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征,穆子丹,杨清萍
(四川大学 a.经济学院;b.欧洲问题研究中心,四川 成都 610065)
从古典区位论到新经济地理理论,区域经济理论一直都强调要素禀赋在驱动区域经济增长和发展中的关键作用。在区域经济增长与发展过程中,不仅自然资源、劳动力及人力资本、物质资本等有形要素的作用显著,知识、制度、认知、区域品牌、区域文化等无形要素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在考察一个区域的综合竞争能力和发展潜力时,越来越多的学者和决策者将区域所拥有的无形资本纳入考察范围。在此背景下,20世纪90年代末出现了“地域资本”(Territorial Capital)这一新概念。对“Territorial Capital”的翻译,本文直接使用国际著名学术期刊RegionalStudies所发表论文中给出的中文摘要(Camagni et al,2013)[1]。Toth(2011)从可持续发展概念的变化、欧盟扩大及其政策实践、区域发展思想的转变三个方面分析了地域资本概念出现的背景和原因[2]。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赘述。
“地域资本”一词首次出现于1999年欧洲LEADER项目观察组(LEADER European Observatory)发布的一份报告(1)LEADER是欧盟从1991开始实施的一个促进农村发展的项目,至今仍在延续。,2001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TerritorialOutlook2001中对这一新概念的使用,则使其得以快速推广(Toth,2017)[3]。2005年5月,在卢森堡举办的有关地域凝聚力的欧盟部长级非正式会议上,欧盟委员会发布的一份文件将地域资本概念纳入欧盟区域政策制定和分析的框架中(EC,2005)[4],引起欧洲学术界的普遍关注。此后,在Camagni、Capello等欧洲知名区域研究学者的卓越贡献下,地域资本研究的理论框架已初步形成,同时也产生了丰富的实证研究成果。中国幅员辽阔,各类资源、要素的地区分布差异大,东部、中部、西部、东北四大经济区域之间,省级行政区之间甚至县域之间,都存在着很大的资源禀赋和发展水平差异。同时,为促进区域协调发展,中央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也实施了一系列区域发展战略和政策。这说明,地域资本研究在中国不但有助于区域经济学学科建设的完善和发展,而且具有很大的应用空间和政策价值,但其尚未引起国内区域经济学界的足够关注。有鉴于此,本文旨在通过梳理地域资本的内涵、分类及构成、测度方法及其经济效应,对地域资本的研究进展进行概括,以期为国内学者基于地域资本研究中国的区域经济问题和政策提供借鉴和启示。
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TerritorialOutlook2001中给出的解释,地域资本是指“构成每个城市和地区内生发展基础的资产存量组合,以及为充分利用这些资产而制定的制度、使用的决策模式和专业技能等”(OECD,2001)[5]。OECD(2001)认为:(1)每个区域都拥有其特定的、不同于其他区域的资产或资本(即地域资本)。(2)地域资本包括很多因素,主要因素可划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区域的地理位置、规模、生产要素禀赋、气候、传统、自然资源、生活质量、城市内部的集聚经济、地区商业孵化器和产业区(industrial districts)以及其他降低交易成本的商业网络等;二是区域之间“非贸易性的相互依赖关系”,包括使经济要素在不确定性下仍能共同产生作用的认知、习俗和非正式规则以及在同一部门的中小企业集群发展起来的团结、互助和共同选择(co-opting)行为(即社会资本)等;三是一些被称为“环境”的无形因素,即由制度、规则、时间、生产者、研究人员和决策者共同作用创造出的有利于创新和创造的环境。(3)每个区域所拥有的独特的地域资本使其不仅具有由相对成本差异带来的比较优势,更因资本的独特性而拥有绝对优势。
但是,上述对地域资本的解释存在不清晰之处。一方面,它没有明确如何将这一概念应用于国家、地区、城市、农村等不同层面和类型的经济单元;另一方面,它强调可衡量的经济类别和投资回报,并假设特定类型投资的回报相对较高,但没有给出任何关于实际投资回报的规范或标准(specifications)(Toth,2015)[6]。因此,地域资本概念被提出之后,很多区域研究学者对其内涵和具体构成进行了讨论。其中,关于地域资本内涵的阐释主要基于两个视角:
