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
史铁生的创作是从对社会历史的热切关注中开始,由于肉体残疾的切身体验,他的小说和随笔超越了伤残者对命运的自叹与哀怜,由此上升为对普遍性的存在感、信念感等形而上现象的关注。史铁生对生命哲学思考之深令人叹为观止,他的思想具有内在的自我问询、自我组装的特征。本文将从《务虚笔记》这部小说入手,浅析他生命哲学的意象表现。这部作品交织着作者清醒的认识和昂扬的姿态,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而思想愈陷迷茫的当下,对史铁生关于生命和与生命有关的情感进行再思考,不仅具有学术性的研究意义,还具有非常实用的现实意义。
一、利用特定意象表达思考内容的动因
本文这里所说的“意象”,指的是史铁生作品中出现的一些具有代表性意义的事物,结合作者的生平,了解到他对生命哲学的整体性思考并不是在臆想的地基上高屋建瓴,在《务虚笔记》里他也很少直接地表现出他的生命哲学,而是借用各种各样的事物去表达他的想法和感悟。这些意象有的起着象征、比喻的作用,有的放在某一特定的情境中去烘托背景气氛,有的担负着史铁生对一些问题的思考。它们各自的形象成了不同认知模型,每一种意象图式都源于史铁生本人的生活经验,都由可辨识的部分及其关系组成,合为一个有意义的、有逻辑的、有隐喻意义的统一体。笔者的研究以《务虚笔记》为材料,用出现在本书中的诸多意象去进一步说明他的生命哲学。
二、积极的生命哲学代表意象—少年、南方
史铁生是一个相当冷静甚至有些冷冰冰的人,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大多弥漫着一种难以逃脱的宿命意识,但在《务虚笔记》中却出现了许多亮丽的意象。这可以理解为是史铁生对不可知却又不可变的宿命的一种反抗。再仔细看来,这些明亮的意象不仅是一种反抗,更是史铁生用他的方式参透人生之后仍然保持着的渴望和希望。下面结合具体内容来详细解说: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每天都跑……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有着神秘而美丽的期待。
诗人挥汗如雨,浩荡的诗情一发而不可收。整整那个夏天,L都在给T写信……这个诚实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诗人相信,爱,需要全部的真诚,不能有丝毫隐瞒。”
从摘录的对少年时诗人L的描写中能看出,少年L为了追求少女T每日长跑,是史铁生可以创造出的对残疾的忽略(《务虚笔记》中出现的一个残疾人C),这个健康矫健的形象超越了史铁生他自身的残疾。在少年诗人L的身体里,史铁生将自身的残疾“不断地进行着突围斗争”,他试图通过这个形象在现实中寻找自己的生命本源:力量和梦想。
随后他又说:“诗人浩荡的诗情一发不可收拾……诗人相信,爱,需要全部的真诚,不能有丝毫隐瞒。”史铁生非常清醒地知道在现实中完全的赤诚相见在多数情况下并不能换来同样的坦诚与热烈回应,但在这里,少年L却“把一切写在纸上”。少年L用文字记录和坦白自己的热情,“夏天”的高温又给他狂热的爱加了一把干柴。少年诗人L出现在书中要有两个必备的条件:一是他必须是一个少年而不是中年人;二是他必须是诗人,或者他以后会成为一个诗人。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史铁生借助少年L表达了自己对健全生命的渴望,我们也能从L身上看到史铁生对生命如火般真诚的爱的渴求。
“南方”这个抽象的物象也出现了多次,史铁生给予书中女性人物O最多的喜爱和最高的赞扬,在写到O的时候他说:“O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它们都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使北方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从此处可以看来,“南方”不仅是一片在地图上能找到的地点,还代表所有美好的具有灵性、柔美的女人的来源和归宿。在史铁生看来,“南方”和“美的女人”一样,是柔软、美好,值得被疼惜的,是男人们永远都不愿意醒的一场春梦,极具吸引力却全然没有下流之意。
