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 姚人杰
“也许我的大部分人生一直是非模拟的,但模拟器将我放入一个暂时的模拟副本世界里,借此愚弄我。也许,我出现了幻觉。”戴维·查默斯在书中写道
就算你从未看过电影《黑客帝国》,你大概也知道影片的核心前提:男主角——一个名叫尼奥的电脑程序员——发现现实不是看起来那样。他以为是他的世界的地方,其实是个模拟世界;他最终在一个充满液体的生物舱里醒来,他浸在舱里的身躯一直萎缩。那当然只是好莱坞的故事而已,但一些科学家和哲学家认真地看待“模拟假说”。
其中一位便是纽约大学的哲学教授、“心智、大脑和意识研究中心”的联席主任戴维·查默斯(David Chalmers)。查默斯最为人知的成就,便是阐述了“意识的困难问题”。该问题所提出的,是实质的大脑如何产生貌似非实质的感受?查默斯在新著《现实+:虚拟世界与哲学问题》中深入挖掘了虚拟世界的专题。他主张,虚拟世界可以像实体世界一样真实,虚拟人生可以像实在人生一样充满意义。是的,他乐意花工夫思考“《黑客帝国》兴许不只是纯幻想”的想法。他写道:“我们所在的世界可能是个虚拟世界,我不是说它就是虚拟世界,但这是一种我们无法排除的可能性。”近期,《鹦鹉螺》(Nautilus)科学作家丹·福克(Dan Falk)在线上对查默斯进行了采访。
咱们从模拟假说聊起吧。模拟假说是个刺激的念头,但它仅仅是哲学家的思维练习,还是你认为我们也许真的活在模拟之中?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我不排除我们生活在模拟之中的可能性,而且我认为我们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因此,这至少是一种严肃的理论可能性。我不想说必然有可能——很难给它赋予一个具体的概率——但它是一个我认真对待的假说。尽管这么说,但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哲学家来思考这个假说;我眼下不会将它作为科学假说来提。它是一个思想实验,思考现实可以是怎样的。与此同时,它有了一些相当实际的想法。在未来的年份里,我们会花费好多时间在虚拟世界里,那就产生许多重要的问题:你能否在虚拟世界里过上适当、有意义的生活?那会仅仅是幻想或逃避现实吗?
活在模拟世界会有什么影响?它会削弱人生的意义吗?还是说会一切保持原样?
我个人的观点是更接近一切保持原样。假如结果证明,我们活在模拟之中,那会十分有趣。起初也许让人震惊,但过上一阵后,生活会回到平常状态,也许有若干变化。但基本上我们依然能继续原先的生活,我们仍然能延续人际关系,我们仍然能继续各种活动。假如事实证明我们处在完美的模拟中,那么有些人会说,那会意味着“哦,我的天啊,这统统毫无意义,这全都是假象”。那是我想反驳的观点。我想要说:“不,就算我们处在完美的模拟中,这也不是假象,我仍然在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里。我眼下和你发生的对话是无比真实的对话。一切和之前一样有意义。”
假如我们发现我们处在模拟中,那会改变一些方面。我们也许想要逃离模拟,到它之外的地方。至少而言,我们也许想要尝试与模拟器联系。但我认为,无论有没有模拟,人生依然意义十足。这点对于我这个哲学家来说是很有意思的,因为这能给予你一些教训,明白什么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东西。也许不是世界的构成,更像是你的意识感受、你与其他人的关系,所有这些都可以像在普通现实中一样出现在模拟中。
你说,你将它作为哲学假说提出,而不是科学假说。这是否意味着你就不必考虑证据?因为对于我们活在模拟中的这种想法,我们无法明显地获知什么类型的观察结果可以支持或反驳它。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些可以检验的模拟假说版本。假如我们活在一个涉及近似、出现故障的模拟中,我们可以测试物理学,结果会发现物理定律只有到某种近似程度才正确。那也许给予我们证据,证明我们活在一个有故障、近似的模拟中。或者,假如模拟器在某些条件下与我们联系,我们可以对此构想假说,看看是否如假设中一样。但模拟假说的极端版本是“完美模拟假说”,是说模拟世界完美模拟物理学定律,万物像在相应的实体世界中一样演化。按照定义,完美模拟与其模拟的现实无法分辨。于是就能推断,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不是在一个完美模拟中——因为任何证据本身可能是模拟出来的。
计算能力的问题呢?模拟一个宇宙也许需要一台宇宙规模的计算机。
是的,至少假如宇宙是有限的,那么就会如此。一个有限的宇宙能模拟出它的副本,这看起来相当可疑。但我认为,我们不需要考虑宇宙模拟自身的副本。更确切地说,考虑模拟假说的最佳方式是,一个较复杂的宇宙能模拟出一个较简单的宇宙。所以,也许一个无限的宇宙能模拟出一个有限的宇宙;或者说,一个拥有万亿级复杂度的宇宙能模拟一批拥有十亿级复杂度的宇宙。我们眼下就能创造出模拟宇宙——它们只是非常简单的宇宙,运行非常简单的物理定律。
但是,就算你能模拟一个宇宙,你要如何模拟宇宙中生物的心智?正如你所知的,学者们一直在争论心智的运作方式。模拟心智的尝试所依赖的第一步,是不是心智要像计算机一样?