一是从区域整体利益视角来理解地域资本。Camagni(2008)、Camagni(2009)、Camagni和Capello(2013)将地域资本理解为构成特定地域竞争潜力的本地化资产的集合(the set of localized assets),包括以自然、人力、人造(artificial)、组织、关系、认知等形式存在的资产[7-8][1]。当然,他们也指出,地域资本所涉及因素中,很多并不意味着就是一种投资或一种用数量来表示的生产要素,因而将其称为“资本”可能是有问题的(questionable)。van der Ploeg等(2008)认为,地域资本是概括表达生态资本、人力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不同资本形式的一个广义概念,它为区域的财富生产及再生产、竞争力、可持续创新、生活质量提供了手段[9]。Capello等(2011)认为,区域经济增长是经济社会中有形和无形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包括生产要素,基础设施,人力资本,社会资本,人、企业、机构的学习能力,供应商和客户间的协同效应和合作能力,信息的有效传播,实物或金融资本的可获得性,管理风格的变化,新技术的使用,等等。因此,一个地域系统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它所拥有的物质资源的数量和质量,还依赖于认知类因素或个体思维和行为方式的丰富度,所有这些方面现在都概括为地域资本[10]。Perucca(2014)简洁地将地域资本定义为确保一个地区发展潜力的具有经济、文化、社会和环境特点的地域资产体系,地区发展必须开发利用这些综合因素[11]。Jona(2015)认为,地域资本属于内生区域增长理论的重要内容,应利用计量经济学的系列方法来收集、分类和量化那些体现区域经济发展和增长特征的有形和无形资产、内生和外生资产[12]。上述几位学者从区域经济发展的角度解释了地域资本的含义,总体上呈现出越来越细化和可量化的趋势,以便于将其应用于对实际问题的分析之中。
二是从区域内个体利益视角来理解地域资本。Ventura等(2008)将地域资本解释为可供在当地生活和工作的人使用的、该地区特有的资源储备,同时这些有形或无形资源又是当地社区的公共产品[13]。Berti(2011)对Ventura等(2008)的解释进行了补充,认为地域资本是能使在当地生活或工作的人获得比较优势的全部资产,不仅仅限于有形的实物资产,还包括一些不能直接计量的无形资产[14]。可以看出,这类观点将着眼点放在了区域内部的微观个体(即当地人),前者认为能够让当地人得到的、特有的本地资源就是地域资本,而后者进一步要求这些资源或资产能够为当地人带来比较优势。
从上述关于地域资本内涵的讨论可以看出,地域资本是涵盖了区域内各种要素的一个综合性概念。因此有学者指出,地域资本不是一个创新的概念,而是一个汇集和囊括了经济地理领域中普遍研究因素的概念,它以更加全面、整体的方式(comprehensive and holistic way)整合了经济地理学领域的各种思想(Morretta,2021)[15]。地域资本不仅是物质因素和非物质因素的结合,更是复杂的、各种主客观因素偶发作用的结果,是区域内各类资源或资产以不同方式和时间积累的产物。这意味着,地域资本禀赋才是真正的区域经济增长驱动力,能够决定一个地区的发展潜力(Toth,2011;De Rubertis,2019;Morretta,2021)[2][15-16]。当然,无论是从区域整体利益视角还是区域内个体利益视角来理解,研究者都认为地域资本应当能够让当地经济和当地人从中受益。结合上述观点,地域资本可以理解为:特定区域所拥有并可利用的、构成区域经济发展动力和潜力的各类有形和无形资产的集合。
OECD在定义和解释地域资本时,只描述了地域资本应该包含的三个方面的因素,没有对其进行规范化分类。Toth(2011)根据OECD的阐述,将其总结为五类:一是地理因素,指一般难以人为改变的地理区位、规模、生产要素禀赋和气候等;二是传统的自然因素,包括区域发展形成的传统以及自然资源等;三是经济因素,包括居民的生活质量、集聚经济、商业孵化器、产业区以及其他商业网络等;四是社会因素,包括地域内部人的组织形式、相互联系、社会资本等;五是综合性环境因素,包括制度、规则、生产者、科研人员、政策制定者等[2]。
为进一步明确地域资本的类型和具体构成,Camagni(2008)、Camagni(2009)、Camagni 和Capello(2013)等基于竞争性和物质性两个维度[7-8][1],提出了一个3×3矩阵分类(即Camagni矩阵,见图1),成为后续研究中被广泛认可和使用的基础性参照。他们认为,矩阵中的四个极端类型(图1中的四角)主要是地域资本的传统因素,可称之为“传统方格”(traditional square),区域政策通常很重视并考虑了这些传统因素。矩阵中间的十字区域(图1中的灰色区域)则包含了更多的创新因素,可称之为“创新十字”(innovative cross),它们应成为区域政策的新关注点。
注:横坐标表示非物质性,越往右越体现出无形特征;纵坐标表示竞争性,越向上竞争性越强
(A)公共产品和资源。包括以公共自然资源、公共文化资源为主的资源和以公共基础设施为主的社会间接资本(social overhead capital),它们是构成一个地区吸引力的基础。