“南方,是一种情感……一旦团聚,便是南方了。”从此处又可以看出,“南方”在这里又代表着相遇和重逢,史铁生是地道的北方人,青年时满怀热情地去陕北,可在那里他遭遇了一场不正常的“革命”,所有热情都被浇熄,几年间他有家难回,被困在了北方农村。而在“南方”,北方的阴冷被加温,干燥被湿润,见不到漫天的黄土。“南方”这个意象汇总了史铁生所有关于团圆、家园化的情感,它代表着史铁生所希望的所有“好的生命”的源起和归宿,与冰冷、分离作着斗争,就像希望粗糙的男人在温柔的女人手里能化作绕指柔。所以“南方”是史铁生生命里最美好、最诗意的那一部分。
三、消极的生命哲学代表意象—老鹿、羽毛
史铁生是标准宿命论的追随者,在本书中也许这些物象的本身并不具有消极意义,但史铁生却利用这些意象表达出他生命哲学中消极悲观的一面。下面结合具体片段进行详细分析:
“公鹿用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它知道狼已经准备好了……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
本书描写到这里,一只已经不再年轻的头鹿将狼群引开了它的鹿群。在史铁生写到“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弥散到远方”之前,读者已能大概猜到老鹿的死亡。老鹿的离群成就了它的孤独,它走在死亡的路上坦然从容,牺牲是它作为一只头鹿的责任。在史铁生看来,头鹿的孤独和人类的孤独是一样的,孤独本身就是一种责任,不分物种。史铁生的生命哲学里,“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孤独不仅作为不可避免、无法摆脱的一种情绪,还是一种天生的残疾。
“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生物的结局是死亡,这个结局是永远无法避免的,如果它不得不发生并且伴随痛感,那孤独就还是一种天生的残疾。
在这里我想到了一个古老的宗教故事:古时候人们渴望建造一座通天高塔,上帝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不同的語言断绝了人们的沟通,人类只能相互猜疑、相互隔膜,永恒的误解和无解也是孤独的一种。
“羽毛”这个物象在本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比如:
“仿佛一切都被那羽毛的存在湮灭了……唯那羽毛的丝丝缕缕……Z仿佛无论画什么画和怎么画,你会忽然醒悟其实都是它……渗透在老屋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里的冷烈都是由于它……但是它让Z痴迷,仿佛一见到它就必然要跟随它去……千回万转,终归要到达它。”
史铁生在描写画家Z的时候始终没有脱离“羽毛”这个物象,在这里羽毛是一切欲望的源头。书中残疾人C小时候被男同学欺负,C报复的欲望从来没有消减,而与此同时Z孜孜不倦地画着羽毛。羽毛在书中代表的是所有相关的甚至不相关的人的欲望。在史铁生看来,人本就不应该有什么欲望,原因就在于欲望一被满足之前,就已经有一个欲望在排队等候了,它们永远都不可能被满足,它们只会一直让人饱受折磨。史铁生一早就说过:“彻底的圆满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人可以走向天堂,但不能走到天堂。”但史铁生不能控制不去产生“欲望”,就像画家Z偶然撞见的羽毛,和童年时候的C偶遇喜欢欺负人的同学一样:某个生命的产生是时间和生理上合力的一场意外,欲望的源头也是一场意外,它和生命都来源于偶然,并且伴随着生命一直延续下去。这是每一个实体生命的弊病,不可逃脱。
四、不可选择性和多可能性综合体意象—人
(一)人的不可选择性
史铁生的生命哲学里,最显著的一个标志就是宿命论,这个标志贯穿他的所有作品,在《务虚笔记》这本书中更是有很多表现,主要集中表现在“人”这个意象中。下面我们结合具体内容进行分析:
“要我回答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但是我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Z生来渴望高贵和美丽,但他生来就落在平庸和丑陋中……但母亲的改嫁,把一个男孩确定为Z了。”