对人类大脑的模拟是否和原本的大脑拥有同一类意识?这是意识哲学中一个开放、有争议的问题。一些人认为,模拟压根不会拥有意识。我个人的观点是,对人类大脑的模拟会和它模拟的大脑拥有同类心智、同种意识状态。得出这个结论的一个方式是通过一个思想实验,我们将人类大脑中的神经元逐个取代为硅芯片。在这个过程的末尾,我们拥有一个完全硅基的大脑,类似于对原本大脑的模拟。当你经历这个过程,将神经元逐个取代为硅芯片——只要硅芯片完全复制神经元的功能性——那么最貌似合理的结果不是意识在此过程中逐渐消失,也不是意识在某个节骨眼上突然消失,而是意识从始至终得到保留。假如是那样,那么我认为看起来合理的结论是,模拟大脑能够并且会和原本的大脑拥有同类意识。
在《现实+》这本书中,你区分了在模拟之外拥有真实身躯的“生物模拟者”和整个存在位于模拟内的“纯模拟者”。我推想,《黑客帝国》电影中的尼奥会是个“生物模拟者”的例子——他拥有存在于模拟之外的实体身体,然而(至少是一开始)他在模拟中生活。你能否进一步介绍下这两类实体之间的区别?
在《黑客帝国》电影中有角色尼奥和崔妮蒂,他们拥有接入“矩阵”的生物大脑。他们感受到的世界是数位和模拟的,但他们的大脑不是。将他们和电影里的“探员”做比较:探员的大脑是计算程序;他们的大脑也许是模拟实体世界的同一台计算机的一部分。他们拥有随着计算矩阵不断延伸的计算大脑。尼奥是不纯的模拟者,因为他的心智不是模拟的。但史密斯探员是纯模拟者,因为他的心智是模拟世界的一部分。模拟假说存在两个不同版本。我们可以是与矩阵相连的生物模拟者,或者我们可以是纯模拟者,心智是矩阵的一部分。假如你倾向于认为意识必须是生物性的,那么至少为了表示合作,我会退回到生物模拟者假说,假设你是个连接矩阵的大脑。然后,你拥有意识的事实也许就会排除纯模拟者假说(该假说认为,你的心智是模拟的),但它不会排除生物模拟者假说(该假说认为,你是生物体,但与矩阵相连)。
你在书中提问,为了拯救一名人类而杀掉五个模拟者的做法行不行?这是著名的有轨电车难题的变种。而你的结论是不行。为什么不行?
我的观点是,道德上真正至关重要的是意识。假如一个存在有意识,那么它就应该拥有某种道德地位:它不应该被任意杀害;它不应该被迫承受痛苦。但假如一个存在没有意识,那么它的道德地位等同于岩石之类的死物。我们在道德计算中无需将这些纳入考量。在有意识的存在中仍然可能有等级:鱼也许有意识,但它们的意识在丰富性上远远比不上人类的意识。因此,也许鱼具备一些道德上的价值,但低于人类在道德上的价值。不过,我认为一个拥有大脑的存在,就算他的大脑是人类大脑的模拟,也会和我们一样拥有意识。他们会和我们拥有同一类意识状态。所以在意识至关重要的限度内,我会说这些存在和非模拟的人类一样重要。假如认为上述做法可行,那会是某种生物沙文主义。等于说,你必须是个生物,才会在道德上真正至关重要。
你在书中写道:“假如模拟假说属实,我们是在一个模拟世界中,那么模拟的创造者就是我们的上帝。”你说,尽管你是个无神论者,但模拟假说已经使得你更加严肃地对待上帝之说。所以,模拟假说是一种宗教吗?
