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雪 露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欧阳修是在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通过科举得以一路进士及第的,这一年他被任职为西京洛阳的留守推官。不仅是仕宦生涯,欧阳修更是在宋代“榜下择婿”风气的庇护下,被对其有知遇之恩的胥偃选为女婿。洛阳的地脉或许适合的不仅仅是牡丹,还有欧阳修,在洛阳他不仅得到上级钱惟演的优待,还与梅尧臣、尹洙等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1]12391。在春风得意之时,洛阳牡丹似乎成了欧阳修生命繁荣的印记,洛阳的春天、牡丹、伊水成了其诗文中的独特文学场域。盛游西京的过程中,牡丹不再是《本草》中的药物,也不再是乡野之人眼中的柴薪,而是有了名目、有了品第、有了风俗。欧阳修可谓牡丹的知音,自他始,姚黄、魏紫等牡丹意象得以在后世的诗文中登堂入室,成为花之富贵的象征。《洛阳牡丹记》记载,天圣九年(1031)三月,欧阳修刚到洛阳做官时,这时牡丹花将要凋零了,所以他只见到了晚期的牡丹。第二年,由于与好友梅尧臣游嵩山而错过了牡丹的花期。第三年,也即明道二年(1033),他的夫人胥氏去世,“有悼亡之戚”的欧阳修无暇去欣赏牡丹。第四年,欧阳修因留守推官任满而离开洛阳,只看到了早期的牡丹。也就是说在洛阳为官期间,欧阳修并未见过繁盛时期的牡丹,但仅仅是目之所及,在其眼里已经是“不胜其丽焉”[2]3-4。由此可见,欧阳修并未亲眼见过牡丹之盛况,但屡屡在诗文中歌颂牡丹之美且奇,这就暗示着洛阳牡丹之于欧阳修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花之审美那么简单,与其说牡丹活在欧阳修对文人雅事的追慕里,不如说洛阳牡丹是其“盛游西洛方年少”的一个美好的意象。基于此,洛阳牡丹在欧阳修的文学创作里被赋予了多层意蕴。
在谈及欧阳修笔下的牡丹意象之前,有必要注意欧阳修对洛阳牡丹的推崇。欧阳修曾在《洛阳牡丹图》里写道:“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3]19欧阳修的言下之意是洛阳的地脉适合牡丹的生长,那洛阳的地脉如何呢?其实从很多帝王选都洛阳就可看出洛阳的风水之盛。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4]479洛阳北依邙山,南面是龙门和伊水,东面是汉魏故城及白马寺,有洛河贯穿其中,有令欧阳修魂牵梦绕的洛浦风光。洛阳本不是牡丹的发源地,但恰恰因为牡丹移植到洛阳而成为天下第一花,是洛阳的山水和灵气孕育了牡丹。洛阳虽然也有芍药、莲花,但正如欧阳修所言,洛人是不甚爱惜其他花的,也不屑于称其他花为花,“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2]3。只有牡丹才是洛阳人眼中的花,当时的洛阳人如此,于欧阳修更是如此,其诗词中所言及的“洛城花”皆指牡丹。但欧阳修多次提到牡丹之奇与洛阳之间的关系,从中可见其对洛阳地脉的另一种解释。
常人的观点是洛阳位于三河即黄河、洛河、伊水之间,不仅风调雨顺,且位于天下之中,能使草木得天地中和之气,故洛阳地脉优于他地。欧阳修认为中和之气,到具体的事物上只能导致平常的形貌,平常之物不能说是美也不能说是丑,“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2]3。据此类推,欧阳修认为洛阳的地脉便属于乖觉之偏气,至于洛阳的牡丹花,便是得了洛阳地脉的“气之偏美”才能有如此妍丽之色。“洛阳城围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时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瘿木拥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2]3。欧阳修认为得偏气之美的牡丹不是平常之物,足可为怪,但又因为它不为害,欧阳修便把其称为妖,牡丹的近乎妖异的美丽是“地反时”的产物,是洛阳数十里偏气之美的地脉滋养了其他地区难以与之匹敌的牡丹花。但欧阳修对于这种偏气之美毫无贬义,而钟情其美,庆幸人间存在此美。