(B)混合竞争的有形产品。一是交通、通信和能源领域的专用网络(即基础设施),这些产品具有一定的竞争性;二是具有拥挤性特征的公共产品;三是集体拥有的产品,包括城乡景观、文化遗产等。可以看出,这些就是常见的准公共产品,其供给往往需要公共机构不同程度地介入。
(C)私人固定资本和收费品。一是私人固定资本存量,它是地域资本的传统组成部分;二是可能存在的硬金融外部性(pecuniary externalities,of a hard nature)(3)金融外部性是分析经济集聚现象的重要概念,国内也有学者将其译为货币外部性。,包括在当地生产并销售的高质量资本品或中间品;三是有收费要求的公共产品,即收费品。
(D)社会资本。Camagni等“用维系社会的粘合剂(glue)”来比喻社会资本。他们认为,社会资本是一套规范和价值观,这些规范和价值观影响着人际交往、制度规则和社会凝聚力。
(E)关系资本。关系资本可被理解为当地社会成员建立起来的一套双边或多边关系,既包括一个区域内部行为体之间的联系,也包括该区域与其他区域之间的联系。
(F)人力资本及软金融外部性。人力资本是传统生产要素之一,但在信息化时代,人力资本已不局限于劳动者数量,创新能力和创业精神的作用变得更加突出和重要。除人力资本外,还包括软金融外部性,如金融服务、技术咨询、营销咨询、定制软件包等领域的高级私人服务。
(G)集聚经济、接受能力、连通性及研发转化服务机构。产业和经济活动的适度集聚会产生很多经济优势,例如交易成本下降、劳动分工、规模经济等。接受能力(receptivity)是指通过使用相关服务或信息来获得最大利益的能力。连通性是指可被使用的物理可达性(physical accessibility)程度,连通性越好,则越能有效地收集信息、组织交易和交换信息。主要以公共机构形式存在的研发转化服务机构(agencies for R&D transcoding)在研究机构、高校和企业之间建立起了桥梁,能促进这些机构间的互动和交流,进而将知识转化为经济增长的直接动力。
(H)合作网络。合作网络整合了有形和无形资产,因而处于整个矩阵的正中心。在公共机构支持下建立的研发和知识战略联盟,有助于提高知识传播的广度和深度,是建立知识社会的关键工具;服务和计划战略联盟主要是指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在城市规划和服务方面形成的伙伴关系,既有利于完善城市功能和提高城市服务水平,也有利于提高私人部门的投资盈利能力。此外,还包括在空间规划、土地利用、文化资源管理等方面形成的新的治理方式。
(I)关系型私人服务和大学附属企业。关系型私人服务(relational private services)是可以完全由市场提供的一些服务,包括市场营销、外部合作伙伴与供应商搜寻、技术转让与传播等。此外,由大学科研人员创办的大学附属企业(university spin-offs)可以强化大学与产业以及当地经济的联系,也是一种潜在的地域资产(Camagni,2008;Zhang,2009)[7][17]。
Toth(2011)将地域资本总体上分为有形资本和无形资本两大类,然后结合各类学科中对“资本”的讨论,给出了其具体包含的主要资本形式:有形资本由经济资本、生产资本、名义资本(nominal capital)、投资资本和自然资本组成(4)Toth(2011)用数学公式对其地域资本分类进行了表述,将有形资本表述成这几种具体类型资本的合集和由这几种资本决定的函数形式,对无形资本的表述也是如此。,无形资本由人力资本、创意资本(creative capital)、心理资本(psychical capital)、文化资本、关系资本、组织资本、结构资本(structural capital)、社会资本以及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组成。其中,文化资本又表现为具体化文化资本(embodied cultural capital)、客观化文化资本(objectified cultural capital)和制度化文化资本(institutionalized cultural capital)三种形态。上述各类具体的资本概念,大多数来源于不同的经济学学科,也有部分来源于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例如,文化资本及其三种具体形态的划分来源于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文化资本理论(5)由于涉及的具体内容较多,此处不对各类资本的含义做具体解释,可参考相关学科的文献。。Toth(2011)认为,这些不同类型的资本不能被完全割裂,它们是可以相互转化的[2]。
