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黄埔军校的生活片段

□ 吕燕娜

父亲吕瑞周目睹了家乡东北沦陷，同胞深受苦难，感到无比悲愤。为了保家卫国，参加过西安事变的父亲决心报考黄埔军校，并立下誓言——血性男儿纵使拼上性命也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1939 年，他考入了黄埔军校二分校第17 期炮兵科，1941 年毕业奔赴抗日战场。后来，父亲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纵横驰骋，奋勇杀敌，屡立战功，用青春和热血践行了自己当初立下的誓言。

下面是我根据父亲生前的回忆，整理编辑的父亲在黄埔军校生活的片段。

1939 年秋，抗日战争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我所在的部队49 军进行了整编。抗战以来，由于武器落后，中国军队几乎是以血肉之躯对抗日军之坚甲利炮，残暴的日军甚至使用了燃烧弹、毒气弹，为此，中国军队伤亡惨重，急需补充新的兵源。然而普通士兵的兵源尚好解决，中下级军官综合素质偏低就成为了突出的问题，各部队不断请求上级拨派黄埔军校毕业的学生以补充中坚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我乘部队改编的机会，请求报考黄埔军校并得到了师部和师长王铁汉的批准。

当时，军校招生处设在邵阳，恰巧我们部队家属的驻地也在邵阳。于是，我决定趁此机会回家探望。我已有数月没有回家了，路上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真想一步奔到家，那里有我的至爱亲人，我真想念他们……

终于到了自己的小家，我的一颗心感到又踏实又温暖。妻子依然清瘦，装束却有一些变化，一身裁减合体的阴丹士林布蓝旗袍使她原本苗条的身材更显优美，新剪的短发，额头上一抹刘海儿看上去很像个女学生。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是那一双由于激动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此刻显得更加美丽，可是很快这双眼睛就饱含了泪水。我们拥抱着，幸福、心酸交织在一起，妻子说：“快去看看你的小儿子吧！”这时，床上一个不足周岁的小男孩儿，见到有生人进来正颤颤地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我。我这才注意到这男孩儿还真是漂亮，我上次走时他才两个月大。妻子曾在来信中说：“小儿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一双大眼睛很可爱。”我仔细看，眼睛像极了妻子，大大的眼睛随着浓黑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浓密的卷发却随我。我一把抱起小儿子亲了又亲，孩子不知是认生还是被我的胡子茬扎到了，大哭了起来。妻子说：“你看你把孩子吓得。”这时，5 岁的大儿子早已在我们身边蹦蹦跳跳地转了好几圈了，我放下小儿子抱起大儿子又是一通猛亲。我感到幸福极了，暂时忘记了战争带给我们的伤痛。

/ 年轻时的吕瑞周。

我把部队同意我报考黄埔军校的事告诉了妻子，并告诉她我的薪饷也增加了，都是好消息！当然并没有告诉她，我在江西修水遭遇日本鬼子险些丢命的事。妻子为我高兴，说：“那你就尽全力去考吧，我会照顾好咱们的孩子，等你回来。”说着她又哭了，我看着妻子，内心充满了歉疚。我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们，她又要独自撑着这个家，抚育两个幼小的孩子……我想安慰她，妻子却说：“你放心地去吧，国难当头，是军人就应该报效国家。我真希望你考上，你不是总想有所作为吗？一定要考上啊，不要惦记我们娘仨。”幸福总是短暂的，很快，告别的时候就到了，我和妻子都忍住泪没有哭，我们互道珍重，互相勉励！

离考试还有一段时日，我住宿的旅店有许多从各地来报考军校的青年军人和学生。国难当头，“到黄埔去，好男儿杀敌去！”一时成为铁血男儿最热烈的向往。共同的理想和志趣使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大家同食同宿，白天我们同到后面的山坡上讨论考试的科目，畅谈自己的报国理想，晚上在同一盏灯下做题温习功课。发榜后，我被录取了，但一大部分考生都落榜了,其中有几个是和我很不错的朋友。不久，我被分到6 总队3大队10 队，兴奋之情自不必说，但是和那几个落榜的朋友依依惜别时不免伤感。到湖南高沙市报到后，我还参加了一次入队的甄别考试，通过后，才开始了真正的军校生活。

1938 年，日军进逼武汉，黄埔军校武汉分校被迫迁至湖南武冈。武冈地处湘西南边陲，地势偏僻，是战时练兵的好地方。至此，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改称黄埔军校第二分校，校长仍由蒋介石兼任，校主任是李明灏，主管教育处的处长是李亚芬。校主任李明灏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曾先后在长沙陆军讲武堂、广州陆军讲武学校和北伐军中任职，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和教育家，也是国民党军队中坚定的抗战派。李亚芬处长在当时是全国著名的将军教官，他大开教学风气，征选优秀教官，并以身作则示范讲授教育课程。他风格凌厉，责任心强，训练、管教也极为严格，我们学生都很崇拜他，也很惧怕他。

/ 晚年的吕瑞周。

他在检验学生学习课程时，常对懒惰学生进行体罚，有时还用戒尺打。记得一次，李处长来到6 总队检阅，此前他已到过几个队，几个队都有学生挨打或被体罚，有的原因是没记笔记，有的是不能结合实战设想，生搬硬套教材等。一天，李亚芬处长来到我们10 队检查，全队都很紧张。我也是心中忐忑，因为我不爱记笔记，深怕检查我的笔记要挨罚或打板子，那该多难为情啊。正惶恐间，忽听“立正！”口令，李亚芬处长站在讲台上严肃地扫视大家一遍，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气氛，此时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就听李处长叫“吕瑞周！” 我闻声慌忙立正答：“有！”李处长说：“你拿着战斗纲要来。”一听此话，我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了下来，拿着战斗纲要快步走到讲台，行了礼，把书交给处长。李处长接过书，翻了几页说：“你把这十三条，预备队的使用讲一遍。”我对这些基本战术已经熟读几遍了，而且也想过许多战例，于是就非常从容地讲了一遍，还举了很多战例并对每个战例都加以分析。李处长听后没有说话，让同学们提问题，我都能一一答复。最后，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李处长提了很多问题，李处长也都作了解答，教室内的气氛逐渐不再紧张反而变得活跃了起来，直到下课。