对于洛阳牡丹,欧阳修是欣赏其奇异之美的。“客言近岁花特异,往往变出呈新枝”[3]19,其对这种特异的新枝无比惊羡,牡丹更多寄予的是其对中和之美的摒弃,对偏美之气所造成的巧夺天工的境界的认同,就如同其在《洛阳牡丹图》中所言:“何况远说苏与贺,有类异世夸嫱施。造化无情宜一概,偏此著意何其私。又疑人心愈巧伪,天欲斗巧穷精微。不然元化朴散久,岂特近岁尤浇漓。”[3]19他把牡丹比作异世的美人王嫱和西施,认为这是造化的偏私,其实也暗含偏美之气的观点。
洛阳地脉里的偏美之气,不仅赋予花,也赋予了人。曹植《名都篇》言:“京洛出少年”[5]135。左思曾在《三都赋》中说:“河洛为王者之里。”[6]1592孟浩然在《洛中访袁拾遗不遇》写道:“洛阳访才子。”[7]241唐诗人于邺在《过洛阳城》也说“古来名与利,俱在洛阳城”[8]4913。欧阳修也是在洛阳获得了人生之繁华,洛阳城的独特地脉,牡丹的偏美之气,也塑造了他的气度修养和后来醉翁式的人生格局,所以在《梅圣俞诗集序》里,他一改时人对温柔敦厚的儒家中和之美诗风的推崇,提倡穷愁之诗,“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9]242。穷而后工,感奋怨怼的诗歌也是一种富有偏美之气的诗歌。由此可见,洛阳气脉所孕育出的牡丹,在欧阳修那里不单单是文人眼中的千篇一律的“记得旧诗章,花多属洛阳”[10]383,而是寄予其对造化所出的偏美之气的新的审美认知。
欧阳修诗文中的洛阳牡丹并不是高高在上、常人触不可及之物,而是被灌入了浓郁的世情味。换言之,不同于其笔下的滁州琅琊溪的深山幽静之景,洛阳牡丹是一个热闹的意象,是面向大众的。人们无论身份的高低,皆有赏牡丹的雅趣,牡丹也因沾染了京洛的尘土,而更富有人间的烟火气。欧阳修言,沈宋元白善吟草木,但那时的牡丹未必有宋代的牡丹美且异。其实,白居易的“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10]477、刘禹锡的“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11]595以及韩愈的“香车惊一顾,京东洛阳尘”[12]211等句,描述了举城出动欣赏牡丹的壮观场面。这不仅间接证明了唐代牡丹之美丽富艳,也给牡丹打上了世俗的标签,而欧阳修更是将宋代的世情注入洛阳牡丹,使其在雅和俗之间游移。
据欧阳修《洛阳牡丹记·风俗记》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2]7描述了洛阳人爱花的风俗,宋朝洛人对牡丹的热爱超越了阶层,牡丹成了雅俗共赏植物,它不仅衍生出插花之习俗,还促进了春天的游宴,“井张幄帟”之市又让牡丹跟商业经济有了关联,暗示牡丹之贸易的繁荣。“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2]7-8。这时的牡丹交易已不仅仅局限于洛阳,更远赴到了东京。驿马载花奔驰的场面背后是牡丹对世俗风情的接纳,插花、笙歌的活动是牡丹挥之不去的风雅。
欧阳修在诗词中不避讳谈及牡丹与经济的关联。“洛人惊夸立名字,买种不复论家赀。比新较旧难优劣,争先擅价各一时。”[3]19(《洛阳牡丹图》)洛阳人对于品第较高的牡丹几近疯狂,买牡丹可以不计较家里的财产是否富足,而牡丹的优劣也是由价钱来决定的。欧阳修对于这种现象也不置可否,“古称天下无正色,但恐世好随时移”。只是以一种略带担忧的心境,害怕世俗对洛阳牡丹的爱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他的词作《渔家傲》写道:“叶重如将青玉亚,花轻疑是红绡挂。颜色清新香脱洒。堪长价,牡丹怎得称王者。”[13]20白描了牡丹的细节,从叶和花的重量到颜色,再到气味,最后又落到定价上。牡丹是值得估价的,正是因为估价而让其称为花中王者。