Jona(2015)在研究匈牙利各地区的地域资本时,从理论上也将地域资本分成两个部分——已经实现的经济增长和还未开发的经济增长潜力,并用公式表示为:TCr,t=UAr,t+RSDr,t。其中,t代表时间,r代表区域,TC为地域资本,UA为未开发的资源价值,RSD为已经实现的经济增长。他认为,用地域资本衡量地区经济发展与用GDP来衡量地区经济发展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事前衡量,后者是事后衡量,区分的关键在于是否关注了尚未开发的地区经济增长潜力。由上式可知,只有当整个地区的经济增长潜力充分被挖掘时,等式才成立。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分类,在应用分析时,Jona(2015)仍然采用了构建指标体系的方法来衡量地域资本,即从经济资本、基础设施资本、机构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关系资本、文化资本等7个方面来对地域资本进行综合刻画和分析[12]。
此外,De Rubertis等(2019)基于对相关文献的梳理,从作用层次视角将地域资本划分为生成因素(generative factors)和沉积因素(sedimented factors)两类。前者包括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它们在决定个人和集体的行动中起主要作用;后者则是生成因素诱发的物质和非物质效果,属于累积影响,包括基础设施、生产和政治结构、艺术表现、文化遗产等。他们认为,基于这样的分类进行研究具有很好的政策指导意义,既可以明确在生成因素上应采取哪些干预措施以获得预期的沉积效应,反过来也可以理清应该对沉积因素采取什么行动以强化提升地域资本的生成因素[16]。
可以看出,上述对地域资本的分类及构成因素讨论各有特点,也存在共通之处。一方面,都包含无形的资本形式和有形的资本形式;另一方面,既强调传统区域经济发展的驱动因素,也强调合作网络、集聚经济等新型因素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OECD和Camagni等的分类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但后者的分类更加细致和规范。Toth将所有内容因素抽象后再进行整合,分为有形和无形两大类,它们所涉及的范围很广,有些资本形式在实际分析时很难量化。而Jona的具体分类则简单适用,利于在实际分析时选择可获得的指标来构建指标体系。总而言之,OECD侧重于对地域资本的解释,明确了地域资本包含的主要内容,但未进行规范化分类。Camagni等、Toth和Jona则分别从系统、资本等不同视角对地域资本进行了较为规范的分类,明确了其具体应包含的内容。相对而言,OECD、Camagni等、De Rubertis 等的基础分类较为抽象,而Toth和Jona的分类更加具体。尽管如此,从对地域资本的具体构成来看,各种分类方法下的构成因素都大同小异。
作为一种新的区域经济分析理念,关于地域资本测度方法的讨论研究较少且还未形成统一的标准,这与其考虑问题的全面性、整体性有关。地域资本从综合、整体的路径来分析一个区域发展中的各种本地资产及其综合效益,这种概念性框架虽然有利于更全面地了解区域发展的优势、劣势和潜力,但在量化分析方面则存在更大困难(Morretta,2021)[15]。Toth(2015)认为,要使地域资本理论发挥实际作用,首先应该估算地域资本,但目前并未形成精确的、广受认可的标准;因此,研究者一般只能自己创新测度方法或是借鉴其他学者的经验做法,当然,研究者设计的指标体系对地域资本测度方法的标准化具有积极意义[6]。
Brasili et al(2012)在研究经济危机对意大利各地区地域资本的影响时,从人力资本、认知资本、社会资本、基础设施资本、生产资本、关系资本、环境资本以及人居资本(Settlement Capital)等8个方使用43个具体指标来估算地域资本[18]。Jona(2015)将地域资本归纳为经济资本、基础设施资本、机构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关系资本、文化资本等7类,使用43个具体指标构建评价指标体系,并采用主成分分析法评估地域资本的总体水平及各分类资本水平[12]。Perucca(2014)基于由37个具体指标构成的指标体系,运用主成分分析法进行降维处理,获得11个主成分(机场网络、港口网络、公共设施、健康服务、教育、吸引力、私人资本、社会资本、人力资本、创造力和关系服务),再加上主成分分析没有提炼的文化遗产、关系资本、产业区经济(districts economies)、集聚经济等4个指标(6)根据作者的解释,“districts economies”具体用产业区(industrial district)雇佣劳动力所占的份额来表示,因此应理解为产业区经济,用于刻画产业区的发展程度。此外,集聚经济用人口密度来衡量,关系资本用社会合作社和非营利组织雇佣的志愿者数来衡量。,采用15个指标分析意大利NUTS-3地区的地域资本及其对经济增长的影响[11]。De Rubertis等(2019)在实证分析部分也采用主成分分析法进行降维处理[16]。Cojanu 和Robu(2019)在分析欧盟的地域资本地理分布时,从社会型关系资本、经济型关系资本、创造力、自然资本、发展水平5个方面选择9个指标,采用聚类分析法来描述欧盟各成员国地域资本的空间分布特征[19]。此外,在衡量关系资本方面,Camagni等(2011)将关系资本分为国内地区间的联系、国际地区之间的联系、银行与企业间的联系三个方面[20]。
