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启霞
(南京中医药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23)
随着城市化进程与人口老龄化趋势的加速,当前中国人口处在流动、分离和融合的巨大变动中,随子女流动的老年群体日渐引起社会的关注。原国家卫计委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显示,老年流动人口规模在2000年以后增长较快,从2000年的503万人增加至2015年的1304万人,年均增长6.6%。其中,照顾晚辈是老年人口流动的第一大原因,比例高达43%。第二个原因是与子女团聚或自行异地养老,比例为25%。[1]学术界将这一群体称为“老年流动人口”“老漂族”或“随迁老人”等,本文统称为“老漂族”。“老漂族”群体产生的原因主要有双职工家庭缺乏居家看护者、社会流动的推动作用、社会缺乏育儿和托幼服务、对社会育儿和托幼服务不信任、家庭养老模式偏好、帮忙照看孙辈的传统家庭责任驱动、独生子女政策效应显现等结构性因素,以及家庭团聚的现实需求等。[2]“老漂族”既承担着繁重的照顾孙辈、操持家务的生活压力,又由于精神孤独、身体状况不佳等原因,生活质量较低,甚至陷入“回不去”又“难留下”的尴尬境地。回去养老,孙辈无人照看、自己身边缺乏照护者,留在迁入地养老,又由于政策壁垒难以与当地老人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关注“老漂族”群体需求、促进其融入当地是社会关注的热点。如在2021年全国“两会”上就有政协委员建议政府以常住人口而非户籍人口保障养老权益。政府应更重视“老漂族”群体,强化养老服务供给的主体责任。一方面,在政策上破除户籍的桎梏,制定惠及全民的养老福利,以常住人口而非户籍人口保障养老权益;另一方面,鼓励与引导社区居委会、养老服务中心、社会组织等关注“老漂族”群体需求,如组织一些活动帮助“老漂族”结交朋友、融入当地。[3]
可见,研究“老漂族”社会融合是理论与现实的双重需要。从社会融合角度全面考量“老漂族”与社会环境的双向互动,分析其在经济、文化、生活心理等方面多维度的融合,将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这一群体。此外,在城市化、老龄化、社会流动的多重背景下,如何让“老漂族”更好地实现城市社会融合,使其安享晚年,这不仅关系到“老漂族”的老年福祉,更关系到家庭及社会的和谐与稳定。为此,本文通过问卷调查,从多维度视角深入探究“老漂族”群体的社会融合现状,并寻求破解之道。
结合已有文献,本文将“老漂族”定义为:为了改善生活或照看孙辈,共享天伦,离开家乡跟随子女定居城市生活,且户籍仍保留在原地的60周岁以上的老人。研究发现,照顾晚辈、养老与劳动就业是我国老年人流动的三大原因。[4]罗万艳[5]指出,中国人家庭观念浓厚,年轻人在定居城市之后紧接着是接父母进城养老或请父母来照顾孙辈、协助家务等等。“老漂族”具备“流动人口”与“老年人”的双重劣势[6],“老漂族”的身心健康[7]、城市适应[8]15与社会融入[9]41、社会融合[10]等是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主要集中在社会融入与社会融合的研究上。对于“老漂族”城市融入的研究很多。就社会融入的难题而言,史国君发现“老漂族”在制度、经济、文化、生活、心理这五个方面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融入难题。[11]就产生的原因来说,王慧娟认为“老漂族”社会融入的困境是环境因素和个人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环境方面和个人方面都不同程度存在一些促进或抑制其社会融入的因素。[12]“老漂族”社会融入的解决路径有多重视角。杜启霞认为,子女不仅应为“老漂族”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持与生活照料,还需主动了解“老漂族”内心的需求和渴望,以此构建新的社会支持网络并注重文化反哺,关注其精神生活。[8]16吴香雪等认为,除了“老漂族”自身应努力适应流入地生活以外,还需要助其重构流入地社会支持网络,这就需要来自家庭、社区等非正式网络支持,还需要来自政府的正式支持。[13]胡雅萍等指出,对于流动老年人的社会融入,不仅要强调经济融入,还应调动和积极发挥社区工作、社会团体、非政府组织对流动老年人社会融合的促进与保障作用,形成“安养—乐活—善终”的保障体系,积极营造老年人参与社会、共享发展的和谐氛围。[9]47