在欧阳修的诗文中,洛阳牡丹与插花风俗结合到了一起。“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3]77(《丰乐亭游春》)虽然不是在洛阳,但酩酊大醉的欧阳修会在篮子里插花而归,说明了当时插花的风气正盛。据《梦梁录》载:“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14]158插花作为四大闲事之一,洛阳牡丹自然会成为欧阳修的插花乐事之一。欧阳修不仅在《洛阳牡丹记》里提到了洛人无论贵贱都爱插花的风俗,更自言“曾是洛阳花下客,欲夸风物向君羞”,表达自己与牡丹结缘的自豪感。欧阳修诗《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中“京师轻薄儿,意气多豪侠。争夸朱颜事年少,肯慰白发将花插”[3]34,以及《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中“三月入洛阳,春深花未残。……插花云髻上,展簟绿阴前”[15]50-51都提到了头上簪牡丹花的情节,把插花之地由花篮迁移到了头发。而簪花也是宋代的一种独特风气,是宋代的一种礼仪制度,此后更是下移到民间,而作为花中之王的牡丹自然成为插花活动的首选对象。
欧阳修自号醉翁,在他的诗词中每每提到洛阳花都要配之以酒,牡丹意象也因为酒而有了几分“及时行乐”的韵味。在《送张屯田归洛歌》中有:“杜家花虽非绝品,犹可开颜为之饮。少年意气易成欢,醉不还家伴花寝。”[15]53牡丹可以引起诗人的酒兴,在酒的助攻下,往往很难分清醉人的是牡丹还是酒。其诗《眼有黑花戏书自遣》写道:“洛阳三见牡丹月,春醉往往眠人家。扬州一遇芍药时,夜饮不觉生朝霞。天下名花惟有此,樽前乐事更无加。”[15]75更是把牡丹意象和樽前乐事结合起来,似乎花前醉酒成了文人张扬个性找寻自我的一种方式,代表着文人自得其乐的生活态度,所以欧阳修才会“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里的牡丹和酒寄予着诗人顺天安命的理想情愫,既是与世俗的妥协,也是在借牡丹和酒对本真自我的找寻。“念昔逢花必沽酒,起坐欢呼屡倾榼。”[3]60(《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春归伊水绿,花晚洛桥闲。谁有余樽酒,相期一解颜。”[3]60(《南征回京至界上驿先呈城中诸友》)面对洛阳牡丹,欧阳修已经到了逢花必酒的地步,哪怕是洛阳桥闲步时偶然看到,也能立即勾起他对酒的欲望,也正是因为此洛阳牡丹意象被欧阳修灌入了自己的灵魂,在有了形的同时也有了风骨。
欧阳修诗文中的洛阳牡丹能如此平易近人,便是因为他在此意象中加入了时代的风味。牡丹意象不同于傲然凌霜的菊花隐于世外,也不像莲花不沾染一丝烟火做花之君子,或许有一些周敦颐所说的花之富贵的味道,但又不止于此。洛阳牡丹在欧阳修这里得到升华,不仅仅是因为欧阳修考之以姚黄、魏紫、鞓红等一系列名目,还因为牡丹虽受世俗之侵染,如与商业贸易相关,与民间插花习俗结合,但又能脱离世俗之外,寻求自己的本真,如与酒的结合。欧阳修的诗:“洛人皆种花,花发有时阑。……壮也已吏隐,兴余方挂冠。”[3]50-51(《寄题洛阳致政张少卿静居堂》)似乎给出了答案,花开有时的牡丹其实是花中的“吏隐”者,牡丹既吸取了“洛阳富才雄”的气象,也有复归山水的雅量,而这也是欧阳修自己人生况味的一种意象暗示。