从地域资本的分类可以看出,其包含了很多构成因素。这意味着,刻画地域资本既可以采用一个综合指标,也可以采用多个单一指标。同时,计算综合指标受限于数据的可获得性,往往难以获得完整的数据来全面刻画。因此,在很多实证研究中采用了较为简便的做法,即直接用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指标来刻画地域资本,进而分析地域资本对区域发展的影响。采用代表性指标而非综合指标来进行实证研究有一定好处:一方面,代表性指标可能优于综合指标,因为综合指标中往往包含了一些高度相关的变量;另一方面,综合指标一般需要进行降维处理,这可能导致难以对分析结果进行明确的有针对性的解释(Mazzola et al,2018)[21]。Camagni等(2011)在分析意大利各地区间的地域资本分布时,只考虑了地域资本中的关系资本和人力资本两大类,其中,关系资本从国内和国际两方面,人力资本从教育和企业两方面,分别选择多个指标进行刻画[20]。Romao和Neuts(2017)、Romao和Nijkamp(2018)在分析欧洲地域资本和旅游业发展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时,主要考虑了与教育以及与旅游业密切相关的自然资源禀赋和文化资源禀赋等类型的指标[22-23]。Fratesi 和 Perucca(2018,2019)在研究欧盟NUTS-3地区地域资本与欧洲区域经济韧性和区域一体化政策之间的关系时,从可达性、集体物品(collective good)、私人资本、行为模式(behavior modes)、人力资本、集聚经济(或人口密度)以及关系型私人服务等7个方面的刻画地域资本,并分别用航空线路距离50公里以内的人口潜力、登记旅游住宿的人均床位、注册IP地址数量、男女失业率比率(15岁以上)、受教育程度高的居民比重、每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专业人员和管理人员占总劳动力的比重等7个指标来进行衡量[24-25]。Mazzola et al(2018)在分析地域资本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时,采用了社会资本、人力资本、投资资本、文化资本等9种类型共12个指标[21]。
由于目前还没有统一的地域资本测度方法,因而研究者通常会基于研究目的以及数据来源等构建不同的指标体系,其中各类资本的测度亦是如此。以人力资本为例:Barro(2001)在分析人力资本对经济增长的作用时,用教育水平来代表人力资本,教育水平又由受教育年限(教育数量)和考试分数(教育质量)来共同衡量[26];Tsvetkova(2015)认为,人力资本可用本科(学士)及以上学历的成年人的百分比来表示[27];Gobert和Allais (2017)则认为,人力资本可由提供价值的工人和经理来衡量[28]。
综上所述,由于地域资本含义丰富且可被细分成不同的类别,因而目前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测度方法。现有研究通常采用两种方法来对其进行衡量或刻画:一是构建多维度指标体系后,运用主成分分析等方法做降维处理获得综合指标,这种方法的优点在于可以综合反映地域资本的总体水平及其空间分布,缺点在于受数据可获得性的影响而难以形成统一的指标体系,在研究地域资本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时也难以观察和解释具体的作用机制。二是选择相关的代表性指标来简单地刻画地域资本,这种方法虽然难以刻画地域资本的总体水平,但有利于根据研究目的和数据可获得性来遴选指标,进而分析和解释不同类型地域资本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
地域资本概念被提出以后,很多研究分析了其对区域经济发展产生的影响。由于地域资本概念最早起源于欧洲并被欧盟官方所采用,同时欧盟的地域划分较为复杂,区域发展不平衡问题也十分显著,因此目前关于地域资本影响区域经济发展的实证研究主要以欧洲地区为对象。
地域资本的差异会带来区域经济发展模式和水平的差异,进而导致地区发展差异的普遍和显著存在。从研究对象上来看,相关研究主要针对国家之间、跨国次区域之间以及一国内部地区之间的经济发展及差异展开。