下课后，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好家伙，你答得那么好，我们看处长脸上表情好像很满意，我们也都有了胆量了，事先谁也没想到敢提问题呀。”同学们正在兴奋地议论，区队长白鹏飞快步进入教室对大家说：“你们10 队真行啊，处长所到各队没有不打人的，你们叫他没话说，乐乐呵呵走了，真不简单！”

入学的第二年，我们的伙食出了问题，大米短缺。于是，校方按学生人数发伙食费，让各队学生自己到农村购买稻谷。一天，我们10 队队长郑国鼎把大家集合到教室说明情况，他说：“购买稻谷，大家看哪位同学能担此任啊？要选个能办事的。”接着又说，“我看吕瑞周挺稳当，为大家办事也热心，同学们看怎么样？”队长提议，同学们当然一致同意。其实，我知道临近考试了，队长知道我学习不费劲，耽误点学时不会有大影响，才有意把这个任务交给我。第二天，我启程来到湘西北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采买稻谷。用了约一天多的时间赶路，来到了一个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小山村，村中有一条小溪穿流而过，小溪约有一米深，清澈见底。这里聚居着一个叫“崖背族”的民族，风俗习惯很有意思，每年到了他们自己的节日，不分男女老幼都在这条小溪中赤身裸体地沐浴、嬉戏，庆祝节日。我正赶上他们过节，很是热闹。我找到村中保长，说明用现金购买稻谷，请其协助之意。保长立即召集乡民开会，说明我们学校购买稻谷之事。我很快购得200 多担稻谷，随后雇民船装运回军校，总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 吕瑞周和外孙女合影。

我们黄埔17期的同学，1939年入学，原定一年毕业，后因课程的增加，也为了培养更能适应战场的军事人才，学校决定延长半年，再加上各种考试考核，学成毕业时已近两年。1941年学习期满，开始进入毕业考试阶段。

我们队的同学们为了拿到好成绩都在努力复习，白天一整天的学习安排得满满当当，夜晚教室里依然灯火通明。有的同学竟通宵达旦地温习功课，比如我们队的罗成忠。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睡觉，郑队长来了，对我说：“吕瑞周，你还睡觉，你看看教室里有多少人在拼命温课呢，你别以为学习好就可以偷懒儿，我告诉你，你可是名声在外，如果考不好看你怎么交代！”我忙说:“是！队长，我现在就回教室温课去。”队长笑了说：“今天就算了吧。”从那以后，我不敢有一点懈怠，而是全力以赴准备毕业考试。

毕业考试开始了，第一天，考八大教程的兵器篇，我很顺利地答题交卷了。考战术科时，卷子发下来，记得其中有两道基本战术题，还有两道应用战术题。两道基本战术题比较简单，心里很有底，我就先把两道不太好答的应用战术题解答完，也没检查就交卷了，交后猛然想起两道基本战术题还未答，内心十分难过，这是毕业考试呀，怎么这么马虎轻率呢？但已交卷，惋惜也无济于事了。

/ 作者吕燕娜在武冈分校前留影。

考试完毕，公布结果，我在总队1400 名同学中名列榜首。白鹏飞区队长说：“吕瑞周要不是漏答两题，所得分数将更可观了。”毕业典礼时，我得到了校长发的佩剑，这是分校第一名才能得到的最高奖励，佩剑上刻有“成功成仁，蒋中正赠”字样，另有一块怀表、皮图囊、武装带、力士鞋……共计十几件奖品。至今我仍然记得校主任李明灏在毕业典礼大会上，对全体毕业生的讲话：“同学们，今天你们就要毕业了，走出校门就要奔赴抗日战场，我相信你们都不是孬种，都不会给二分校丢脸！你们是黄埔学生，黄埔精神就是不怕死，不贪财，爱国家，爱百姓。现在国难当头，革命军人要发扬黄埔精神，舍生取义，抗战到底，不当投降派 ！古往今来，乱世出英雄，国难见忠良，现在大家学有所成，是到战场奋勇杀敌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希望各位不负厚望……”李主任的话令在场的同学们热血奔涌，踌躇满志。接着，李明灏主任又召见了考试优胜的学生进行个别谈话，鼓舞勉励有加。我至今记得李主任对我说的话：“回去之后好好干，前途无量！不要辜负黄埔对你的期望……”

黄埔军校将近两年的系统学习，不光培养了我的军事素养，也培养了我作为军人应有的正直、爱国、不怕牺牲的黄埔精神。它使我终身受益！毕业等待分发耽搁了一个多星期。由于黄埔二分校的教育是全国闻名，所以各战区军、师长纷纷致函，恳请校部派遣毕业生前往。同学们即将奔赴各个抗日战场，大家都很兴奋，临别聚餐畅饮时，由于我考了个“状元”，大家更是不断地向我敬酒，我平时又不擅喝，结果喝得大醉，在宿舍睡了一天一夜。

我的原部队49 军105 师一直希望我能回去，当然也正合我意。1941 年夏秋之交，我办完毕业手续，赶回部队报到，迎接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考验。