也有许多研究从社会融合的视角分析这一群体。社会融合理论起源于理论家对现代化进程的判断和研究,为此开展了大量的理论探索和实证研究。[14]75不同学者研究的视角不同,对社会融合的内涵和外延的理解也不尽相同。涂尔干在《自杀论》中用到Social Integration一词,是国外较早关注社会融合问题的研究。他认为,个体与他人或社区的融合水平好的话,就可以防止因社会原因而导致的自杀。[15]在国内,社会融合最早应用于流动人口中。[16]在“老漂族”研究中,其社会融合现状表现为在经济上,“老漂族”对家庭事务没有太多发言权和决策权,经济来源常常依赖子女[17]67;精神上抑郁、幸福感较低[18]、具有强烈的孤独感与严重的排斥感[17]67;在社会交往与社会参与上,交往频率较低且不稳定,交往对象单一,往往为同样流动经历的“老漂族”,社会参与程度较低。[19]就产生的原因而言,有个人心态调整不到位、家庭关系不够融洽、社区服务能力欠缺、社会保障政策缺位等。[17]67-68
虽然许多研究并未对“社会融入”与“社会融合”做严格区分,但究其根本,前者强调单向的社会适应,后者强调双向的相互作用。[14]76即:社会融合指在异地社会中,通过调整其行为模式、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以及心理状态,继续社会化的过程或积极再社会化的过程。[20]本文关注的社会融合意指“老漂族”与社会环境的双向互动,以实现经济、文化、生活心理等方面的融合。相关研究为研究“老漂族”社会融合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基础,但大多是质性研究,鲜有研究对“老漂族”社会融合现状进行量化分析。通过一手调研数据分析多维度下的社会融合现状,有助于更加直观与深刻地展现问题。对于社会融合测量维度,学界并没有统一的标准。通过对已有研究的梳理可知,社会融合测量维度有二维模型[21]、三维模型[22]、四维模型[23]、五维模型[14]78,详见表1。
表1 社会融合测量模型与维度汇总
注:表1根据龚文、彭兵《适应与接纳:社会融合理论的脉络梳理》(载于《丽水学院学报》2021年4期)整理绘制。
社会融合多维模型的选定与研究者对社会融合内涵的理解密切相关,学界并没有统一的模型设定。本文结合已有研究与“老漂族”社会融合现实情况,设计包括经济融合、社区融合、文化融合及心理融合四个维度,每个维度设置5个指标以开展实地问卷调查。其中,经济融合意在研究“老漂族”平等稳定的经济收入与拥有固定的住所及住房的满意度等;社区融合意指“老漂族”社区交往、社区参与的频率与程度、是否有长期居住的意向等指标;文化融合意指“老漂族”对本地生活方式、文化、就医方式、家庭及外界人际关系的适应程度;心理融合关注“老漂族”心理适应等指标。本文选取的测量维度与指标详见表2。
表2 “老漂族”社会融合测量维度与指标
本文选择的调查对象界定为60岁及以上且在非户籍所在地居住的流动老人,在江苏省南京市共获得251份有效样本。如表3所示,样本群体中男女比例基本相当,65—69岁年龄的老年人所占比例最多,婚姻状况大多数为已婚。受教育水平方面,学历水平整体较低,小学及以下占比最多,为44.22%。户口性质方面,以农村户口居多,一半以上受访者的户籍所在地为本省外市。
表3 样本基本情况
续 表
1.经济融合现状
经济融合维度主要借助“老漂族”经济的独立性与住房的稳定性等指标体现。表4显示,子女供给是“老漂族”的主要生活来源。经济收入较低,月收入2000元以下者居多,其中1000元以下100人(占比39.84%),1000—2000元之间65人(占比25.9%)。住房方面较稳定,“老漂族”跟随子女来到城市,现住房类型主要为商品房,一半以上的老人都已在大城市居住了三年及三年以上,对住房总体满意度比较高。总之,“老漂族”经济融合程度较高,其拥有比较固定的经济来源和稳定的住所。