一是国家之间、跨国次区域之间的差异。Capello等(2011)基于欧盟NUTS-2地区的分析表明:作为地域资本的一部分,无形要素可以通过影响知识边际收益放大知识对GDP或劳动生产率的贡献,并会调节人力资本禀赋对GDP的影响;无形要素的作用具有非线性特征,当无形要素占地域资本总量达到60%左右时,知识的边际财富创造效应最高,超过这个门槛后知识边际收益开始下降,此时继续对知识生产进行投资反而会对地区经济增长产生不利影响[10]。Casi和Resmini(2012)在分析外商直接投资对欧洲地区经济增长的影响时发现,FDI素水平能够影响地区经济绩效,但在地域资本禀赋特征不同的地区,这种影响的方向和程度存在差异[29]。Romao和Neuts(2017)针对一些地域敏感资源(7)这些地域敏感资源主要包括自然资源、文化资源以及一些具有非物质特征的资源,具体指标包括高等教育水平、就业比例、自然资源禀赋、文物古迹数量、旅游业固定资本形成总额等地域资本的重要内容。研究其对欧洲地区可持续发展的贡献,结果表明:在旅游业占重要地位的地区,旅游业的高度发展反而不利于可持续发展,因为丰富的敏感资源带来的旅游业繁荣往往伴随着大规模低附加值的产品和服务,并缺乏利用环境资产创造高附加值产品的资源和知识;因此,要根据地区特定的自然、文化等资源来设计经济发展模式,将敏感资源与创新知识性资产相结合[22]。
二是一国内部地区之间的差异。Camagni等(2011)对地域资本中的关系资本和人力资本在意大利的禀赋及其空间分布进行分析,发现意大利北部、中部和南部存在很大差异,且同质的区域内部也存在显著特殊的地区,因而有必要对特定空间因地制宜地制定政策[20]。Perucca(2014)在Camagni矩阵基础上构建指标体系,并利用主成分分析法测度1999—2008年意大利NUTS-3地区的地域资本水平,进而研究经济增长与地域资本之间的关系,分析发现,地域资本的地区分布存在很大差异,各地区地域资本的差异可以解释其近期经济增长模式的差异,但其对宏观经济表现的影响难以简单概括,具体影响取决于地区区情、各类因素间复杂的相互关系以及一些外生因素[11]。Jona(2015)测算2004—2010年匈牙利次级区域的地域资本,发现社会经济邻近性显著地决定了地域资本积累,企业间协同度、教育水平、文化经济背景等因素也不同程度地影响着地域资本的积累[12]。同年他在另一篇论文中,又利用空间计量经济学方法,分析了地域资本的平稳增长(harmonic growth)和高速增长(rush growth)对匈牙利次区域经济发展的影响,发现虽然从长远看来,地域资本平稳增长能够引导区域可持续发展,但地域资本的不断高速增长则对经济发展是有害的(Jona,2015)[30]。Dodescu等(2018)基于罗马尼亚县域数据,利用结构方程模型研究地域资本各构成因素的贡献及其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发现经济资本和基础设施资本增加对经济增长有显著的正向影响,社会资本增加对经济增长有显著的负向影响,而人力资本和机构资本增加的影响不显著[31]。Dabrowska和Szlachta(2017)则基于地域资本在波兰喀尔巴阡山地区(Podkarpackie,属于欠发达地区)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提出该地区的发展规划和政策建议[32]。
此外,也有学者利用对企业家等个体的调查,从微观视角来分析地域资本对区域经济发展的作用。Kabai等(2017)运用统计数据和对企业家及市长的问卷调查资料,分析匈牙利巴拉顿湖地区中Keszthely(较发达)和Fonyod(较不发达)之间的社会经济差异,发现两地的发展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地域资本差异造成的[33]。Morretta(2021)基于对意大利巴勒莫省小企业主和管理者的调查分析发现,样本地区具有丰富的文化遗产、自然环境和艺术资本,这些地域资本以不同的方式被企业或经济部门所开发和利用,进而推动了地区内生发展,同时还产生了环境可持续性、文化遗产保护、地方自豪感、生活质量提升等非经济价值,但并不是所有地区都有条件和能力触发这种内生发展进程[15]。
区域经济韧性(regional economic resilience)是指区域经济系统对冲击的抵抗能力以及遭受冲击后的恢复能力和适应能力。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区域经济韧性成为区域经济学界的一个研究热点,尤其是对受金融危机冲击很大的欧盟及其成员国经济韧性的分析(Martin,2012;Fratesi et al,2018; Mazzola et al,2018;孙久文 等,2017[35];李连刚 等,2019)[21][24][34-36]。因此,一些学者也专门分析了地域资本与区域经济韧性的关系。Perucca(2014)利用1999—2008年意大利NUTS-3地区的数据分析地域资本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发现当经济系统受到金融危机这类外部冲击时软资产(soft assets)的开发利用有利于减轻危机对经济的影响[11]。但由于其使用的数据截止于2008年,尚不能充分解释地域资本与区域经济韧性之间的关系。