欧阳修诗词中的洛阳牡丹意象并不是孤立的作为一种审美符号出现的,也并不是单纯的关于牡丹的颂歌,而是将年少时的轻狂和意气融入牡丹,洛阳牡丹更像他离开洛阳之后不断回忆的关于初进官场之时在洛阳演绎的繁华的梦境,而之后的屡屡被贬遭遇,更是有此意象的支撑,让暮年的他在贬谪之地多了些许尝尽人生悲欢的从容与淡然。欧阳修诗词中的牡丹更多的承载着他关于洛城的回忆,就像华兹华斯所言:“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它源于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消失,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16]27对于洛阳牡丹的执着与思念总能让欧阳修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笔下的牡丹意象多是由回忆开始,并串联起往昔在洛阳城为官之时呼朋唤友的诗酒生活,那是他人生的顶峰,此后便是宦海中毫无希望的沉浮,牡丹似乎也成了他今昔落差的一种象征,并由此被诗人沉淀出更多的情感。
牡丹意象融入欧阳修初入官场的繁华记忆。欧阳修曾在《送徐生之渑池》中提道:“我昔初官便伊洛,当时意气尤骄矜。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3]16-17记载了欧阳修初在洛阳做官之时的意气风发,他的上级官员又恰恰是喜爱文学之士的钱惟演,这让刚进入官场的欧阳修如鱼得水,广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洛阳对欧阳修而言有着独特的意义,尤其是在钱惟演的幕府盛交,每每夹杂着对洛城花的吟咏,牡丹花之盛也是洛阳人才之盛的一种暗示,更是对昔日荣誉的无限留恋与追慕。“冠盖盛西京,当年相府荣。曾陪鹿鸣宴,偏识洛阳生。”[3]67(《送楚建中颍州法曹》)钱惟演于西京洛阳广纳文人的鹿鸣之宴冠盖一时。洛阳的名与利、诗和酒,都造就了牡丹之绚烂。而在洛阳,欧阳修也结识了自己的挚友梅尧臣,他们唱和频繁,提及他们的友谊,欧阳修的诗词中总是有洛城牡丹。
欧阳修在《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中写道:“每忆少年日,未知人事艰。颠狂无所阂,落魄去羁牵。三月入洛阳,春深花未残。龙门翠郁郁,伊水清潺潺。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少年的欧阳修癫狂而无所畏惧,正是人生最纯洁之时。在天圣九年三月的洛阳,牡丹尤开,他和梅尧臣于伊水之畔相遇,牡丹是他们友情的见证。随后欧阳修描述了钱惟演幕府文人盛极一时的场面:“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贤。希深好风骨,迥出风尘间。师鲁心磊落,高谈羲与轩。子渐口若讷,诵书坐千言。彦国善饮酒,百盏颜未丹。几道事闲远,风流如谢安。子聪作参军,常跨跛虎鞯。子野乃秃翁,戏弄时脱冠。次公才旷奇,王霸驰笔端。圣俞善吟哦,共嘲为阆仙。惟予号达老,醉必如张颠。”[3]50-51在钱惟演府中,谢洚有风骨,尹洙有磊落之气,尹言善于诵书,富弼善饮酒,王复有魏晋风流,张子聪担任参军之职,张先诙谐幽默,孙延仲富有才气,梅尧臣则善于吟诗,欧阳修称这群人为阆仙,这些人才恰恰和欧阳修笔下不同品第的牡丹意象相呼应,他们就像各种争奇斗艳的牡丹,共同拼接着一代洛城的记忆。而牡丹也成了文人之间互通的信物,他们以赠送牡丹为一大雅事。王尚书送给欧阳修满盆洛阳牡丹,令他兴奋不已,即有《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谓我尝为洛阳客,颇向此花曾涉猎。忆昔进士初登科,始事相公沿吏牒。河南官属尽贤俊,洛城池籞相连接。我时年才二十余,每到花开如蛱蝶。姚黄魏红腰带鞓,泼墨齐头藏绿叶。鹤翎添色又其次,此外虽妍犹婢妾。”[3]34又由牡丹花开始了其“忆昔”登科的经历,而“姚黄魏红腰带鞓,泼墨齐头藏绿叶”中对牡丹花品的罗列和其“河南官属尽贤俊”对河南人才的夸赞,正好形成意象上的对照,显示以牡丹象征洛阳人才的用意。