我会说,模拟假说和上帝假说之间存在某些结构类比,但是同时这些类比也有限制。这些类比是:假如我们是在一个模拟中,模拟器在某种程度上创造出这个宇宙(至少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那么模拟器也许是全能的,至少对于这个宇宙中发生的事情拥有十分强大的能力。模拟器也许是全知的,它们也许处在高位上,知道宇宙中发生的所有事。至少,对于创造者和他们创造出的电子游戏风格的模拟来说,常常是这样子。以上就是传统的上帝的三项标准属性——上帝是造物主,全知又全能。但另一项属性是,上帝是至善的,结合了至高的善和最高的智慧。我不认为有什么特定的理由去认为模拟器会格外善良或格外睿智。它可能只是上一层宇宙中的一名少年黑客。出于这个原因,若要让我建议围绕模拟器构建一个宗教或一个伦理信仰体系,我觉得我会特别迟疑。
假设我们活在一个模拟宇宙中。我们要如何知道宇宙本身不是一个“更高层”宇宙中的存在创造出的一个模拟?可不可能一直往上看,统统都是模拟?
有一个古老传说认为,世界是在一只乌龟的背上,而那只乌龟是在另一只乌龟的背上——一路往下推导,全都是一只乌龟待在另一只乌龟的背上。我们对于一个模拟世界可以提出相同的问题。假如我们在一个模拟内,那个模拟本身是不是模拟出来的呢?所以我们是在双重模拟中。我们是否可能是在40重或100重的模拟之中?是否可能存在无限的模拟嵌套?我倾向于认为,至少按照直觉表象,在某处肯定存在一个基础现实。该基础现实本身不能嵌在另一个宇宙中,因为那样它就不会是基础现实了。所以,假如是那样,假如必须存在一个基础现实,那么就不能一路往上统统是模拟,必须在某处停下。但或许我是错的,或许不需要存在一个基础现实,或许世上就是存在宇宙套宇宙的无限结构。
你在书中提及电影《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和电视剧集《黑镜》。科幻作家是不是总是领先科学家和哲学家一步?
是的,常常是这样。在20世纪中叶时,计算机模拟才真正得到认真的考虑,因为那时人类开发出第一批计算机。但早在那之前,你就能在一些科幻作家那儿发现类似模拟假说的概念,那些作家讨论着将人类与之连接的“做梦机”。科幻小说里有各种各样的类似模拟的情节。我见过的第一个真正让我记忆犹新、全景式的模拟宇宙假说是丹尼尔·加卢耶的长篇小说《十三层空间》(Simalacron-3),出版于1964年,在1973年由赖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为德国电视台改编拍摄成电影《世界旦夕之间》(WorldonaWire),后来成为《第十三层》《黑客帝国》等电影的基础。我在两年之后的1966年,第一次从哲学家那儿读到这类实例。哲学家乔纳森·哈里森(Jonathan Harrison)写了一篇名叫《哲学家的噩梦》的小说,情节是关于一个男人连接上一个计算机模拟。
你也许会说,好吧,科幻作家领先了两年。另一方面,假如你回溯到古代哲学,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庄子梦到他是一只蝴蝶,并问道,他是否可能是一只梦到自己是庄子的蝴蝶。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讨论洞穴,问宇宙中能看见的景象是否像洞壁上的影子。所有这些都是没有计算机的年代里模拟假说的早期版本。
作为一位哲学家,你谨慎地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在一天结束时,作为一个在纽约市拦计程车或者从街角摊贩处购买滚烫的扭结面包的男子,你认为我们感受的世界与“真正”存在的世界十分不同吗?
我认为,我们早已知道,现实与表面看到的现象极为不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世界在潜在层面上拥有各种各样的奇异性质:物体没有确定的位置,能同时出现在多个地点;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波函数,当它受到测量时,偶尔看起来会做出特别的事情;没有绝对的空间或时间。弦理论告诉我们,也许空间和时间本身是涌现的。所以我们早已有十分充分的理由来相信,宇宙在底层与我们想象的现象是十分不同的。这不是说,我们对于顶层弄错了。我认为,空间里确实存在树木、动物、椅子和桌子,和看起来的一样。但在潜在层面上,事物极为不同。我眼中的模拟假说差不多是它的延续。模拟假说是一个关于世界最终由什么构成的假说。我们必须习惯这个想法,即宇宙在基础层面上,也许与它表面看来的样子极为不同,那是哲学和科学上的态度:探究关于事物本质的许多不同假说,看看我们能否理出头绪。
资料来源Nauti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