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
在这蔚然大观的唐代诗坛上,有一位诗人。他生年不详、卒年不明,籍贯众说紛纭,一生经历不详,却与李白、王维、孟浩然、岑参、常建、李颀等唐代著名诗人都有密切往来,被同时代诗歌评论家殷玉番称之为“河岳英灵”,推许为东晋以后四百年内振起颓势的“中兴高作”,更被后人誉为“七绝圣手”。他就是王昌龄。
王昌龄是在开元天宝年间蜚声诗坛的,他是盛唐诗坛的先驱者和边塞诗人的奠基人。他的边塞诗风格苍凉刚健,有建安遗风。殷番所制的“中兴高作”、“惊耳骇目”大概就是指此类作品。
王昌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侠客,他以“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塞下曲》)自诫,并与其相区别。但“侠”,作为一种时代精神,一种英雄气质,渗透在他的血液中,因此,他的诗篇中有了相当数量的反映边塞生活的内容。“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塞下曲》);“闻有羽书急,单于寇井陉。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少年行》)“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诗行中的豪迈气概,今天仍能激励着人们以身许国,用男儿热血铸造安边长城。
王昌龄在写作方式上擅长以景喻情,情景交融。这本是边塞诗最常用的结构,但是诗人运用最简练的技巧,于这情境之外又扩大出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在最平实无华的主题之中,凝练出贯穿于时间与空间中永恒的思考。
《出塞》就是这样的名作。明代诗人李攀龙曾推奖它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清沈德潜《说诗杂语》说:“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此诗以“秦”“汉”渲染兴起,切入题目,然后用“飞将”“胡马”和“阴山”,完成叙事的巧妙替代在语气转换时,由“但使”到“不教”,做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流畅纵情。诗人情感内敛得只显示一个山脚,却给人无限的猜想,而其中最耐人寻味便是首句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明月,关本是边塞诗中最常出现的物象,明月代表幽思,关代表战事,这二者间所能发出的感慨几乎已被古往今来的诗人写尽,然而没有一首能像《出塞》这样凝练平实而又悠长。中国诗人擅长发亘古之幽思,这首诗也不例外,但微妙之处在起得突兀却耐人寻味,明月在秦关在汉,而诗人却在当世,看着不同时空的物象,时间在这里仿佛在一瞬间定格为永恒。这就使后句“万里长征人未还”,从一个征人,变成了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征人,一个未还到千千万万未还,以凝练的语言写出了千百年来的悲剧,蕴含着诗人对士兵们的一种悲凉的感伤,让人有“黄尘足古今,白骨乱蓬蒿”(《塞下曲》)的悲壮苍凉,但诗人不会陷于这种感伤中。后两句激昂高呼“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平凡的悲剧,平凡的希望,都随着首句“秦”“汉”这两个时间限定词的出现而具有了亘古的意义,这句诗声调高昂,气势雄浑,足以统摄全篇。
除此之外,王昌龄的边塞诗往往不拘泥于具体的战事,他所关注的往往是整个战争情景而非个别事件,这是他与以高适,岑参代表的盛唐边塞诗派的边塞诗最大的不同。王昌龄的诗歌总是以高度概括的笔调,从单个的意向连缀出时空的画面,像《出塞》[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这首七绝从战马——沙场——军鼓——金刀依序开去,从中可以深切感受到战场的阴寒和恐怖,这是对征杀之惨烈的白描。也有像《从军行》其五[大漠风尘月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这首七绝则是切换式结构,诗歌仅截取战争的两个场面,急切赶赴战场和捷报飞来欢欣鼓舞,隐去战争的惨烈,但在急赴战场中和得胜欢欣中莫不见出战争的残酷,此诗意境开阔,内涵极深。也有人评价王昌龄诗作时,认为他的意向描写之间有跳跃感,不够连贯,这也许是这种凝练物象表达结构的一种欠缺吧。
王昌龄的边塞诗中,往往在最简单的景物描写中渗透浓密的情感。使全诗意境更为浑融高远,这也是王昌龄边塞诗的一大特点。《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是王昌龄脍炙人口的佳作,在此我不谈诗中所体现的英雄气概爱国精神,单讲前两句的景物描写。长云,雪山,孤城,玉门关,这本是边塞诗中常见的物象,然而一个“暗”一个“望”,先是以辽阔的视野,高举的情思将边塞宽阔而又苍凉的景致完全勾勒出来,让人不觉阵气闷,这样的气势与感染力尽在一个全不见形迹的“暗”上,而后“望”则是一种充满人文气息的苍凉孤寂空旷的大漠之上,与玉门关相距千里的孤城默默的回望着玉门关,回望着关内,回望着征人们的家乡,感情的激调舒缓,一种无奈的幽伤弥漫在诗句中,紧随其后两句的是扫边尘,以身报国的豪言壮语,诗歌的感情突然由舒缓悲凉转为慷慨激昂,战士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也被烘托得更为深刻。《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别离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此首也是王昌龄的边塞名篇,描写的是征夫的幽怨思乡之情。最精妙的在于最后一句绘景。“高高秋月照长城”前三句极言愁之无穷无尽,似乎已是难以为继,但作者笔锋一转,以一景语作结。皎洁的明月清辉洒满长城边塞,给离愁安排了一个恢宏扩阔大的背景,仿佛前三句都在这个背景下展开,那难以描述的离愁便散入了这明月之下,关山之中,终弹不尽,听不完,意韵更加含蕴无穷。黄叔灿评价此诗:“缭乱边愁而结之以‘听不尽’三个字,下无语可续,言情已到尽头。‘高高秋月照长城’妙在即奇以托之,思之微茫,似脱实粘,诗之最上乘也。”,此语甚为肯切。
王昌龄的边塞诗带给我们的是亘古幽思千年的深沉,少年壮志沙场老的豪气,可以说,盛唐的边塞诗在历代边塞诗中最精神饱满,气骨道劲,众美皆备,思想和艺术价值都很高,但如果抽去了王昌龄的此类作品,“盛唐边塞诗派”必将失去最有力的支撑,这类题材也将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