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捍
近日正读《礼记》,秦汉女子拂冠緌缨,起敬起孝,她们黼黻文绣的女红之美,让我穿过光阴的眼睛,看见奶奶借着朦胧的月色穿针引线、缝补衣物的样子。
记忆里,奶奶总是垂着头,把生活的艰辛一针针缝进线里,把最朴实的教育盛进三餐四季。我常枕着她的膝盖,看她坐在床沿上,借着窗口的熹微的日光、霞光或是月色,缝补家里磨坏的衣裳。那时我调皮,上山爬树,下河摸鱼,欢天喜地,无忧无虑,身后常常是开了线的裤子,以及一灯如豆的夜晚里,奶奶一针一线给我补裤子的慈祥。
奶奶缝针很有讲究,从各色的丝线和各种粗细的针开始,都蕴含着浓浓的智慧。各色的衣服需要各色的线,自不必多说,黑色的衣服倒也可用得红线,因为红黑相间,别有一番韵味,而缝扣子只用得黑白色的线,这是极简的艺术。从材质上来看,麻布衣需用细针,牛仔衣需用粗针,毛衣呢,则需用带钩子的针。
选好针线之后,奶奶用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拈,就给毛躁的线头施了法,服服帖帖地穿过针孔里去,继而再给线尾轻轻地一拈,便打了一个小结。奶奶会戴着一只顶针,这种与文学手法同名的器具,在针线活里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譬如納鞋垫,鞋垫很厚时,奶奶将穿好的针斜斜地刺进鞋垫的边角里,再蜷起食指,顶针一顶,卡住的细针便顺利地穿过去。鞋垫的边缘是需要封住的,所以在刺入细针时,还要将丝线的另一端绕过去,再拉出针来,回环往复,才封得住脚底暖暖的爱意。针脚的疏密很重要,太疏则不够牢固,太密则影响柔软度。奶奶的针脚不密,但是整整齐齐,像她耳边整整齐齐的头发,又像蓝天上整整齐齐的雁队,或是青山古寺里,吃斋念佛的和尚头上整整齐齐的戒疤。末了,奶奶伸出两指,挽上一个圈,将针引过去,就是一个服帖的结尾。
果然,奶奶的老花镜里,藏着生活细水长流的终极秘密——勤劳和俭朴。奶奶绣过很多东西,但多数都是缝缝补补。家里十几年不曾丢过衣裳,坏了可以补,破了可以补,款式旧了奶奶也能变废为宝,另做他用。我箱底的几件老衣裳,几乎都有奶奶十几年前的针线痕迹。新衣服缝一缝,可以更牢固,旧衣服缝一缝,可以穿得更久。裁出几张脚板状的布,缝起来就是一双鞋垫,旧毛衣拆一拆再缝一缝还可以作围巾。裤子磨破了,就便绣上一朵小花,也带着诗意亲吻我年少的伤疤。
光阴渐从奶奶的十指间的褪去,苦难的波涛,常将人吞没又卷起。奶奶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辉,脊梁也日复一日的倾斜下去。但拾起针线活来,奶奶依旧手脚利索,横一针竖一针,灵巧地在碎布间穿梭,所谓“穿花蛱蝶深深见”也不过就是如此,而一横一竖又像极了地理书上的经纬线。
如今我正对着一本古書,西望夕阳里秦淮的阁楼,耳边响起针线摩擦窸窣的声音,这声声的轻响穿过孟母的双手,也穿过等待归人的阁楼,递到了在奶奶的手里。这一针一线代表的是从古至今女子闺阁里最细腻的艺术,是生活的经纬和智慧,也是古老的俭朴文化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