在后续研究中,Fratesi和Perucca(2018)利用2008—2012年欧盟NUTS-3地区的数据专门分析了地域资本对区域经济韧性的影响,其分析结果显示,拥有较高地域资本禀赋地区的经济韧性也较强,但即使是地域资本禀赋类似的地区,地域资本对区域经济韧性的影响也存在差异,有的地区对最初的冲击表现出较强的抵抗能力,而有的地区则在冲击后表现出较强的恢复能力[24]。Mazzola等(2018)利用2000—2014年意大利各省的数据,检验在受到金融危机冲击后不同类型地域资本发挥的不同作用,结果表明,人力资本、文化资本、自然资本、集聚经济等对于减轻危机影响以及经济恢复具有积极作用,而社会间接资本(主要指基础设施)对应对危机并没有多大帮助(基础设施的积极效应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才明显),因此,区域发展应将人力资本提升作为经济增长的第一动力,同时要充分发挥文化和自然资本的作用[21]。
同时,也有学者分析了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对地域资本的影响。Brasili等(2012)研究发现,国际金融危机总体上并没有减少意大利各地区地域资本的数量,认知资本、环境资本、基础设施资本等在危机中反而有所增加,但人力资本和一些以制造业为主地区的生产资本受危机的冲击很大[18]。此外,还有学者试图基于地域资本来分析农村经济脆弱性问题。Dezio(2020)认为,乡村遗产(rural heritage)应该地域资本化,有效利用乡村遗产有利于克服农村脆弱性(antifragile),并利用地域资本分析框架将农村地域资本(乡村遗产)划分为文化资本、自然资本、人力资本和经济资本四种类型,但其研究仅限于理论讨论[37]。
近几年来,地域资本的经济效应研究已经拓展到企业层面,分析地域资本对微观经济个体的影响开始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Barzotto等(2016)研究了地域资本与企业价值之间的关系,认为企业所在地的地域资本是企业的重要无形资产,企业可以通过合理利用这些无形资产来提升企业价值,反过来,企业的发展也可以生成地域资本;其对意大利多个企业案例的分析表明,国内环境的改善为企业提供了各种有形或无形的资产(如供应网络、教育系统、技术工人等),这些地域资本对企业成长乃至成为全球知名企业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38]。Morretta(2017)、Morretta等(2020)、Castelnovo 等(2020)以意大利企业为样本考察地域资本对企业生产率和竞争力的影响,其研究发现:作为一个地区特有的、难以被模仿的资产,地域资本能让从中受益的企业具备长期竞争优势;技术资本、社会资本、组织资本、金融资本以及基础设施资本的增加能够有效提高企业生产率,其中,金融资本和基础设施资本增加能广泛提高各行业企业的生产率,但只有技术资本和艺术资本(artistic capital)的增加有助于缩小企业生产率的地区差距[39-41]。
Fratesi、Perucca等学者认为地域资本禀赋是欧盟制定区域一体化政策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因而较为关注地域资本与欧盟的区域发展政策执之间的关系,其实证分析表明,拥有较高地域资本水平的地区(核心大城市)会更多地支持中小企业和手工业部门发展,并配置更多的资源去发展人力资本,而地域资本水平较低的地区则会配置更多资源去建设交通、能源等基础设施(Fratesi et al,2016)[42]。Fratesi和Perucca(2019)利用2000—2006年欧盟NUTS-3地区的数据,分析地域资本与区域一体化政策之间的中长期关系,发现各地区的地域资本与凝聚政策(cohesion policy)之间存在互补性,即使凝聚政策在某地区不甚有效,但只要能根据当地地域资本禀赋合理搭配使用政策,也会有利于该地区在中长期内的可持续发展[25]。其针对中东欧国家的实证分析也得出类似的结论,地域资本是影响凝聚政策效果的重要因素,地域资本禀赋越高的地区,从政策投资中的获益往往也越多(Fratesi et al,2014)[43]。他们还指出,由于地域资本禀赋与区域政策效果之间存在显著的关系,因而为建立更加平衡的经济体系,各地区应该多投资那些与现有资产具有互补性的资产(Fratesi et al,2020)[44]。Bachtrogler等(2020)利用2007—2013年7个欧洲国家的数据,实证分析欧盟凝聚政策对企业经营绩效的影响,发现来自凝聚政策的支持对企业规模扩张的积极作用大于对企业生产率提升的积极作用,并且这种效应因地区地域资本水平的不同而存在差异: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该效应在地域资本匮乏地区更强,其原因可能是地域资本匮乏地区的企业难以依赖外部资产,所以需要更多地去开发和利用地区内部的资产[45]。