纵观欧阳修的诗文,其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是“牡丹花下客”。欧阳修凡见花必能想到洛阳城中之花,就连回忆梅花的时候也能吐出“为怜花自洛中看”之句。其在《戏答元珍》中写道:“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3]72二月山城不见花开,他却可以因为曾在洛阳牡丹花下漫步而自我安慰。《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里有“谓我尝为洛阳客,颇向此花曾涉猎”之句,《夷陵书事寄谢三舍人》中再次强调“曾是洛阳花下客,欲夸风物向君羞”[3]73,表明自己对洛阳牡丹风物的了解。《答西京王尚书寄牡丹》里又有“年少曾为洛阳客,眼明重见魏家红”[3]102,更是为自己年少之时能目睹西京洛阳的牡丹而自豪。《题光化张氏园亭》有“君家花几种,来自洛之滨。惟我曾游洛,看花若故人”[15]19。直接把自己看作洛阳花的故人。
但“故人”里又是久之不见的落寞,“花下客”也意味着欧阳修只是牡丹花的过客,而客人总要离开,就像昔日他在西京的荣光转瞬即逝一样,所以当牡丹花作为回忆意象出现的时候,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哀愁。在欧阳修的词作里牡丹花总是与离别相关,《玉楼春》(其五)写道:“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艳清香相间发。游丝有意苦相索,垂柳无端争赠别。”[13]23洛花浓艳之时也是欧阳修离开洛阳之时,所以别了洛阳花之后跟随他的就“惟有寂寞孤馆月”。在此情形下,牡丹花的凋零也让欧阳修痛心不已,再添新愁。《送目》里目之所及是“洛城花雪荡春愁”。《玉楼春》(其三):“青门柳色随人远。望欲断时肠已断。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13]23不忍见洛花飘零就如同不忍送人离别一样哀戚。“常忆洛阳风景媚……。关心只为牡丹红,一片春愁来梦里”[13]24。洛阳城里的风景成了欧阳修经常追忆的对象,而其中最在意的就是“牡丹红”,牡丹鲜艳的色泽令其魂牵梦绕,凝成了梦里挥之不去的春愁,“只为”二字吐出其对牡丹的独特情愫,“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正如欧阳修所言,其对洛阳花的痴情与风月无关,洛城花也不单纯是玩赏之物,欧阳修真正实现了人和花的共融,洛城花里倾注了欧阳修对情的独特理解,这种情痴是享受过人间美好之后,对离别的释然。“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13]34-35洛阳城东的道路上,欧阳修曾和好友在姹紫嫣红的牡丹花里畅游,今年之花比去年艳丽了,可是明年此花又能与何人相对呢?欧阳修笔下的洛阳牡丹是跨越时空的,而欧阳修却是漂泊之人,他与友人,此处或指梅尧臣,终究是洛阳花下的过客。扎根洛阳愈来愈盛的牡丹与离开洛阳前途毫无希望的欧阳修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作为在洛城招待欧阳修的牡丹此时变客体为主体,牵动着诗人的情思,洛阳牡丹在离别的反复见证中就有了哲理意味,就像黄蓼园所言:“此词大有理趣。”[17]642
欧阳修诗词中的牡丹有着今昔对比,它寄予着年华已逝、青春不再的沧桑。晚年的欧阳修一提到牡丹红,总能自嘲为“白发翁”,以花之红和人发须之白构成诗歌色彩上的刺激感。马来西亚学者陈湘淋在研究欧阳修与洛阳的关联时,提出了“私人情景”[18]的概念。如果洛阳更多作为欧阳修的记忆场景,那么洛阳牡丹便是他洛阳私人场景中的一个被高度美化的意象。它不仅是过去记忆的复现,也是过去和现在形成的一个时间流的串联,诗文中的洛城牡丹浓郁的色彩里浸透着历史的印记。欧阳修在《酬孙延仲龙图》中写道:“洛社当年盛莫加,洛阳耆老至今夸。死生零落余无几,齿发衰残各可嗟。”[13]23《答梅圣俞寺丞见寄》中也言:“交游盛京洛,樽俎陪丞相。