表4 “老漂族”经济融合现状
2.社区融合现状
“老漂族”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当地的社区融合程度也值得关注。据表5显示,几乎所有老人都愿意结交本地朋友,但65.74%的老人朋友并不太多、很少甚至几乎没有。64.13%的老人很少参加社区活动,并且社区参加程度较低,有70.52%的老人表示参与程度一般甚至更低。在未来规划上,52.59%的老人并没有明确的长期住在本社区的想法。总之,社区融合与社区排斥并存,社区融合困难重重。“老漂族”虽有结识本地朋友的意愿,但值得关注的是其社区排斥现象仍然存在。其社区参与的次数及程度都较低,一半以上的老人并不想长期居住在本社区。
表5 “老漂族”社区融合现状
3.文化融合现状
“老漂族”在新的居住环境的文化融合与嵌入需要经历缓慢的过程,如表6所示,有75.3%的样本人口适应本地的生活方式。其中,对语言的适应最佳,超过1/3的样本人口能够适应本地的语言。“老漂族”具备“老年人”与“流动人口”的双重劣势。由于医疗保险等相关社会保障待遇的属地化管理原则,“老漂族”异地就医及异地医保结算等存在诸多困难。样本中,52.59%的老年人对本地的就医方式与异地就医等方式不适应。此外,本文还调查了人际交往的社会文化融合。样本中有82.86%的老年人与家庭成员相处融洽,但超过1/3的老年人不适应本地的人际关系。可见,老年人的文化融合程度有待提升,虽然其语言、风俗、生活方式等的接纳程度比较高,但异地就医等相关政策的适应程度较低,样本中1/3的老年人并不适应本地的人际关系。
表6 “老漂族”文化融合现状
4.心理融合现状
心理融合是“老漂族”城市社会融合的一个重要维度。表7显示,52.99%的老人经常甚至一直有思乡情绪,但他们中有45.81%的老人对当地有一定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因为主要是与子女同住,80.48%的“老漂族”在本地生活有安全感,但仍有91.23%的老人有孤独感或无助感。在心情不好或遭遇困难时,样本中35.06%的老人主要向配偶倾诉或寻求帮助,向亲朋好友和邻居倾诉或寻求帮助的老人占比相当。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老人和子女同住,但仅有12.75%的老人在心情不好或者遇到困难时向子女倾诉或者寻求帮助。可见,“老漂族”的心理融合程度低,有思乡情绪、孤独感或无助感。
表7 “老漂族”心理融合现状分析
调查结果显示,“老漂族”存在诸多社会融合问题,比如:社区融合程度不高,社区参与的次数及程度均较低;文化融合程度有待提升,调查样本中1/3的老年人并不适应本地的人际关系;心理融合程度低,老人经常甚至一直有思乡情绪、孤独感或无助感。总之,“老漂族”在享受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方面存在户籍壁垒,在社会融合进程中存在社区生活单调、精神孤独、自我认同感低等问题。这些问题的存在不利于“老漂族”的老年福祉,也影响家庭和谐、社会融合与进步。
针对“老漂族”社会融合的现状及问题,如图1所示,政府、社会、社区、老年人等各方应借助公共治理理论积极推进“老漂族”社会融合治理对策。公共治理理论作为一种新型的公共管理理论,其核心观点是主张通过合作、协商、伙伴关系、确定共同的目标等途径,实现对公共事务的管理。[24]公共治理理论下的“老漂族”社会融合治理应以该群体为焦点,围绕解决其多维度下的社会融合困难为中心,多方合作,采取有针对性的手段措施,推进社会融合,增加老年福祉。
图1 公共治理理论下“老漂族”社会融合对策框架
