衷的一句。就是!就是!这时候那个男的扭过头来看了阎丽一眼,又看了那个女的一眼说,你听听,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钓个鱼怎么了?那个女的瞪了他一眼,把抄网往旁边一扔说,那你就钓吧,也别回家了,在这里搭个房子自个儿过得了!那個男的说,你看你,又来了。阎丽觉得有点尴尬,原路折了回来。

重新坐下来,阎丽看见关栋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漂。阎丽又朝那对夫妻看了一眼,那个女的还在划拉着手势冲老公说着些什么。阎丽很清楚她正在说着些什么。

看来遇到同病相怜的了,阎丽想。那个女的没病,自己也没病,但她和自己却出其不意地在月湖边碰到了,出其不意地同病相怜了。她们的气是相同的,怨是相同的,不理解是相同的,口吻也是相同的——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们的男人是相同的。看着那个女的,有那么一瞬间,阎丽突然感觉到一种轻松,一种有人替自己分担了的轻松。如果那个女的知道了自己是来跟踪关栋的,她会不会也感到一种轻松呢?说不定!阎丽不禁为这个想法笑了笑,她起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上来。走到最上面那条小路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湖面上的那些夜光漂正在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关栋的夜光漂也正在闪烁着,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但阎丽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岸上了。

(林东林,作家、诗人,武汉文联签约专业作家,兼任《汉诗》主编助理。著有《迎面而来》《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线城》《身体的乡愁》《谋国者》等各类作品。)

编辑:耿凤

猜你喜欢
夜光钓鱼闺蜜
好闺蜜
黄河之声(2022年12期)2022-09-27 14:47:54
有朝一日,夜光材料会照亮我们的城市吗?
英语文摘(2022年5期)2022-06-05 07:46:36
树脂质夜光人造石的研制
石材(2020年6期)2020-08-24 08:27:02
我的闺蜜
夜光衣
科学启蒙(2017年2期)2017-04-27 18:45:40
钓鱼
靠谱闺蜜
备孕别全听闺蜜的
母子健康(2015年10期)2015-07-19 10:58:46
第七章 去泥盆纪钓鱼
小学科学(2015年6期)2015-07-01 14:28:58
第七章 去泥盆纪钓鱼
小学科学(2015年6期)2015-07-01 14:2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