騄骥日相追,鸾凰志高扬。词章尽崔蔡,论议皆歆向。文会忝予盟,诗坛推子将。谈精锋愈出,饮剧欢无量。贾勇为无前,余光谁敢望。兹年五六岁,人事堪凄怆。南北顿暌乖,相离独飘荡。”[13]61-62天圣、明道间洛社文人群的盛况也随着钱惟演的离开一去不复返,不过五六年的时间,那场洛阳的盛宴已面目全非,好友相继离世,自己也齿发衰残,曾经的豪情壮志也在牡丹花那簇灿烂的红里彻底消失。“去年秋晚此园中。携手玩放丛。拈花嗅蕊,恼烟撩雾,拚醉倚西风。今年重对芳丛处,追往事、又成空。敲遍阑干,向人无语,惆怅满枝红。”(《少年游》)[13]33今和昔的对比所造成的人生的苦闷,都借洛阳牡丹“满枝红”渲染出来,这是一种杜鹃啼血的悲鸣,歌唱的是旧友离散、满腔抱负无处施展以及理想落空的失意。
“昔在洛阳年少时,春思每先花乱发。萌芽不待杨柳动,探春马蹄常踏雪。到今年才三十九,怕见新花羞白发。”[3]16-17(《病中代书奉寄圣俞二十五兄》),仅仅39岁的欧阳修对于人生就已经有了新花和白发的落差感,称自己在洛阳时期为年少。考究欧阳修生平,其生于1007年,于天圣九年到洛阳,在洛阳作留守推官3年,那么欧阳修在洛阳时应为24~27岁之间,这个年龄也算不上少年,但何以唯有在洛阳之时才称自己为少年,其他均自嘲为老翁?其实这种衰老是心境的衰老,是志气衰退,人生无望的象征。就如同他在《再至西都》中所说:“伊川不到十年间,鱼鸟今应怪我还。浪得浮名销壮节,羞将白发见青山。”离开洛阳10年后再至西都,他已然白发,这时的欧阳修徒有诗文的浮名,但早已没有了在洛阳牡丹花下的年少志气,所以他会用“羞”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在《禁中见鞓红牡丹》中“盛游西洛方年少,晚落南谯号醉翁。白首归来玉堂署,君王殿后见鞓红”[3]100。欧阳修对洛阳的记忆是“盛”,而今醉翁的他是“落”,便道尽了人生起伏之况味。白首之地是归隐的玉堂署,而牡丹所在之地却是君王殿后,可见牡丹是欧阳修为官入世、兼济天下理想的一个象征,但如今的他只不过是郁郁不得志的白头翁。所以眼见牡丹之艳丽,再回顾自身之功业,便让牡丹意象有了触目惊心的悲凉。
洛阳牡丹意象不仅共时延伸到洛社、洛阳旧游,也历时拉长到现今的人生处境,更是现实回忆和理想结合的产物。“眼明重见魏家红。却思初赴青油幕,自笑今为白发翁。”重见当年牡丹之色泽,可以眼睛为之一亮,霎时间就过渡到初入洛阳的那段记忆,但这也不过是徒增伤感,最后诗人只能无奈地自嘲为“白发翁”来排遣今昔对比所带来的物是人非之感。“无情草木不改色,多难人生自摧拉。见花了了虽旧识,感物依依几抆睫。”道尽了洛阳牡丹对欧阳修的意义,牡丹意象不仅是记忆的、理想的、更是其对“平生功业”未竟的释怀,毕竟见证过牡丹之红,所以可以在白首之时走出人生困境的桎梏,进而导向对人生不朽的永恒维度的思索。
欧阳修以对牡丹意象的审美角度出发,将其抬至花之顶端,在把牡丹花推向世俗的同时,又将其融入自己的血脉和灵魂。当牡丹加上西京之名时,便不再是洛人家家栽种的花,而是被欧阳修重新构建的一个有牡丹之外表,却言诗人之情思的言语结构。牡丹意象对欧阳修来说更像知音,记载着生命的时间流,也是拼接过去和现在的一个记忆符号,见证着难以言喻的盛衰无常。明道二年,欧阳修的第一任夫人胥氏去世,2年之后的景祐二年(1035)又遭遇“今年七月妹丧夫,稚儿孀女啼呱呱。季秋九月予丧妇,十月厌厌成病躯”。妹夫张龟正和第二任夫人也相继离世。欧阳修在洛阳时同游的朋友“谢希深、杨子聪已死,其后师鲁、几道、圣俞相继皆死”[9]381,这都回应着他“昔年洛浦见花落,曾作悲歌歌落花”的死亡之谶,这时的欧阳修“同时并游在者几,旧事欲说无人应”[15]53。能逃过命运轮回的有洛阳牡丹,回应他的也只有牡丹。欧阳修在塑造着牡丹品格的同时,也在塑造着自己的人格,这是诗人意象“移情”的一种方式,牡丹吸收偏美之气而凝聚的红,也恰恰暗示着欧阳修接纳人生穷途而形成的宠辱不惊的一种“白首衰翁”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