世界上叫史铁生的人可能有一千个,写出《务虚笔记》的史铁生却是唯一的。也许有个长跑队員叫史铁生,如果他也去过陕北,如果他也下肢瘫痪、被尿毒症缠身,如果他也会写出《务虚笔记》,那他有可能会和作家史铁生重合,然而跑步者没有残疾也不会写书,所以跑步者史铁生只能是跑步者史铁生。那么投射到本部作品中,Z的母亲如果不改嫁,那可能Z就不会出生;Z毕生都希望得到不平凡和美丽,但他偏就出生在平庸之中。这才导致他后来被一根羽毛勾去了心魂,成了心里的一个魔障。所以史铁生始终都认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而非出于主动。
在史铁生另一本书《灵魂的事》里,他说:“人一直是在解释的路上,且无尽头。事实上,未必是我们在走路,而是路在走我们,就像电路必要经由一个个电子元件才成其为一个完整的游戏。”“宿命”是被动的,而“欲望”是主观的,两者看起来是一对悖论,但是在史铁生的生命哲学中,恰恰就是因为生命难以选择和不可逆性,所以后天才会不断地产生反抗,而反抗就带来了无法被满足的欲望。当“欲望”不可实现,人就会认定这是一种“宿命”。它们两个是相互的,难以分辨是谁诱发了谁。
(二)人的多种可能性
生命的反义词是死亡。然而,一个真正悟懂死亡的人是不会随时随地记挂着死的。史铁生在他的名篇《我与地坛》中曾经这么描述:“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相反,史铁生参透了属于他的生命哲学后,除了接受宿命,他还更喜欢对生命的各种情况进行猜谜。下面我们结合具体例子分析: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门……拉开一个门,里面全是衣服……推开一个门,四壁贴满了淡绿色的瓷砖……推开另一个门,里面靠墙站着矮柜……再推开一个门,里面有一只猫有一万本书。”
在《务虚笔记》这本书里,上面的“门”指的是画家Z的童年之门,不管他推开哪一扇,他都会拥有与众不同的生命。第一个门里面的衣服就是衣服,不会有猫;第二个门里淡绿色的瓷砖不会变成橘黄色的瓷砖;第三个门内只有矮柜没有矮椅;第四个门里不会有比一万本更多的书。“生命”是固定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但生命的多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同样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
归根结底还是那个原因:史铁生信奉宿命论,所以他才会在宿命论这个铁笼子里和自己玩着猜谜游戏,目的只是解闷,如果在满足自己娱乐的同时又能给予大众一些指导,他是非常乐意的。在对生命的猜谜中,史铁生又是一个冒险家,他的大胆体现在两个方面:敢于荒诞,敢于承认认命和猜谜的两难。
在史铁生看来,生命的两难性不存在对错,只是因为它处在所处的位置无法选择。比如书中对叛徒的描述,这个“叛徒”未必犯了什么错,可一旦被扣上了叛徒的帽子,他能做的只是悔过(不论诚心与否)。所以史铁生看叛徒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被剥夺了生命,那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如果你活下来了,那你就是一个应该被剥夺生命的坏人。史铁生不仅在他的书中营造出一种“猜谜”的情节,实际他也认同生命过程和真假只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他在另一本书中有过这么一大段连续地发问:“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努力和奋斗、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走向哪?我们再朝哪走?我们的目的何在?我们的欢乐何在?我们的救赎之路何在?我们真的已经无路可走真的已入绝境了吗?”在史铁生看来,坏运和未知反而更有利于去创造一个更精彩的过程,当绝境溃败,未知拨开迷雾,立足于绝境的我们就能更好地观看、欣赏现实的精彩。
史铁生的生命哲学体现了精神生命的神圣性和对人生意义的终极关怀,它超越物质,超越现实,走向精神彼岸。作为最高精神价值之一,史铁生给予终极关怀的意义在于它始终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上或前方,对人起着促进或牵引的作用,而不会太过沉沦或倒退。史铁生对终极关怀精神的张扬,有利于维护精神家园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