基本公共服务是由政府主导、保障全体公民生存和发展基本需要、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适应的公共服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是指全体公民都能公平地获得大致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务,其核心是促进机会均等,重点是保障人民群众得到基本公共服务的机会,而不是简单的平均化。享有基本公共服务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保障人人享有基本公共服务是政府的重要职责。“老漂族”社会融合的进程离不开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水平的提升。政府应出台相关政策实现基本公共服务由常住地供给、覆盖常住人口,保障“老漂族”与本地老人平等享有基本公共服务。此外,“老漂族”面临“老年人”与“流动人口”的双重劣势,影响其社会融合的一个关键阻力在于异地就医难题。政府应加强异地就医结算能力建设,扩大异地就医直接结算范围,真正解决“老漂族”在迁入地就医难的困境。
社会组织因其灵活性、专业性等特质在“老漂族”社会融合进程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这也是公共治理理论指导下的现实操作。在社区、社会组织、社工“三社联动”的背景下,在面对“老漂族”社会融合现实困境下,社会组织可以实现社会服务的专业、个性化定制。“老漂族”社会融合进程中的经济融合、心理融合等是亟须解决的问题。针对部分身体状况良好并具备再就业需求但受限于异地社会网络关系、就业岗位和再就业技能缺乏的“老漂族”,社会组织可以搭建就业桥梁,组织相应的培训机制促进“老漂族”的社会融合与自我实现。应鼓励身体状况较好的“老漂族”加入“时间银行”志愿服务队伍,让其在助人中提升自我价值,以满足其精神需求。如江西省南昌市青云谱区社区社会组织在基层治理通过“‘益行动’随迁老年人社区融入”公益项目,围绕社会民生和群众关切热点,推行“党建+公益”模式,精准对接不同人群的服务需求,实现了从“便民服务”到“特别定制服务”的飞跃。[25]
“老漂族”的社会融合治理需要来自政府、社会组织的正式支持,更需要来自邻里、亲属等的非正式支持,以此形成一个以“老漂族”为中心的社会融合环境。首先,社区可以探索发展近邻服务,与邻为善,以邻为伴,这也是社区治理现代化的重要理念和方式方法。如福建省社区办出台了《关于推行城乡社区近邻服务的实施意见》,积极组织动员党员群众主动加入志愿服务队,认领志愿服务项目,通过综合包户、结对帮扶等多种方式,重点为社区、小区内低保对象、特困人员、空巢老人、困境儿童、残疾人、进城务工人员及随迁子女等困难群体提供各类关爱服务。[26]其次,应建立健全家庭养老支持政策,鼓励家庭成员与老年人共同生活或者就近居住,为老年人随配偶或者赡养人迁徙提供条件,为家庭成员照料老年人提供帮助,以解决“老漂族”不得不随迁的现实困境。最后,社区可以通过发挥社区服务功能,通过自我管理、自我服务的治理能力链接相关社会服务资源,组织形式多样的社区活动,推进“老漂族”社区融合进程,这既有助于社区探索多样化养老服务模式,也有助于推动社区健康养老服务的持续发展,最终实现“老漂族”社会融合与社区养老服务能力提升的双赢局面。此外,社区还可针对“老漂族”组织开展更多丰富多彩的老年活动,提高“老漂族”的参与度,鼓励“老漂族”更加积极主动地参与社区活动,减少“老漂族”的思乡情绪,并建立有针对性的福利政策来促进“老漂族”更快地融入新生活。
“老漂族”社会融合的进程离不开其自身的努力。老人可以充分强化“自治+共治”能力,积极参与到社区、社会组织等活动中,以参与带动融合。“老漂族”可以在空闲时间自发组织、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形成社会治理的力量,实现“自治+共治”的双重跨越,这对其身份认同、心理归属、文化融合等大有裨益。如浙江省嘉兴市海盐县海兴社区是一个以年轻人为主的社区,但仍有15%的随迁老人。这些老人平时休闲时间较多,对社区参与有一定热情,于是“奶奶帮”社区社会组织应运而生,并不断壮大,从8人发展到79人。[27]这些老人实现了“自治+共治”的双重跨越,也有助于加快社会融合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