此外,地域资本的增加也可以强化扶贫项目的减贫效应。Aguilera和Chandra-Bayon(2020)针对墨西哥扶贫项目SPFS的实证分析表明,对地域资本(尤其是人力资本和生产资本)的投资可以改善贫困家庭的发展能力,进而提升扶贫项目的减贫效果[46]。事实上,欧盟的一些项目本身就是基于地域资本的相关理念来设计和实施的。在分析报告中首次使用“地域资本”一词、致力于促进农村地区内生发展的LEARDER项目,就是利用地域资本理念将公共政策付诸实践的例子(Lacquement et al,2020)[47]。Lacquement等(2020)和Labianca等(2020)对LEARDER项目实施情况的评估结果显示,尽管因地域资本存量不同而导致项目实施效果存在明显差异,但本地利益相关者的参与、私营企业的活力、社会资本、社会创新、协会以及地方性和公共性机构都是促进农村发展的关键因素,这说明,地域资本既是促进农村发展的关键因素,也是影响针对性区域政策的实施效率的重要因素[47-48]。
总而言之,目前关于地域资本经济效应的研究对象仍主要集中于欧洲地区,重点是分析地域资本水平对区域发展的影响,主要集中于用地域资本的空间差异来解释地区间的发展差异、探究地域资本禀赋对地区经济韧性和区域发展政策有效性的影响等,同时对微观层面的经济效应研究也逐渐深入,地域资本禀赋对企业发展以及项目实施效果的影响日益受到关注。其研究结论也基本一致,即地域资本水平的提高对地区经济发展以及地区内企业发展(如生产率、竞争优势等)都具有重要的积极作用,地域资本禀赋差异能在很大程度上解释区域发展差异的形成和演变。因此,区域发展战略和相关公共政策的制定需要基于各地区的地域资本禀赋状况,并充分考虑地域资本的总量和结构差异。
自20世纪90年代末地域资本概念被提出以来,逐渐引起了欧洲区域研究学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关注,相关研究对分析和解释区域经济发展及其差异、因地制宜制定区域发展政策具有重要价值。地域资本不但在概念上整合了决定和影响区域经济发展模式和水平的各种自然的和人造的、无形的和有形的、内生的和外在的资源,而且在理论上综合了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总体来看,地域资本研究的理论框架已初步形成,概念、内涵、类型、构成因素及其经济效应逐渐清晰,但仍处于探索拓展阶段,在理论架构和测度方法上均有待进一步完善,且研究对象仍集中在欧洲地区。尽管如此,现有研究已表明地域资本对区域发展具有重要作用,进一步深化和拓展地域资本研究有助于更好地挖掘区域发展的内生动力和解释地区发展差异的成因和演变,对于完善区域经济理论、优化区域发展战略和政策,进而更好地促进区域协调、可持续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区域经济学学科发展迅速,经历了区位经济学(以古典区位论和新古典区位论为核心)、区域科学(引入区域政策规划和新经济地理学等)再到区域经济学(融入区域协调发展等中国理念)的演变历程(夏添 等,2018)[49]。这表明,在充分吸收西方区域经济学相关理论的同时,国内的理论研究和发展实践也为该学科发展注入了中国特色。但是,现阶段中国区域经济学的内容体系,仍以传统的经济理论为主。以生产要素为例,当前区域经济学研究尽管考虑到了要素关联,但仍偏重研究单一或局部要素的空间决策问题(刘俊杰 等,2017)[50]。而地域资本将组织机构、关系网络、文化认知等往往未受到足够重视的因素赋予了“资本”涵义并纳入研究框架,既充分考虑了多维要素的关联性及其对区域经济发展的作用,也有助于在传统要素贡献减弱的情况下挖掘新的发展动力,进而解释区域发展差异的形成和演变,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
地域资本包括促进区域发展的传统要素和非传统要素、有形要素和无形要素,拓展了区域经济学的研究范畴和边界。将地域资本应用于中国区域经济学研究,并不断完善其理论,创新其方法,不但为区域经济学者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而且对于深入理解区域经济发展规律、促进区域协调发展、科学制定区域经济发展战略和政策都具有重要意义。将地域资本用于研究和解释中国区域经济发展问题,当前应重点关注以下方面:一是如何客观、科学地测度地域资本水平。目前常用的测度方法是构建指标体系,而指标的选择要借鉴国外的研究,更应体现中国特色。这就要求充分考虑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特征、数据资源等因素,构建合理的指标体系来衡量地域资本及其空间分布。同时,也急需在评价方法上寻求突破。二是在研究的区域层次上要粗细结合。不但要关注四大经济区域和省级行政区域,还要重视对城市群、跨行政区经济区域以及县域的研究。三是深入分析地域资本对区域发展的影响和影响机制,进而解释区域发展差距的成因和演变。四是基于地域资本的空间分布及其经济效应,为国家和各地区科学制定区域高质量发展战略和政策提供经验参考,尤其要为实现区域协调发展进而促进共同富裕提供路径和策略选择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